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貶黃州,正式的身份是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雖有官職,但不得簽署公事,說是貶官,實則被當作犯官對待,只比流放好那麼一點兒。
初至黃州,有兩件事需做:一是到官府報到,二是要向朝廷上進謝表。
當時的黃州知州徐大受,對他這位犯官非常禮遇,使蘇軾心理上得到許安慰;這次的謝表也因了前次的教訓,所以極盡謹慎,生怕再有任何差錯。
初來黃州的蘇軾,最先需要解決的是住宿問題,他暫住到黃州的定惠寺裡,這是一座城裡的寺廟,環境卻是清靜,有各種花木,風景亦好。寺內住持並沒有因他是貶官而有絲毫怠慢,且給予種種方便。 父子倆方便起見,就在寺內搭夥,與和尚們一起吃齋飯。
蘇軾不曾認得黃州本地的人,亦無什麼朋友可以來往,無公事可以處理,手上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剛開始,大部分時間都是矇頭大睡,越睡越犯困,越困就越睡,反正把御史臺獄中所缺的覺給補足了。
對周圍的環境漸漸熟悉之後,便有了一些自娛的方式,或去城南安國寺沐浴,或尋找溪水豐美之處,釣魚採藥,目的無非是不讓自己厭倦,藉機打發無聊的時光。未來的日子比樹葉還稠,豈能不管不顧,任它自行凋落?
安國寺是寂寞當中的樂土,每隔一兩天,蘇軾都會到寺裡來,參拜沐浴, 潔淨身心,擺脫世俗生活的羈絆。他常常一整天都待在這兒,焚香靜坐,物我兩忘,所有的負擔被卸下,靈魂的傷口被撫平。蘇軾體悟到,心困萬緣空, 身安一床足,而佛家所提倡的極樂世界,正有助於他擺脫眼下的精神困境。
參佛悟理讓他逐漸平前,但境界非一日達成。初來陌生之地,心情難免落寞不定,他也會去買些酒來,細斟慢飲,回憶自科舉以來所發生的一切,竟有種種不真實的錯覺。
蘇軾是個天生的健談之人,他須時刻被友情的溫暖包圍,他瀑布般的才情需要一個出口………但現任,他只能一個人,手持酒杯,守著百般寂寥,吞下千句萬句好詩篇,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折磨,不是另一種苦痛?
“烏臺詩案”的陰影,依舊如心頭的一片陰霾,揮之不去,疼痛猶在。 他喝酒的時候,還要時時提醒自已,不能喝得太多,以免酒後失言:
飲中真味老更濃,醉裡狂言醒可怕。 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 一《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無所事事,四處閒逛。
他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但對一切新鮮事物,仍充滿好奇之心,每路過一家院子,他都要敲門進去,或跟主人攀談幾句,或領略院子中的風情。
有一次,他信步亂走,在雜花開滿的籬落間,居然發現一株海棠,那海棠開得正豔,於雜花中十分惹眼,這令他吃驚不小,海棠向來是富貴之花,此地少有,這株究竟因何原因而來到黃州?他由花自傷,感慨萬千,雜花叢中的海棠,不免讓他聯想到自己的境遇,少年得志的科舉天才,名重士林的文壇領袖,如今卻流落於這等偏僻之地。
悲哀低沉的情緒湧上他的心頭。
這株海棠如此完美,並不會因為流落至黃州而被掩蓋掉國色天香。
到黃州已近半年的時間,但他的心緒仍糾結在孤獨和寂寞之間,不得自拔,幸好有兒子相伴,才不至於徹底無聊。
好在,過不久,弟弟子由來了,暫時得以擺脫寂寞的困擾。蘇轍依兄弟倆此前在陳州商量的辦法,交代完南都的工作,攜了兩家的家眷,自水路向南而來。至九江時,讓自家的家眷在此等待,他則帶了 嫂子侄兒一行人等,再坐船至黃州。而後,他還得迴轉九江,奔赴貶所筠州。
五月二十七日,蘇軾一大早坐船到離黃州二十里的市集巴河口迎接,全家相見,又悲又喜,一眾女性家眷更是泣不成聲。蘇軾與弟弟皆為罪官之身,這一次見面心情最為複雜,但兄弟倆仍舊樂觀,不時作詩唱和,偶爾亦有調侃之語。他們一連暢談三晚,彌補這許久不見面的遺憾。第四天,兄弟倆又一起攜手同遊寒溪、西山寺,飽覽山水美景。
弟弟的家眷尚在九江,他還要到筠州上任,所以,在黃州住了十天之後復又離去。
全家人來到了黃州,蘇軾便不能再住定惠寺,須另覓住處。在時任鄂州太守朱壽昌這位朋友的幫助下,於二十九日搬到臨皋亭居住。這臨皋亭在黃州城南的長江邊,視野開闊,景色壯美,“風雨雪月,陰晴早暮,態狀萬千”,連這位天才也慨嘆,實在沒辦法描述這裡美好的風景,語言此刻顯得如此乏力。
只是臨皋亭地方狹小,住二十餘口實是勉力為之,一大家人住在裡面,太過擁擠。好在周邊的風景之美,打消了因擁擠而產生的不快。 好歹,一家人在黃州團聚了,且有了自己的住所。
天才與一般凡人的區別,智力與才華只是其一。
短命的天才常以自毀的方式,使剎那成為永恆,雖然奪目卻留下更多遺憾;而真正的天才,卻可以放棄自怨自艾,於深重的苦難當中,通過心靈的體察和省悟,實現自我的救贖,從而發出更璀璨奪目的光彩。
蘇軾便是這真正的天才無疑。
他先是全面地反思自我,檢討過去的一切。
他認為,自己少年時代的讀書為文,為應舉而已,僅憑知識和才學,不經深入思考,輕易地發表了諸多不成熟的意見;
他認為,自己最大的問題在於才華外露,自以為是,沒領會父親為他取名“軾”的深刻含義和良苦用心;
他認為,過去這許多年的所作所為,多數皆有問題;
蘇軾試圖從反思中,總結自己過往的人生,更好地把握未來的生活。
一個真正的智者,善於總結自我,然後在此基礎上提升。但我們還得清醒地意識到,反思是一回事,真正地把反思落實到實際生活中,是另一回事。
另一值得警惕的問題是,對自我的過度否定,又容易在心理上產生不良的負面效應。因此,反思的“度”是非常重要的。
蘇軾的反思,並非對自我的全盤否定,他是想通過反思,試圖建立起更符合規則更有理性的處事態度。
而成熟穩重的弟弟大概就是他當時的標準和榜樣。
蘇軾對於各種事物,總有著獨到的見解和思路,但也吊常困擾於現實的情狀,徒增了許多煩惱。
現在黃州的他,雖已遠離京師的廟堂,但過往一百多天的獄中生活,卻給他帶來實實在在的傷痕,他一時還沒有辦法恢到正常的思想軌道上來,他有時因為後怕還會被噩夢驚出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輕易寫作詩文,即使寫了,也是自己偷偷吟誦而已;他不敢再與親友通信,除非別人寫給他。即使回別人的信,也會在信末叮囑,自己看過便罷,不須示於人前。有人來請他寫文章,他也一概予以拒絕。
他擔負不起這個風險了,即使他不為自己考慮,他還有老婆孩子,他沒有理由讓他們跟著自己一起過擔驚受怕的生活。
他需要療治精神的傷,需要安撫心靈的苦。
在苦痛中,有人墮落,有人迷離,有人卻可以昇華;有人寄情於聲色,有人流連於山水,而蘇軾,選擇向佛教中汲取精神力量。
他先是閱讀佛教的經典,其後在安國寺長老的指導下,學習禪坐的功夫,一直堅持到他離開黃州時,最終修煉至“物我兩忘,身心皆空”的境界。於此時,寂寞和孤獨便對他不再起作用,他已獲得心靈上的自由和愉悅。
所謂坐禪,是佛教修持的主要方法之一,修禪也就是修定,修定可以發慧。定和慧都是佛學中的重要概念,定是摒除雜念,專心致志,觀悟痛苦之原因,慧則是智慧,代表著無慾、見真的狀態。人一旦達到無慾,痛苦也就自然而然消除了。在佛教的認知世界裡,慾望是一切痛苦之根源。
蘇軾之閱讀佛教經典以及學習禪坐,有著相當實用的目的,他是要藉助佛教的方法,療治內心的傷痛,擺脫被痛苦所困擾的人生狀態。 事實上,佛教的學習對他的幫助甚大,是他主動調整人生觀的一次嘗試,並因此擺脫了痛苦的束縛,而更客觀地看待過往。
蘇軾雖然學佛,但並不封閉自己,他對道家學說也有一定程度的痴迷,道家的灑脫和飄逸,也一直是他嚮往的生命狀態。
在黃州,他更注意養生,與朋友的書信往來中,他常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養生之法悉數傳與他人。
有一點我們必須認識到,於蘇軾而言,不管佛或者道,都是他修煉心性的手段,杜絕妄想,摒棄苦痛。在黃州的幾年,物質條件儘管貧乏,但精神上的收穫卻大,不得不說,對佛道理念的踐行是極為重要的一個途徑。
而在根本上,他仍是一個儒士,一個深度入世的官員,心憂天下,關懷百性,忠君愛國仍是他思想的主軸,立功、立德、立言仍是他不懈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