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潘金蓮以狠毒、淫蕩出名,在西門慶府這個職場上,她踩低就高,橫推豎拽,東打西搖,為了能得到西門慶的寵幸,滿足自己的慾望,可謂使盡了手段。單純就潘金蓮的行為來看,為了實現對物質、生理的慾望,可謂處心積慮,既無下線也無原則。那麼,潘金蓮為什麼如此呢?其實人性是複雜的,結合她自幼的成長經歷來看,可以用沒有安全感來一言以蔽之。
潘金蓮9歲被親孃賣給大戶人家,15歲的時候好不容易放出來回家,再次被親孃賣了,一個人的成長背景是這樣的肯定是缺少情感溫暖,甚至心裡產生畸變。一個人對各種慾望的渴求,和自幼成長的環境有直接關係。如果從小餓肚子,那麼長大肯定心窮。這裡指的是普遍現象。現實中可以觀察一個人的行為,如果這個人對物質的貪慾心非常強烈,在利益面前強勢到遇親殺親,那麼一定是小時候的貧窮,資源緊張導致的心窮病在起主導作用。那麼從小缺少情感的,對情感的索求也是這樣。物質安全感、情感安全感缺乏需要一生治癒,雖然可以在一次一次的索取中獲得暫時的快感,但是這種不安全感就像詛咒,一個人如果意識不到自己的這種心理疾病,恐怕一生也不得安寧。
潘金蓮就是這種物質安全感、情感安全感都缺乏的人。潘金蓮缺乏情感安全感的表現,就是極端需要西門慶的認可,她的爭寵是變態的。比如,她能喝下西門慶的溺尿,全書中那麼多和西門慶交好的女性,口味最重的就是潘金蓮。潘金蓮最恨的是母親潘姥姥。她當面罵自己的母親,而且毫不留情。母親來看她需要付車馬費給人家,她當著李瓶兒、孟玉樓的面就是不給,她在用折辱自己母親的行為,來發洩自幼情感上的心理創傷。打丫環秋菊,幾乎是往死裡打,非常殘忍。其實還是在通過掌控別人來滿足自身安全感的需要,這是一種控制感的強化索取。曾經在潘金蓮十幾歲的時候,張大戶的主母就是這樣打她的。
潘金蓮很窮。在西門慶所有的小妾中,潘金蓮是最窮的一個。這和出身有關係,一直當丫鬟,沒有什麼工錢,嫁給武大郎也就是能吃上飯。後來嫁給西門慶,吃喝不發愁了,但是錢方面還是很窘迫,一切花銷都是西門慶養著,很少給現錢。這導致潘金蓮很自卑,幾乎事事依靠別人花錢,這種物質上缺乏安全感也會催化心理的變態。所以,她既仇視西門慶寵愛李瓶兒,又仇視李瓶兒有錢。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一節中,作者多側面描述了潘金蓮,不但描述了她的狠毒,也描述了她良心發現的一面。潘金蓮因為西門慶寵愛李瓶兒,嫉妒心發作,不想回房的時候又踩到狗屎,於是心態崩潰,暴怒之下打狗,弄得李瓶兒房中不安。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更加生氣了,於是藉著這個由頭又毒打丫鬟秋菊。
教春梅:“與我採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唬醒了哥哥。”此時,潘姥姥出來解勸,潘金蓮惱羞成怒,使勁推了母親一把,並開口大罵潘姥姥,過後依然打罵秋菊二三十鞭子。李瓶兒呢?只得捂著孩子的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這段把潘金蓮的狠毒,變態描寫得淋漓盡致。
人性總有善良的成分。不管潘金蓮多麼狠毒,偶爾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潘金蓮和孟玉樓第二天送客人,在門口發現磨鏡子的老漢。兩個人的鏡子需要磨(古代是銅鏡,不是玻璃鏡,銅鏡會氧化,所以需要經常磨),讓下人平安把老漢喊過來,磨完後,兩個人非常滿意,給錢後發現老漢滿臉愁容,呆呆立著不走,問有什麼問題的時候,老漢開始了表演。
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老漢今年痴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遊,不幹生理。……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找個下落。……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
老漢是情感PUA高級段位選手,研究了婦女心理學,幾句話就引發了孟玉樓、潘金蓮的惻隱之心。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屜內有塊臘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
潘金蓮心冷麵硬,幾時真心地想過別人。哪裡知道也會被別人悲慘的境遇打動。搞笑的是,老漢走後,下人平安兒卻說了實話。
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
世事複雜,人總多面。很多時候僅僅看表面現象,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潘金蓮僅有的一次善行,還被一個媒婆的老漢給騙了。所以,真實的人性複雜而又多變。在某種情況下,歹毒的人也可能做一次好事,良善的人也可能會不經意做一次壞事。評價一個人,要觀其行而不要聽其言。但人性是防不勝防的,總有一款騙局請君入甕,這和人的閱歷、見識,以及成長背景都有關係。人性是最複雜的方程式,沒有不變的常量,千人千解,幾乎沒人能應答正確。
《金瓶梅》是中國文人獨立創作的第一部世情小說,在明朝的四大奇書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都是由民間傳奇、神話故事改編而成。《金瓶梅》故事雖來自《水滸傳》中的“武松殺嫂”片段,但小說情節與《水滸傳》交叉的部分少之又少。
評價任何一部小說,最核心的還是人物形象塑造。人性是複雜的,《金瓶梅》最可貴的地方在於真實,它將人性的貪婪揭露得體無完膚。西門慶是個惡霸,是個純粹的壞人,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泯滅人性。
對窮得叮噹響的小弟常峙節,西門慶伸出援助之手。對幾次欺騙他感情的粉頭李桂姐,並沒有伺機進行報復。相反在李桂姐牽扯上官司時,他還利用權勢對其進行搭救。
《金瓶梅》問世之前的古典小說,人物形象太過於臉譜化,非正即邪。從人物形象塑造上來說,它打破了以往小說中的僵化思維。
《金瓶梅》是第一部以描寫家庭生活為題材的現實主義鉅著。我們熟知的《紅樓夢》一書,正是受到了《金瓶梅》的影響,可以說,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金瓶梅》寫的是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而《紅樓夢》寫的是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史書,但史書歷來只記朝內之事和天下大事,很少有詳細記載古人日常生活的。《金瓶梅》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時空之門,去了解宋朝乃至明朝的百姓生活。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鄭振鐸說:“如果淨除了一切穢褻的章節”,《金瓶梅》“仍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