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少時,驚詫於魯迅先生有點拗口的文筆,但卻不屑於他那有點刻薄的為人,也無感於他文中那些宛若隔世的述寫。蓋因於他無人不罵,無事不諷,懟天懟地懟空氣的姿態很不雅,純粹一憤青角色,對身體也不好(果然,他五十幾歲就於1936.10.19英年作古了)。記得少不更識的當年看到魯迅小說中的那些種種愚昧、麻木、弱智人物,雖覺得同情和可憐,時不時還會回敬以嘆息和淚水,但總有看三國掉淚——替古人擔憂之感。而每每讀到老先生神經質般罵人時的那麼絕情,用詞的尖刻,一個也不放過、絕不寬恕的決絕,雖讀之乾脆爽快,但總不免覺得有點不近情面不講理。
現時也不怎麼看書了,但卻不知為何,曾經讀之讓我激動亢奮、夜不能寐的名家大作都已在我腦中消失無蹤,獨獨曾讓我頗生微詞的魯迅這老憤青卻反倒屢屢浮現在我眼前——其實,更確切地說,是源於這老先生小說、雜文中所描寫百年前的種種時時出現在現實中,才把我推回到他的身邊。要不然,我是斷不會去想這位曾讓少時的我糾結和討厭的人的。回想那些曾讓我讀之不爽的檄文,對照現實反芻回味,不由太息其深刻、深遠、深邃——原來那都是出自於老先生對世間那些喚之不醒、驚之不覺、呼之不悟、勸之不動的愚弱麻木國民無可奈何的絕望,以及愛之深恨之切的吶喊啊!更不成想,近百年前的那種絕望和吶喊,如今又悄然迴歸!真屬天大的諷刺:人雖作古,但其所述所寫卻遠未隨他作古而去,反倒借屍還魂近百年,一直詐屍人間未離。這難道是一道孜孜無盡的劫數?
唉,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冷不丁讀懂了魯迅!
反應遲鈍、甚或愚昧和麻木的我是在魯迅先生死後近百年才讀懂(況且馬馬虎虎算讀懂吧,因為以我這遲鈍、以我這智商,要想徹底讀懂魯迅先生苦口婆心的文章要義那是斷斷很難的,更不用說那些隱義了)。
看來,一個人的偉大不在於他生前多麼風光,而在於他百年之後還有沒有再被人談起,而更偉大的是在他百年之後的百年還有沒有人再對他津津樂道。在我眼裡,魯迅先生可能算是這樣偉大的一位。因為我忽然發現,他老先生曾讓當年的我百讀不解的東西,卻讓已至甲子的我突然讀懂了,開悟了,而且越對照現實越覺得他目光如炬的先見偉大而真切。這到底是魯老先生的神奇?還是我的愚鈍?亦或現實世界的乖張?還是歷史發展的滑稽?
魯迅佶屈聱牙的文字風格是中國反抗、諷刺文學的特殊加密語言,一陣見血、毫不留情地深刻揭露了當時中國恨其不爭、哀其不幸的麻木不仁國民性。針對被人謾罵,魯迅有言:我之所寫,如果十幾年後還管用,那就是悲哀。
沒想到,不僅十幾年後管用,甚至至今快百年了,仍然管用,何不悲哀至極?!
君不見,如今,“魯迅說”成了段子手們必要時拿來進行降維打擊的必殺器。
當然,百年之後的百年之後如果還有人對魯迅先生津津樂道的話,那可算得上魯迅先生的更加偉大了。但是,我卻實在不想這樣,倒不是對魯迅先生有何偏見,成心不想讓他繼續偉大下去而成為千古偉人,實在是因為他若繼續如此偉大下去的話將必然是伴隨著中國人的無盡苦難和黑暗為代價的,這對中國人民來說實在是太殘酷、太殘忍了——因為根據觸景才能生情的原理,想起魯迅,一定是身邊的發生和所見所聞與魯迅先生百年百年百年前一樣或類似,才會再次想起這位未卜先知的先哲——因為以這位老先生的德性和個性,他是斷不會寫什麼歌功頌德、陽光燦爛的正能量東西的。如此,一定是你身邊或你所見或所聞又湧現了阿Q、孔乙己、華老栓、趙太爺、祥林嫂等等,以及呼喊“救救孩子”的狂人、斬殺同胞的刑場麻木看客、黑屋開窗反被告等等魯迅文中所描寫的情形無所顧忌地在你面前湧現,讓你揮之不去,促使你不得不回想到魯迅,這位老先生才可能不遠數百年地趕到你面前的。
不過,誰還想,百年百年百年之後我們的後代還會生活在百年百年百年之前的魯迅時代呢?
會嗎?不會嗎?
2020年6月8日星期一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