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雞娃
最近知道了一個育兒良方。
一位80後家長,“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生了二胎,老大女兒5歲。他逼著女兒去學小提琴,女兒非常牴觸,把學小提琴視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這時候他再去給她報奧數班,學而思,女兒反倒很開心了,覺得學什麼都比拉小提琴好。
這是一件重新整理認知的事,讓我對家長的智慧多了一分敬佩。
不過更讓我見識到家長的能量的,是杭州城西“文鼎苑”的家長們。
他們自辦奧賽班,組織孩子學習,提升了住戶子女的重點學校入學率,居然因此拉高了整個小區的房價,漲幅十倍。
正是透過杭州媽媽,我知道了“雞娃”。
雞娃,不是得雞胸的娃,意思是給自己的孩子打雞血,讓他能夠精神亢奮地不斷進取。在檢視雞娃的相關資料時,一場焦灼的教育競賽和圍繞著它的龐大焦慮中產在我眼前浮現。
其中最突出的身影是海淀媽媽,也許沒有人比她們更懂雞娃。她們總結出了種種雞娃大法,比如,如何在無法兼顧事業和家庭的情況下做選擇,如何在自己英語不行的情況下給孩子創造良好的英語環境,如何讓雞娃變得更好玩,內容包括但不限於閱讀、寫作、數學思維、英語路線、時間管理等等。
順藤摸瓜,我瞭解了雞娃圈裡的黑話:
海淀六小強:北京海淀區的六所中學,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華附中、101中學、首師附中、十一學校,進了這些中學,就能大機率保證一本。
上岸:去到了理想的學校,比如上了六小強的,就叫上岸。
自雞:給自己打雞血,為孩子做榜樣。
鎖區:本區生源就在本區就讀,防止好的生源流走,透過戶籍制度還孩子留下來,不許他們跨區。
點招:自主招生。
天牛:天賦聰穎的牛孩子。
人工牛:靠後天努力,“雞”出來的很牛的孩子。
感興趣嗎?只要是家長,肯定感興趣。於是乎,“你雞娃,我雞娃,我們一起考清華”,在這種潮流下,選拔標準水漲船高,優秀的門檻也越來越高,針對高中生劍橋英語5級考試已是某些初中升學標配,奧數的區分度不夠了,得從小學程式設計,簡單如python是基本的,難點的,學學C++。
現在來看,七八十年代的人,還知道放養式的童年是什麼感覺;九零後,開始享受應試教育的流水線工廠模式;新世紀後出生的一代,被投入素質教育的軍備競賽,已辛苦如斯。
以前不曾困擾過父母的問題出現了,並日益嚴重,有些疑惑可能很宏大:為什麼這麼辛苦?這個世界怎麼了?也可能很具體:我的孩子是在國內讀書還是支援他去國外?他去這所學校好還是去那所學校好?報金融,還是報會計?
他們身上的困惑是真實存在的,但這些困惑不可能在其他人那裡真正找到,它們內在於每一個人自身,雞娃如果只是一場盲目,這樣的問題會永無止境。
電視劇《天空之城》劇照
有時候化解一個問題需要的的不是答案,而是引入新的問題:我們如何理解當下?如何理解這個時空結構裡的自己?我想要的是什麼?如果不願意活得那麼痛苦,能不能想象生活的其他可能性,少一點焦慮?
真誠面對過這些問題之後,接下來,要如何選擇,都可以,自負其責就好。
作為選拔機制的教育美國社會學家帕特南寫了一本《我們的孩子》,他在書中說,50年代的美國,無論孩子出身都能獲得體面的工作機會,半個世紀後,社群卻劃為兩部分,兩邊孩子的各自駛向彼此不可想象的人生。
帕特南學校的學生屬於駛向了更好方向的那撥,但當他回到老家,看到昔日的母校正在變成學生的高壓鍋,班裡一大半學生SAT考了滿分,拿B就等於不及格了。在這種競爭中,“人就像一個泡沫”。
這麼看,不止我們這邊獨卷,大洋彼岸的中產家庭,同樣要面對競爭日益加劇的現實,也絕不缺虎媽(孩子把她們叫tiger Moms)。
電視劇《虎媽貓爸》劇照
今天理想的人文教育的困難是普遍的,擔憂雞娃的後果,但理解雞娃的處境,也無力改變雞娃的現狀。
以愛、自由、自我實現為理想的教育理念的實現,是一種奢侈的狀態,這種奢侈,要麼有足夠開闊的社會經濟空間和充裕的資源和機會;要麼有一種更佛系的,不那麼現實主義的社會意識,把人的注意力部分的從競爭上轉移開。但當下的趨勢恰恰是,高漲的消費慾和成功欲,與減少的支援資源和平等機會,一起壯大了雞娃的群眾基礎。
這樣的後果是,教育作為選拔機制的那一面會愈發明顯而殘酷。
如果我們看到如今高校裡,績點是怎樣赤裸現實的一套標準化排名體系,學生的保研、工作、出國等等切身利益與未來機會是怎樣的與這套機制高度相關,如果我們還承認,教育是以人本身的完整與實現為目的,我們或許可以說,在學校裡的訓練和考試正在脫離教育人的過程,而是一個篩選-淘汰機制。
電影《青春派》劇照
同在這套機制裡的人來談人的發展的完整性,也不在一個頻道了,你說,要給孩子自由,他說,你能為他未來的失敗負責嗎?你說,要讓孩子的快樂,他說,“你們都去快樂教育吧,我只想讓娃上北大”。
這種情況下,真正的擔憂不在於考試系統變成一個篩選淘汰機制,而在於它的愈發膨脹,堅固,唯一。它讓年輕人也迅速地老年化,在心態上,從很想贏到輸不起了。
那些當年沒有參加高考的人,如今的他可能有一份工作,但很難再有多少上升的預期,深圳的三和大神,退出了高考系統,做著辛苦的日結工作,對未來無望,以極限的生存條件維持著只是不死的日子。
電視劇《天空之城》劇照
今天我們在學校裡看到的學生,無比忙碌,準備出國,準備考研,準備公考,準備司考,準備CPA,準備找工作,很少只給自己留一條路,為的是保證一條從高中到大學,從大學到就業,最好能無縫銜接,不會出軌或掉落的人生。與其說心比天高,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爭取更多可能性,以對抗不確定的風險。
看似進取的表面,背後的心態是保守。
更進一步的擔憂是,會不會在越來越多人那裡,功利主義不僅變成一套處事方法,也內化為價值觀,形成一個自洽的系統。它的惡劣形態將是社會達爾文主義,這種觀念會把社會變成一切人與一切人的競爭,隨之誘匯出來的品質,不是和善友愛,是防備冷漠,不是讚佩從容,是嫉妒焦慮,它不會讓我們愛上這個世界,或許,也不會讓我們愛上自己。
那些意識到了這種趨勢後果的人,在尋求改變的可能。
擔憂的人清華教授劉瑜在今年11月的演講,戳到了人的痛處,在這篇以《我的孩子正在勢不可擋地成為普通人》,《我們的教育不是鼓勵年輕人發現自我,而是逃避自我》等各種題目傳播的演講中,她看到了不確定性在帶來自由和機會的同時,也帶來的焦慮,看到了教育的軍備競賽模式帶來的惡性競爭後果,她鼓勵年輕人發現自我,擁有失敗的勇氣,為這種競賽減速。
這篇演講引來可料想的批評,尖銳如“你的孩子再不濟也是高曉松”。
理解一個人的處境和動機,大體理解了一個人為什麼那麼說話,很多分歧也不再那麼絕對。
批評者背後的平等主義訴求、對機會公平減少的擔憂都是可理解的,另一面,我們也不必以惡意和酸意去揣測改善我們處境的努力。它的初衷不會是麻醉年輕人不要參與世俗的上進,倒是一種溫柔的善意,試圖讓那些在激烈的競爭中落敗下來,失挫掉落的人,能有一個被接住的地方,讓他們能夠接納自我,不必因為在某種價值評價體系中的失敗就否定了整個自己,也不必因此受到愧疚、恥辱、自卑的折磨,他依然可以嘗試其他人生路徑。
我們一生,到頭來,無論是競爭中的勝利者,還是失意者,或許都會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面對這樣的問題:我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真正喜歡的是什麼?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有不同?
如果一個人能把這些問題完全遺忘掉,投入一種純粹功利的生活中去,那祝他幸運幸福,省去了許多痛苦與消耗,可一旦他被這樣的問題糾纏呢?
雞娃的進取是焦慮驅動的,這個心理機制可能不會一直良好運轉下去,當它出故障,甚至可能報廢的時候,當一個人的人生虛無感越來越強烈,對未來愈發迷茫的時候,他該怎麼辦?
那些想把自己成功價值觀複製到孩子身上的父母,如果在未來,雞娃的經歷把親子關係推入控制與掙扎,擺脫控制與恐懼分離的糾纏與怨恨之中,他們又該如何怎麼辦?
電視劇《小別離》劇照
當他厭倦了競爭的勝利快感和消費的刺激,當他難以再感受到來自心底的真正的開心與幸福,當他的生活被無聊浸漫,不知道該如何享受閒暇,他要如何自處?
這是我們在開放人生中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保留一點反思和愛的呼喚,保留一點拯救的可能,我們還能為這場不能逃避的競賽帶來一些彌補。
想象其他可能性還有一種人。
如果他根本上厭惡競爭體系,不願自雞,該怎麼辦?接受系統的碾壓?痛苦地躺平?
當一個人以自己的意願選擇的生活,他能不能獲得一種穩定的支援力量,當放棄功利選擇,從心所欲的時候,能少一點猶豫和害怕?能不能多一點心理資源的支援?
他不必像李雪琴那樣,非得把另一條路走通了,才能證明她當初的選擇的正當和正確。我們有沒有可能,也可以不必為自己每一個脫離常軌與期待的選擇做出論證。
現代人學來了希臘先哲早早發現的教育真諦:“認識你自己”。
劉瑜的演講中,第一條重要的就是“認識你自己”,很多年輕人說:我不知道我的自我是什麼,不知道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認識,如果我連如何出發都不知道,那又如何到達終點?
我無法確定每個人獨特的自我來自哪裡,也不知道每個人該去哪裡找到它,但我可以確信的是,它不會來自並安頓於當下的慾望之中,因那是短暫易變的,一個穩定的,有力量的自我,需要與某種超越性相連。
當先哲談認識自我的時候,不是一個孤立的自我在那裡,無所依附,四顧茫然,他們的自我是有所安頓的,它安頓於使命、榮譽、道德感、宗教信念、共同體之中。
我們無法復原或回到過去的土壤中,但依然可以找到某種存在於人類精神中的超越性,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深埋著的種子,它在等待著發芽的可能。
“我的王國不在此世。”
在《燃燈者》裡,趙越勝的一段話為此做了極好的註解:這個“不在”絕非冷漠放任、寄意曠遠,而只是不把思考的疆域囿於某個“現在”,因為或許這個當下此時已喪失了存在的必然性,無論其外表多麼煊赫,它也只是橫亙於空間,持存於時間。這類知識人所言說的東西,雖不囿於“此世”,卻更深地植於人類存在的厚壤。他們像抓緊海底礁岩的錨,一任海面波濤洶湧。
在每個人都能夠擁有更有力量,更獨立的自我,不必成為某種目標的實現工具,某種他人生理想的承載者時,我們將迎來一個有更多可能性的,更具想象力的未來。
這樣的未來,或許不會凡事皆可內卷。
作者 | 王小五
編輯 | 董可馨
排版 | 翁 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