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我念小學,我第一次住院,膝蓋上長了一個骨刺。我最怕打針,一見針頭就嚇暈,別說手術了。
住院在鎮子裡唯一的醫院,那個年代沒有專門的兒童醫院,把所有的小孩集中在一個屋子裡,算是優待了。
我被爸爸和舅舅抬進去的,媽媽不敢來,媽媽跟著來,我一定是不會進醫院的!
連蹬帶踹,狗蹬腳刨,在舅舅和爸爸的懷抱裡做最後的垂死的掙扎,最後,一個男人的尊嚴還是敗在了,舅舅承諾的十個大大泡泡糖之下。
一進屋,四張床,緊挨著窗戶的第一張床是一個小姑娘。
第二張床空著,第三張床是一個黝黑黝黑的大個子男孩,緊挨著牆面的是一個乾癟乾癟的小個子男孩。
很明顯,我是第二張床,挨著小女孩。看到是女孩,於是我馬上收起了眼淚,怕被她笑話。
就這樣,在三個小夥伴的注目禮之下,我乖乖地躺下來,然後,爸爸和舅舅就直接回農村種地去了。
那個年代,孩子住院是不需要大人看護的,主要是大人基本都是農民,種地,沒有時間。直到快要手術時,大人才會出現,所以小孩子住院,平時基本是一個人。
爸爸和舅舅走了,床邊只留下10塊泡泡糖。想想以後的日子,我整個人都虛脫了,要知道,我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媽媽。
晚上熄燈了,我鑽進被子裡開始抽泣。
小哥哥,你想媽媽了嗎!女孩壓低聲音和我說道。房間那個乾癟的小個子和黝黑的大個子睡得鼾聲如雷。
嗯!沒有,有點……
不要哭,一哭,要是讓醫生阿姨聽到,我們今晚就要被扣分的,我們病房目前為止一分還沒有扣呢!我們要和隔壁的人比賽……
黑暗中,依然能看到小姑娘的眼睛炯炯有神,很認真的樣子。
奧,還有,我們比賽……醫生阿姨說,我們要是第一,每個人會得到一大罐子糖球!
那會有什麼規矩呢!我直接情緒轉場,被糖球帶到了另一個坑裡。
第一個,晚上睡覺不能說話,白天打針不能喊疼,吃飯不能剩飯,不許掉一粒米粒!
總之,還有很多,你會慢慢熟悉的。至於更多,你白天可以問問3號床的二黑哥,和4號床的瘦猴子!
二黑哥,瘦猴子!哈哈!
白天打針,小姑娘領著我向二黑哥和瘦猴子做自我介紹。並稱,規矩我已經介紹過了,這個傢伙挺懂事的,我們還是收下他吧!
二黑哥是個很牛氣的人,黑黑的,一句話不說,只是點了點頭,接著玩他的俄羅斯方塊。
而瘦猴子則直接開門見山:聽說,咱舅舅給咱帶了很多泡泡糖……
阿姨進來打針了。屬小姑娘的吊瓶最多,一瓶子接著一瓶子,我們開始吃午飯的時候,她還在打。看她的臉面十分痛苦,只是咬著牙,手裡握著個布娃娃,很舊很舊的那種。
可能是打太久了,難受,她試圖調整位置,但還是不敢動。她認真地說道,一動就會被阿姨扣分!
阿姨進來調整吊瓶的時候,特意叮囑我,不許和她說太多話。
我說為什麼,晚上不可以說話,白天為什麼不可以和她說話!阿姨說,你可以和他倆說,但不能和小姑娘說!
我疑惑地望著她,等阿姨出去了,我剛要問小姑娘,二黑哥直接開吼:別墨跡,就是不能和她多說話!她身體不好,聽見沒!
我嚇得點點頭,團隊的規矩好奇怪。
由於白天小姑娘不能多說話,晚上,等二黑和瘦猴子睡著之後,她主動和我小聲地嘮嗑。
她說,她其實也想媽媽,但,為了那一罐子糖球,她還是忍了!她抿抿嘴,聽說,好大一罐子呢!
她說,懷裡的布娃娃就是媽媽買的,買了好多年了!最後,她沒了氣力,說著說著自己睡著了!
每天早上,阿姨都會在牆上的小黑板上,記錄我們吃藥打針,吃飯睡覺的情況,我們依然是滿分。依然排名第一!
阿姨表揚我們說,接著努力,爭取出院每人一罐子糖球!
雖然我是後來的,我竭盡全力地保持著團隊的戰績,哪怕晚上放一個屁,我還要小聲的和小姑娘請示一下,以保持我們團隊的戰績。
接下來,小姑娘的藥瓶子加量了,中午飯吃完了,她還打不完。後來,吃飯的時候,小姑娘直接吐了!不斷地嘔吐,幾個阿姨衝進來,趕緊給她接走了!
阿姨,我會不會被扣分!小姑娘被推出去還惦記我們團隊……這屬於意外,不扣分!阿姨迸濺著眼淚出去了。
白天打藥嘔吐,晚上開始疼的呻吟……小姑娘一直給我們道歉:對不起幾位小哥哥,我實在堅持不住了!
二黑哥一拳頭砸在牆上:不怪你,我要是能代替你就好了!
而瘦猴子和我堅持給小姑娘換嘔吐的盆子。瘦猴子捂著鼻子:可惜了!好好的兩個肉包子可惜了!
接下來的日子更糟糕,一到白天,小姑娘就被幾個阿姨接走,直到晚上,熄燈她才被送回來。
白天,她的床鋪上只有一個布娃娃。晚上回來,她已經沒有了力氣,直接睡著了。
我手術那幾天疼得要命,小姑娘艱難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有氣無力,藉著瘦猴子的手,貢獻出了她自己的布娃娃:沒關係的,我比你疼多了!抱著我的娃娃就不會疼了!
那幾天我整個人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
早上一睜眼,發現小姑娘床鋪上沒人了,只有一個布娃娃!屋裡就剩下二黑哥和瘦猴子,我問小姑娘呢!
出院了!二黑哥憤怒地說。他沒出院……猴子剛要說出來,就被二黑哥捂住了嘴!猴子哥眼淚飛濺!
於是,我跑出去問阿姨,阿姨,小姑娘呢!打針的那個阿姨眼淚飛奔:她……她可能是出院了!
那幾天我很疑惑,二黑哥和猴子也不理我。最後,我先出院了!真的得到了一罐子糖球。
我問阿姨,小姑娘得到了糖球嗎!
她得到了!阿姨說還要打針,不聊了!
回到家裡,爸爸和我說,醫院打針的阿姨是那個小姑娘的親姑姑!
小姑娘從小就沒有媽媽。
初中搬到鎮子裡唸書,學校安排體檢,我再次見了到那個阿姨。我衝過去:阿姨,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年……糖球!
阿姨愣住了,瞪著我看了半天,然後才緩過神來。忽然抱著我,眼淚直接噴濺出來,然後,情不自禁地大吼:孩子!我的孩子……
直到那一刻,我才正式確認了那個消息。
實話實說,那幾年,我一直隱隱約約地感到事情不妙,但我,不敢正視這個事實。
還記得,我昏迷的那幾天,小姑娘坐在我床邊說,沒事的,小哥哥,很快就好起來的!
小姑娘似乎要轉移我的注意力:小哥哥,你的毛衣真好看!誰給你買的!
我說,我媽媽,我媽媽用霹靂手套給我縫的!
什麼!霹靂手套!哈哈!小姑娘笑著笑著就直接哭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時隔這麼多年,我非常憎恨那個阿姨。
記得當時我出院,我發現我們病房是個死角,根本沒有什麼隔壁的病房!
還有,作為女孩的親姑姑,她在病房裡並沒有表現出,姑姑應有的那種親暱感,一視同仁。
只是,那天我出院,我說,阿姨要是因為她嘔吐,晚上喊疼……沒有得到糖球,我願意把我的糖球送給她!
阿姨望著我的那罐子糖球,忽然趴在了旁邊阿姨的身上,然後哭得情不自禁,渾身發抖。
時隔這麼多年了,我真的非常憎恨那個阿姨。
因為,我發現,一個在曾經走廊裡嗷嗷大哭的孩子,出院了,也得到了一大罐子糖球。真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