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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們的第二個孩子降生。這一年,妻子42歲,我44歲。
為了迎接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妻子在之前已經做了很多準備。
比如孩子的衣服,鞋襪、睡袋、尿布、尿不溼、枕頭、奶瓶、口水巾、吸汗巾、抱被……能想到的都準備好了。她甚至都選好了奶粉,要是沒有奶,就用她選好的奶粉。
至於分娩的醫院,我們也都權衡過了。市醫院固然不錯,可是來回要奔波一百多公里,生活上也不方便。縣城裡最好的兩家公立醫院是縣人民醫院和中醫醫院,中醫醫院雖然就在我們小區旁邊,而縣醫院離我們小區也只有幾百米。縣人民醫院的條件要比中醫醫院好,因此,我們決定去縣醫院。
我們計算著日子,隨著那個日子越來越近,我們的心裡也越來越慌了。不會出什麼狀況吧?雖然進行過若干次孕檢了,可是畢竟不是親眼所見,孩子是不是真的沒有問題?我想起一個親戚家的孩子,三歲了,看上去什麼都好,就是聽不見,不會說話。我們的孩子,從外到裡都是健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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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急中,我們終於等來了孩子分娩的那一天。
那天恰巧是預產期。凌晨三點多,妻子弄醒我,說她的肚子有點疼。
其實我睡得並不熟。那段時間,我一直睡得不好。孩子就要降生了,我一直提心吊膽。要是白天還好,我們可以從容球醫院,要是夜裡就有點麻煩。家離醫院雖然不是很遠,畢竟有一段距離。計程車什麼的,並不好叫。但偏偏,妻子的症狀發生在半夜。
可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我說:起床吧,要生了。
我們起了床,然後輕輕叫醒了剛放假回家的女兒。
妻子很鎮定,說疼得很輕,雖然是陣痛,但很久才疼一次。她洗了個頭,說生了孩子之後,好幾天不能洗頭。我給她煮了三個開水蛋。叫她吃。我說,生孩子,是個真正的力氣活。你得有力氣。她說大半夜的,不想吃。我說,必須吃。她默默地吃了。面對即將面對的一切,我們誰也無法預料。
幾天之前,妻子就已經把在醫院需要的各種母嬰用品都打成了包。她又檢查了一遍。凌晨四點多,我們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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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區,我們朝醫院走去。妻子的腳步明顯很慢。可是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冷冷的街燈亮著昏黃的光。沒有車,我們只有步行過去。路燈無所事事地亮著,空氣異常寒冷。是臘月,冬天最冷的時候,縣裡高海拔的山上,已經下雪了,縣城雖然海拔低,但那種乾癟癟的冷更讓人不好受。妻子的陣痛在繼續,趁不疼的時候,我就扶她走一段路。女兒走在我們身邊,提著包。這個十八歲的姑娘,就要見證自己的母親分娩了,雖然已是大學生,可是她總是不懂事,我想,今天過後,她會不會變得更成熟一些?
我們剛走出小區不遠,就有一輛電動三輪車開過來。我喊停三輪車,把妻子扶上去。
不用走了,真好。到醫院了,司機要了十塊錢。我很爽快地給了他。別說十塊,就是一百塊,我也願意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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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醫院是另一番景象。
燈火依舊通明,但幾乎看不到人影。偶爾,有人行色匆匆。看得出來,他們的心上,都吊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掛號處的門早關了,急診科敞著門,亮著燈,但沒有醫生。收費處的工作人員趴在辦公桌上睡覺。
我們直接去了四樓的婦產科。醫生們也不在,護士站也沒有人,只聽見產房裡傳來女人的呻吟聲。我明白了,醫生和護士都在裡面。我高喊了幾聲,從一間病房裡出來一個穿白大褂的戴著口罩的女性,不知道是醫生還是護士。我永遠分不清醫生和護士。因為戴著口罩,我也無法判斷她的年齡。
我朝她衝過去。我說,醫生,我媳婦要生了。於是開始檢查,填各種資訊,簽字。第一次來這個地方。生老大的時候,是在家裡生的。18年前,我們生活在一個偏遠的小鎮。那時候,小鎮上的女人生孩子,極少有在醫院生的,除非是難產。那時女人生孩子要是被送去了醫院,就意味著有危險。我們的女兒出生在一間教室改裝成的屋子裡。那是我們的家。現在,我們的兒子將降生在醫院。難怪女兒後來會故作誇張地搖頭,說: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孩子……
妻子進了產房,我們被禁止在了產房門外。
沒有病床,一個醫務人員叫我幫忙抬一張床加到一件病房裡。我抬頭看來一下房號:第七病房。
遠遠地,我聽到了妻子的叫聲。女兒站在產房門口,一臉焦急,看得出她的擔心。
我也擔心,雖然我知道自己的擔心是白費。我已經把妻子交給了醫生,除此之外,我只有等待,只有祈禱。
我叫女兒離產房遠一點,我不想讓她近距離目睹這個殘忍的過程。她已經十八,要不了多少年,她也將親自感受這種痛苦。他擔心會給她帶來恐懼。
但她固執地拒絕了我。她站在那裡,似乎是想哭,卻又沒有哭。
我知道,她的心裡,裝滿了她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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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打算,要把孩子出生這段過程拍下來,留到以後給他看。產房裡當然不能拍,但除此之外的,我可以拍下來。可是進了醫院,就把這件事情全忘了。妻子在產房裡,偶爾聽得見她的一聲尖叫。我不是旁觀者,不可能冷靜地拿著手機,當一名拍客。我的心,一直在產房裡。而裡面是什麼情況,我全然不知,惟有焦急地等待。我想起一些不妙的傳聞。一個熟人的親戚,不久前生孩子的時候就在這個醫院丟了命。還有一個外縣的熟人和一個同學,就在不久之前,他們的妻子也因為生孩子把命丟在了醫院。而她們有一個共同點:她們都是高齡產婦。
我的心提到了嗓門眼上。
我不知道我們會在外面等多久。身邊的很多人,她們球醫院生孩子,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情況,比如,有的要等幾天。比如,有的要剖腹產。
我期待有醫生從產房裡出來,又害怕有醫生從產房裡出來。我怕她們帶來壞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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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那麼陌生,那麼清脆。很順的順產。
我看了看手機,六點過十八分。從家裡出來到孩子出生,前後只有兩個小時,算是很順利了。六點過十八分,這也許不是一個偉大的時刻,但對於我們一家人來說,絕對是重要的時刻。
我的眼淚突然間就湧了出來,排山倒海般。我趕緊轉過身,悄悄擦掉了。
妻子被帶著口罩的醫務人員推出了產房,身體歪斜著,一臉憔悴,她的懷裡抱著我們的孩子。
是一個兒子。我看了看我們的兒子,好醜。黑,皮包著骨,那些皮,像巨大的皺紋,在他臉上橫陳著。而且,他在擰著眉頭哭。尤其是,雖然看上去很醜,可是樣子像我。我心裡酸溜溜的,要是像妻子多好,妻子比我好看得多。可是他已經長得像我了。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如願以償,多了一個孩子。重要的是,妻子一切安好。
後來我翻看我的微博,發現當初我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今日,媳婦給我生了一個跟我一樣醜一樣害羞一樣多情一樣有才的兒子。
原以為,我們不會再有一個孩子了,我們就這樣安靜地過著日子,無所事事地混到老去,然後退休,直至離開人世。人生,一眼就望見了盡頭。可是,我們又有了一個孩子。又有一個孩子之後,我們的人生必將被改寫,或者說,生活又將增加許多調味劑,酸甜苦辣鹹。
兒子睡在妻子的旁邊。我輕輕地把耳朵湊過去,我聽到了他小小的呼吸聲。
世界真奇妙啊。
但我的心裡卻是茫然的。雖然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並且始終在盼望著,但當兒子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依舊恍如來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我的心茫然了。在這種茫然裡,夾著欣喜、擔心、甚至有那麼一點恐懼。
想起十八年前女兒出生時的情景。那時候,沒條件去醫院,只把計生服務站的醫生請到了家裡來。妻子在尖叫,醫生說,用力,用力。那時將近中午了,我不知所措,家躲進廚房做飯。一聲嬰兒的啼哭,我手中的菜刀掉到了地上。我跑到臥室門邊,看見醫生手中抱著一個嬰兒。我轉過身,又躲進了廚房,心咚咚直跳。多麼神奇啊,我居然當爸爸了。
而這一次,我是第二次當爸爸了。我已經四十三歲了,未來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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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原來有三張床,病床上有三個女人。
從裡到外,第一張床上的姑娘正打算墮胎,陪她的同樣是一個姑娘,似乎是姐妹。兩人都長得很好看,而且很會打扮。從她們的談吐上去猜測,她們都沒有結婚。第二張床上的女人是一個少婦,似乎在我從前工作那所學校讀過書,因為我很熟悉她的名字。她的老公陪著她。第二天半夜的時候,她的肚子疼起來,叫醫生。她吃了墮胎的藥,就要流產了。後來她果然流了產,她的老公用方便袋裝著墮下的胎兒,騎著摩托車,把死胎扔在了醫院外一個不知名的所在。第三章床上的產婦已經生下了孩子,但她的孩子狀況不佳,在九樓的育嬰室裡。
一種強烈的幸福感突然湧上心頭。那是我和妻子的幸福,和我們的孩子的幸福。活著的幸福。健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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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病床豎在病房裡的過道上。
母子平安。真好。真好。
至少,暫時平安。我問醫生,還會不會出什麼狀況。比如說,產後大出血。也許是之前做的準備太充分了,可能的各種情況我都瞭解過了,雖然我一再告誡自己要往好處想,可是意識卻一再將我的思維推到壞處。
醫生說,高齡產婦,雖然孩子已經生下來了,也沒有別的異常,但起碼還要在醫院觀察三天。
我點點頭。雖然醫院裡不如家裡舒坦,可是醫生這樣說,我就照著做。現在,醫生的話就是聖經。而我,就是一個虔誠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