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過早飯,孩子們上學,走之前每個人都跟我打招呼,招招手,說一聲:“訓張哥哥,再見。”顯得很有禮貌,很有教養。這肯定與姑母對孩子的教育分不開。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對孩子的影響至深且大。什麼是家教?什麼是耳濡目染?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慈愛和教誨,就是父母本身的一言一行對孩子的影響。孩子在認識世界,感知人生的第一個標的就是父母。有了孩子的父母立刻就應有對孩子,對社會的責任感,時時處處都應以身作則,不忘示範。姑母在這些方面費的心血,看來效果不錯。
姑母上班前給我佈置了一個任務。讓我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上午10點播報的記錄新聞記錄下來。她中午回來要看。我想她是在用這個方法考察我,那麼考察我什麼呢?安心,耐心?寫字的速度?不拒絕做小事?想了好幾種,卻難以確定究竟是哪一種。完成這個任務,對我來說,真是小菜一碟。聽報告記筆記,課堂上記筆記,我做得都比較好,稱得上是熟手,老手。何況記錄新聞的播報速度比較慢,而且還播報兩次。把它記下來應該沒有問題。接過姑母的筆記本和自來水筆,我說:“保證完成任務!”姑母放心地走了。10點鐘一到我就開始記錄。不出所料,幾條新聞我一字不落地記得完完整整,圓滿地完成任務。第三天又讓我記錄一次,以後便不再繼續。
第四天上午,姑母帶我去她上班的單位參觀,一方面讓我看看她的工作環境,她與同事們的友好關係,顯示她要求進步,擁護共產黨的政治態度;一方面也是讓她的同事看看我這個侄兒多麼青年有為。她的同事清一色全是年齡相仿的女性,也許有大一些或年輕一些的,但我有些眼暈,沒有辨認出來。姑母向她們介紹我時不光說我是她的侄兒,還要說我獨力開展工作的能力和我是青年團員的政治面貌。看來她頗有些因我而引以為榮的意思。
一個區婦聯機構,沒有多少可看的,剩下的時間硬是在翻閱報刊中消磨過去。這是我來上海後度過的唯一一個比較枯燥,有些興味索然的半日。也因此發現姑母未能免俗,有些小女子愛慕虛榮的性格缺陷。後來又得到不少例證,確定了我的判斷。我則“不以一眚掩大德”的原則,沒有對她指出過。
連著好幾天下午,他們上班、上學,我上街。我跟姑母要了一張上海地圖,“按圖索驥”,不僅到附近的勞動公園、楊浦公園遊覽,還不怕路遠,向北到虹口公園、向東到復興島公園遊覽了一遍。姑母家住的地方是工廠區,附近有很多工廠。而廠區建築的模樣、形狀究竟怎樣,是我很感興趣的問題。因為我作畫時經常會碰到畫工廠的畫面,可是從來沒見過大工廠的樣子。只能照著畫報上、連環畫上的圖樣模仿著畫。什麼塔架、管道、捲揚機、吊車、起重機、屋頂像鋸齒一樣的廠房、體積巨大的高爐等等,都沒有見過。這一帶有各種各樣的工廠,不見識一下,豈不是與入寶山空手而歸一樣,太可惜了。好在廠房都比圍牆高,不用進去,在周圍街巷裡轉一圈,也就瞭解個大概了。不同的工廠有不同的聲響,初聽是一片繁雜的噪音,因為想聽出點門道,估摸機器是怎麼運轉的,多聽一會兒,也能聽出它的節奏和韻律來。但是再聽下去,心情就會逐漸煩亂起來。機器的聲音到底不是音樂,聽久了難免產生抵拒的反應。想想工人成年累月在那種環境下工作、勞動,真是太辛苦了。他們操縱機器,同時也被機器拘束。而我的工作無論時間、空間,其自由度都遠遠超過他們。無論是呼吸的新鮮空氣還是照曬到的充足的陽光,也遠遠超過他們。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工作?這是我當時站在廠區外的遐想,也是自我檢討的真實過程。
在外面轉上半天,下午姑母和幾個孩子回家時,我才前後腳到家,隨身攜帶的水壺,已經滴水皆無。吃完晚飯洗完澡,就是與姑母談心聊天的時間。從抗戰前說到抗戰後,從舊社會說到新社會,從趙氏家族說到親朋好友,從揚州、鎮江說到說到上海、高淳,話題廣泛無定,想到哪,說到哪。情緒也因話題而變化,忽悲忽喜,忽怨忽怒。而契合同感之處甚多。每次談話常以意猶未竟,而時已夜深愉快結束。這是我此生與姑母談話內容最豐富,思想交流最貼心的一段日子。以後幾十年,我們經歷了許多風雨坎坷,思想認識比當年成熟深刻了許多,卻再無機會傾心盡興而談了。
有兩次是姑母邊熨燙衣服,邊與我說話。我則時坐時立,與之交談。我的衣服熨好後就隨手交給我,第二天換下的衣服保姆洗淨晾乾後,再由姑母熨燙疊好。衣服要熨燙平整後才穿,是姑母的習慣或曰規矩。我們家抗戰前也是這樣。
那沉重的熨斗,方方的尾部有一個活動的鐵片,移轉鐵片就是一個圓孔,從圓孔中可以見到熨斗腹中燃燒正熾的炭火。熨斗把手前有一個圓柱形的彎孔,是熨斗腹中炭火的煙囪。母親常常用它熨衣服。衣服在案板上鋪展好,噴上水霧,苫上乾淨的白布。右手提起熨斗,左手手指蘸點水在熨斗下面試一試溫度,以決定熨燙時下壓的力度大小,執行的速度快慢。放置熨斗的地方是一個鐵架子或是一塊整磚。不能隨便放。否則極易燙壞衣物甚至引起火災。我嫌它重,又怕燙著,不敢碰它。母親卻用它熨燙衣服,使一家人衣著整齊、挺括。隨著家庭變故,這種講究早已丟棄。而姑母家仍然傳承著,習以為常。我去上海時,正穿著一身新制的淺藍色夏布短袖衫和淺絳色夏布長褲。夏布本不易起皺,現在再熨燙一下,那就更挺括了。只是足下仍是一雙平底膠鞋,露出鄉村人的本相。
在姑母處住的第五天,我用了一上午時間,給夏蘭寫了一封長信,將一週多以來在上海的所見所聞和諸多感想向她娓娓道來,力求讓她感同身受。下午在附近的郵筒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