當一箇中年人不再謙卑的時候，意味著他馬上就要翻船了。
這個法則適用於中年油膩男，天天掏心窩子告訴別人怎麼去油膩那種，也適用於兢兢業業，埋頭生兒育女，對世事不聞不問的育齡女性。
我女兒快要三個月了，這三個月裡我們雖然遭遇了一些困難，但跟我上一次育兒相比，這次總體來說像是高射炮打蚊子，什麼問題都顯得一丟丟，很好搞定，我懷著心滿意足的心情，寫了一篇《二胎，改變了我狹隘的育兒觀》。根據上一次的經驗，最難就是前三個月，現在我連最困難的時候都跨過去了，應該算是可以放鬆一下了吧？
在育兒方面，本人可是一個老同志了。對不起，每次想到艾文出生的那幾年，情不自禁心潮澎湃，滿懷激盪，好像一個在回憶戰爭歲月的老兵。我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餵了兩天奶，就號稱自己吃過苦的媽媽，是真真正正體會過艱難歲月，在夜奶，抱睡，乳腺炎上摸爬滾打過無數次，奮戰過無數個日日夜夜，吞下無數眼淚和血水的老同志。
也算出頭了吧？
我沒去的日子，小陳經常帶小孩去參加這類活動，他會回來告訴我，某某爸爸喝多了，下午就睡著了，哈哈哈。或者某個小女孩真的好能吃啊，吃得比誰都多……還有呢？那副跟他打探八卦的嘴臉，就像出不了門的小腳老太太跟賣藥郎中拼命套近乎一般。
這個生日會恰巧在一個酒店舉辦，恰巧手裡又正好有可以用的房券，一下解決了母乳媽媽的困境。帶著月嫂阿姨去開個房就好啦，這樣把阿姨和妹妹留在房間，我就可以趁機溜出門社交，妹妹想吃奶，我再溜回來。小陳也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因為房券還有十天就過期，不用白不用。
終於可以出門了，不是那種火燒屁股般去辦個事又打仗一樣趕回去，是真正意義上的出門。剛生完二胎二個多月，竟然就能出門了。回想當年，兩個多月，那是正水深火熱的時候，沒有睡眠，沒有娛樂，沒有盡頭的育兒生活啊。現在可以跑去酒店吃吃下午茶，看大孩子們像野獸一樣跑來跑去，這種心情相當於你本來做好了服刑至少兩年的準備，結果牢頭說，這三個月你表現不錯，先放你出去吧。
噗嗤，做夢都想笑出來。
妹妹上車後一路都乖乖的，到了酒店房間東張西望，我亮了亮她的口糧，她沒有張嘴吃的意思，太好了，那麼我先去。月嫂點點頭，我們就在房間裡等你。
一路小跑趕去社交，一個媽媽說：好久不見你啊。我有點詫異：你不知道嗎？我剛生了個小孩。這個媽媽很震驚，我剛起了個頭，從年初發現懷孕說起，月嫂電話來了，“快過來吧，她哭得厲害。”
這才五分鐘不到，立刻站起來說，對不起，先去喂個奶，回來跟你講。
急匆匆回房間喂完奶，想想不如把妹妹推出去亮個相。胖乎乎的妹妹果然得到了在場媽媽們的交口稱讚，這時我風光得好像英國王妃，剛生完小孩已經和公眾見面，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五分鐘後亮相完畢，讓小陳推寶寶回去，我留下來繼續社交。如飢似渴般知道了某某因為疫情沒能去成紐西蘭，某某因為疫情沒能從美國回來，某某可能要轉學去市區……有個同學的媽媽剛坐下來五分鐘，告訴我她的公司上市了，我還沒來得及仰慕（以及內心失落），月嫂又來電話了。
整個下午茶和晚餐時間，我在餐廳和酒店間來回穿梭，直到再也不好意思出現。回來後發現，從來不怎麼哭鬧的妹妹，正在房間裡哇哇大哭。
月嫂形容她睜開眼睛看看天花板，立刻大哭大鬧起來，小孩認生。我猶豫了半天，到底要不要回家，還是住一晚。直到妹妹放棄掙扎，在我準備打包行李那一刻，她在床上睡得兩手攤開，相當安穩。
本來兩三點要喂一次夜奶的她，這回從晚上十點一直睡到了早上五點半還沒醒，看來偶爾帶出來一回也不錯。早上喂完奶後還沉浸在戰勝了出門恐懼症之中，想著要不要多來幾次酒店之夜，右側乳房靠近腋窩側，開始隱隱作痛。
這種痛沒半天功夫就發展到了一抬胳膊就痛的程度，我心想或許只是沒有及時排空乳房，有點積奶，過一天就好了。晚上，身體開始發冷，關節痠痛，體溫越燒越高，宿敵乳腺炎在天花板上朝我露出猙獰大笑：孽障，看你往哪裡逃？
一晚上折騰好幾次，夢迴七年前，被嬰兒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時光。一邊是疼痛紅腫的乳房，一邊是動不動哇哇大哭的女兒，再加上身邊躺著個剛做完右手拆鋼板手術，連嬰兒都抱不動的男人，和另一個房間裡時不時傳出幾聲夜咳的兒子。
七年過去了，老同志掉在同一個坑裡，一個暗無天日遍體鱗傷的坑。雖然你也明白，過幾天會好的，乳腺炎會好，它只是容易反覆，只要你一不留神，它就露出魔鬼的微笑，給你一陣突襲。小孩哭鬧也會好的，她只是還會遇到很多新的問題，新的挫折，她不會像大人一樣懂得隱藏悲傷，只想哇哇大哭，哭到她滿意為止。你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上天要再折磨我一次，還是用這種放在油鍋裡通體炸一遍的方式？
我一個老同志，這回又徹底栽了，只因為犯了一個原則上的問題，驕傲自滿，膨脹過度，餵過兩年奶，養過一個小孩，以為自己成了什麼了不得的老手。
現在，我正捧著另一隻腫脹疼痛的乳房，等著通乳師前來救援。
養小孩的路上，原來真的不能膨脹，絕不能笑眯眯說，我看妹妹挺好養的。沒多久就能讓你體驗從天堂掉落地獄，一種什麼事都做不好，生活沒有一樣稱心如意的糟糕感受撲面而來。
只能時刻保持謙卑，這或許解釋了為什麼世面上那麼多鼓勵產後媽媽們不要做黃臉婆的雞湯，但我們依然蓬頭垢面的原因。
依然還在戰時，誰有空支起自信充盈的笑容？
風光無限的餵奶媽媽，只是一個虛假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