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汨羅長樂鎮，一座自南梁時期就已建立的千年古鎮，曾經的岳陽郡治所之所在，確是夏天，人們的期許仿若空氣中的熱量，一切的憧憬都在炎熱與烈日下激盪。當然，夏天可不止激情和衝動，冰棍、西瓜、空調、相遇、茂盛，每個詞都可以在人們的嘴裡轉上一圈，迴旋飄散出無數值得品味的故事。
如果能在緊湊的城市中、密佈的汗滴下抽離，細細品一碗或冰或暖的甜酒、看看那千畝荷塘，在汨羅江畔回龍門旁，一訪那兩千年前的中國第一位浪漫主義詩人，這個夏天將在甜酒的滋潤與荷花的點綴下，摻上一份歷史的厚重，變得柔軟而恬謐。
<一>
夏遊的好去處。從林間路穿出，你便能看到千畝荷塘。望向塘邊，烈日在荷花的撫慰下變得柔和，粉花有的仰頭迎風笑，有的則頷首，不讓清風落在她的鼻尖。荷的香，不在濃烈，不在嬌柔，更不在雄闊，這千畝連在一片的荷塘味道，像是沈從文《邊城》裡儺送吟出的歌兒，又像是廢名筆下娓娓道來的竹林故事，是這樣的婉轉悠長。可她絕不同於閨閣中的少女，更似勞動婦女一樣，在飽經風和土後，仍在堅毅中存有最寶貴的真誠。
塘中半澈半渾的水輕輕游出漣漪，城市的喧鬧與孤獨、夏日的滾燙與煩悶，一切都被荷香浸染、隨著漣漪消散了。“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一抹景與味，像極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二>
告別荷塘，享受了視覺與嗅覺的鬆弛之後，一定要給味蕾做個按摩。到一家酒館或甜酒店，向那兒質樸爽朗的老闆要一碗甜酒吧。
飲之前，細細端詳：微微泛乳白和金黃的酒汁明亮而通透，特有的桂花糯米一個個像極了會動的小冬瓜，有的輕輕漂在酒面，互相觸碰打鬧；有的彷彿喝醉了，睡在碗裡。幾顆飽滿的枸杞綴在這玉湯中，像是生在梔子園中的紅杏、長在百合園裡的櫻桃。飄來的香氣和荷香倒有類似，素淡又充滿魅力。發酵的酸甜與沉澱感，混著桂花糯的清香，再加上古老的甜酒製作工藝所增添的厚重，形成了一種現代與傳統的奇妙融合。
用瓷勺舀一點入口，首先產生反應的並不是味覺，而是嗅覺。別緻的香味搶先味蕾一步到達鼻尖，甜、香、清、濃，四種香氣接踵而至。幾乎是同時，舌尖品到了甘露，桂花糯攜著淡淡的酒味敲開了味覺的門，並在瞬息間蔓延至整個口腔。順滑的酒汁與米粒帶來的顆粒感跳著雙人舞，配合枸杞演奏的管絃樂，成為味蕾舞臺上的首個焦點。最後是甜與酒的碰撞，加上由咀嚼所致的獨特口感，長樂甜酒果然“常飲常樂”。
甜酒不僅不醉人，還可以提神醒腦、祛風溼、舒筋。其悠久的歷史、來自歷代的高度評價，還賦予了它獨特的文化底蘊。早在北宋宋真宗之時，長樂街有個名叫陳玉昆的大孝子，其母欲食糯米飯，孝子就為她買來了糯米。但老人家忽覺胃部不適，不能吃糯米，陳玉昆就用蒸缽把糯米裝起來，放在火爐邊保溫。翌日，母親胃好了些，吃了這無意中發酵了的又香又甜的糯米飯，連聲稱讚。陳玉昆又高興又奇怪，這個糯米是何以變成這樣的呢？於是他反覆嘗試、改進，這才有了甜酒。
元朝元順帝還是藩王時，經過長樂，嚐了甜酒，道：“長飲此酒，樂而忘憂”。再之後，清朝乾隆下江南邂逅了長樂鎮，飲甜酒後大悅，親筆寫四個大字：長樂甜酒。而能夠讓陳玉昆反覆改進、民間千年流傳、皇室讚不絕口的甜酒，必然有其非凡的製作方式。
糯米選用專門的桂花糯，本地又叫‘三粒寸’，種植過程中完全禁止化肥農藥。收割後暴曬兩天、堆放兩天，再加工成精米。水採用的是優質深井水，酒麴用長樂本地產曲花籽、芝麻花和糙米制曲，不添加任何其他添加劑和輔料。選材以後，要淘米、浸米、上甑、淋飯、拌曲、裝壇、入窖、出窖、包裝，不論哪一個環節，都必須要用瓷器或者木器，而不是塑料製品或其他容器，不讓一絲一毫的雜音影響這甜酒的交響曲。隨後，淘米浸泡約四小時，柴火蒸煮半小時，米飯拌曲、發酵的溫度也都有講究，是童叟無欺的高品質、大學問。
<三>
賞完荷花、品罷甜酒，清爽與香甜俱在之時，不妨收藏美好心情，往熱鬧的人群而去。長樂鎮民風淳樸、民俗文化多彩深厚，是曰家家戶戶有才藝，男女老少皆神奇。若不親眼目睹，你不會相信鎮子裡每年都有民間自發的多次民俗活動。就拿非遺文創基地的某次直播活動來說吧：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簇擁在一起，紅的綠的花的紫的白的，一朵朵生在長樂長在長樂的花衣裳。有皺紋的沒皺紋的，皮膚黑的皮膚白的，統統綻出笑臉，彷彿這炎熱天氣不過照明燈、煩悶心情不過小點綴。打鼓的隊伍裡上至七旬老人下至十歲孩童，個個堅定有力，敲出屬於長樂的震天響；唱歌的表演裡山歌民歌本地流行歌，首首優美震撼，詠出屬於長樂的動天雷。地故事、抬閣故事講著娶親迎親的傳說故事，透出長樂人民的美好願景。舞龍的穿著白色鑲金邊的衣服，整個兒化身為紅金色的飛龍，舞著、動著、跳著，活靈活現的游龍繞著場地翱翔，逗逗小孩兒，拜拜老人——好一個其樂融融、美不勝收的人間！
表演結束，大家會成群結隊走在回家的路上，期間還笑談哪個唱得好，哪個跳慢了一拍，誰演得好誰就要請客吃飯，最好席間還能表演個把節目。一個下午，人們都沉浸在這樣的喜悅和歡樂之中。或許正是因為這樣，這裡才能稱得上是“長樂”之地。
晚上的長樂別有一番韻味，在吃完晚飯以後，走走麻石古街，領略歷史人文，會讓你回味無窮。夏日，夕陽降臨在長樂時，燥熱慢慢地失去它的統治，安靜與平和湧在街頭，唯有蟬仍精力旺盛，在樹木間讚歎長樂的美麗。漸漸地，晚霞籠罩了大地和房屋，磚瓦被染成紫色，靜謐地隱在光與暗的邊緣。
夜一點點吞掉了金光，玉白的珍珠升起來，月色流動在瓦礫與心靈之間。麻石古街的每一塊磚石都傾吐著屬於夜的故事，那千百年來或步履匆匆或閒庭信步的訪客們的記憶，都不會被這條街遺忘。這不過一里左右的古街顯得十分綿長，它不知道迎過多少次日出、接下多少滴雨水。人們的商鋪古風古色，大多已打了烊，少有幾個仍開門的，在見證著長樂人美好故事的續寫。
走完麻石古街，便可向回龍門行去。兩千多年前，人們為了尋找偉大詩人屈原的身軀，逆汨羅江而上，至此處而返。這飛簷斗拱，雕樑畫棟，四角飛龍翹首，上蓋琉璃瓦，尖頂而有兩個門洞的、建於唐代的石門，靜靜立在汨羅江岸，它為緬懷屈原、表達對人們尋找屈原的求索精神的敬佩而生。站在回龍門的邊上，輕觸這古老魂靈的軀殼，閉眼冥想——那一個個急切的身影冒著湍流和險阻，最終嘆惋又哀痛地踏過這裡，為著那與人同樂、與地同樂、與天同樂卻又為理想而死的詩人落淚歌唱。他們的確沒有找到屈原投江後隨水流去了哪裡，但他們的行為卻體現了屈原的精神和靈魂，使它熠熠生輝。
屈原在湘楚的土地上飲酒發出天問，問天、問人、問大地。他要為這世界的起源而追問，他要為這國家的興旺而追問，他要為這文學和藝術而追問，要為人民的生計和未來而追問。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時至今日，他之赴死依然為天下之美談。或許，其崇高與悲劇早在他詩中暗暗同歷史相合。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一聲嘆惋，彷彿這天也為屈原而哭。汨羅江起了浪，月被黑霧遮蔽嚴實。幾道紫色的光凝在雲中，一閃、一擊、一破，隱在天上的平靜被打碎；無數金色銀色的魚飛出水面，一跳、一躍、一墜，匿在水裡的祥和被打碎。只聽轟隆聲響，滂沱大雨倏忽間降下。它砸在樹上、在土地上、在江水上，力的美、光的美、聲的美，智峰山頂也為閃電所耀亮。生命突然活躍，鳥叫、獸叫、林子也叫。江岸的蘭芷、水裡的水草，都在這暴雨裡呼喚著生命偉力，呼喚著這位歌頌生命、歌頌人民的詩人。
<四>
離開回龍門，躲雨而向住處去，隔著窗看水簾把燈影割斷。雨後，洗去塵埃的空氣凝出芬香，夜晚依然在前行。吃宵夜的、哄孩子的、預備明天早飯的，發出些人間聲色，帶著對明日的期盼睡去了。
新一天的太陽徐徐升起，智峰山旁，打算露營或爬山的年輕人們個個氣喘吁吁。跳傘店開門營業，今天來冒險的人們比昨天的更勇敢。長樂小學和中學裡，讀書聲蓋住了街上的繁華。晚起的一對夫婦把甜酒當早餐，用滷牛肉當點心。長樂鎮又熱起來、樂起來了。
雨後的土地是清新的。荷塘，破碎的荷葉哭出淚來，七歪八扭地互相依偎。但它們還會站起來，還會微笑，還會樂觀——就像那幾朵雖遭摧殘但絕不低頭的荷花，就像從未向暴雨屈服的農夫，就像歷經千年風霜卻仍常樂的長樂鎮。
作者介紹
BArToN牛羊橙
學生+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