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情慾的世界裡,用“情”的人少之又少,而李瓶兒更是難得的“痴情”,而正是這個難得,讓她走向了毀滅。
她長得好看,“生得五短身材,團麵皮,細灣灣兩道眉兒,且是白淨”,這樣的小巧白淨,毫無攻擊性,非常符合傳統的男性審美。她性格溫柔、舉止優雅,即便與西門慶幹著偷情的勾當,仍然打扮齊整,“遞給西門慶,又深深道個萬福:‘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費心,奴心下不安。治了這杯淡酒,盡奴一點薄情’”。那些“禽獸不如”的正人君子們面對如此的瓶兒,恐怕也不再正襟危坐,巴不得變身西門慶,只為她的溫柔與優雅。
她為人大方,沒嫁給西門慶前,就讓西門慶拿吳月娘和潘金蓮的鞋樣來,要做兩雙鞋送給她們;跟西門慶的妻妾初次見面,每人一對宮裡帶來的金壽字簪。“鞋”是很特殊的禮物,而“金壽字簪”則是很貴重的禮物。送禮示好有為嫁給西門慶鋪路的嫌疑,但為一個想嫁的人又有什麼錯呢。
這樣一個女人也有瑕疵,她有對前夫花子虛翻臉無情的黑歷史和黑材料。花子虛得了傷寒,縱然絕大部分錢財已經轉移到西門慶家裡,但手裡仍然堪稱“闊綽”,她硬著心腸不請醫生,結果花子虛被氣死。她對花子虛的絕情和狠辣與花子虛尋花問柳的生活作風有關,是對花子虛的示威,也是對花太監的報復,但自從遇到西門慶,眼裡就只有這個在今天看來的“淫棍”了,她深情表白:“你就是醫奴的藥,一經你手,讓人白天黑夜忘不了你。”她幾次三番下跪,眼淚汪汪哭求西門慶:“休要嫌奴醜陋,隨便做第幾房都行”,“就在你家住一天,死也甘心。”
費盡心神,終於商量好婚期,西門慶家卻出了事,杳無音信的焦慮讓她臥病不起,慌忙之中改嫁給救治自己的大夫。對西門慶來說,她對花子虛的狠辣和絕情不是減分項,而這個蔣太醫才是,但也因為這個波折,李瓶兒發現她更加離不開西門慶,她的“痴情”變得更為徹底,還是要千方百計要嫁進西門大院。
沒嫁給西門慶時,她的三千兩銀子和一大堆箱籠已經轉移到了西門慶家裡,很難想象這個女人的如此行為,但一個“痴情”就能解釋一切。因為“痴情”,她對西門慶是百分之百的信任,那些沉迷愛情之中不能自拔的青年男女或許更能夠理解李瓶兒,愛他就給他所有,哪怕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她以實際行動演繹著那個時代“轟轟烈烈的愛”。嫁給西門慶時,又帶了一大堆財產,這還是那個捨不得給花子虛花錢看病的李瓶兒嗎?是,只是因為她對花子虛無情更無愛,而對西門慶則是“情深入骨髓”。進門十個月,李瓶兒就生下了西門慶在世時唯一的兒子官哥,這是她眼中“愛的結晶”。
她與人為善,處處想地周到,本來一個九兩重的金髻,因為如此豪華的首飾正房吳月娘沒有,她覺得不好戴出來,就讓西門慶熔了打成別的首飾。潘金蓮是她能與西門慶成就好事的功臣,因此李瓶兒極力示好,潘金蓮跟西門慶要走親戚的禮物,李瓶兒趕緊拿出一套高級服飾給潘金蓮,還讓她隨便挑。但在潘金蓮心中,李瓶兒不過是她爭寵的工具,因此她的討好在潘金蓮這就變成了“她這是做了虧心事,怕我說她,才趕著送我東西”。西門慶本就喜歡李瓶兒,生了兒子之後更甚,一進家門就跑到她的房間裡,一起看娃、喝酒、聊天,可她怕潘金蓮吃醋,經常把西門慶趕到潘金蓮房裡。“潘金蓮雪夜弄琵琶”中,西門慶來到李瓶兒屋裡,隔壁的潘金蓮彈起琵琶,李瓶兒趕緊攛掇著西門慶去找潘金蓮。
李瓶兒不貪錢、不嫉妒、不獨佔,只因為她對西門慶一片“痴情”。官哥定了娃娃親,李瓶兒望著西門慶笑嘻嘻地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於是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喜歡得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她的痴情似乎得到了回報,她也似乎很滿足。可這一切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卻是無盡的苦楚,西門慶女人太多,她不得不獨自面對妻妾爭寵的困境,特別是那個最大的麻煩和最大的惡意潘金蓮。誰也幫不了她,即使她“痴情”的西門大官人也不行。
潘金蓮拼命挑撥吳月娘和她的關係,連吳月娘的孃家嫂子都悄悄告訴吳月娘,李瓶兒是老實人,倒是潘金蓮難纏得緊。李瓶兒選擇一忍再忍,聽說潘金蓮在吳月娘面前搬弄自己的是非,她氣得胳膊直髮軟,卻不敢找她對質;官哥膽子小,潘金蓮故意把孩子舉得高高的,孩子被嚇得病了,她也不敢和西門慶說;潘金蓮住在隔壁,幾次三番故意打狗、打丫鬟,雞飛狗跳,指桑罵槐,她只好捂著孩子的耳朵,偷偷掉眼淚,西門慶問她眼睛怎麼紅了,她卻假說迷了眼。
誰也幫不了她,即使她所痴情的西門慶也不行,從根源上說,西門慶才是始作俑者。她嫁給西門慶前有心理準備,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如此的艱難,而且更悲涼的是,她所深愛的西門慶,慾望永不滿足、永無止歇,絲毫不明白她的痛苦和眼淚。西門慶從情人王六兒那裡回來到李瓶兒屋裡,她說身體不舒服,讓他到別人屋裡。西門慶說:那好吧,我去潘六姐那兒。此時,兒子已被潘金蓮的獅子貓嚇死,她自己也被潘金蓮氣病,可想而知此時李瓶兒的難過和酸楚,她忍不住了,"你趕緊去吧,人家正等著你呢,省得委屈了人家"。西門慶說:"你這樣說,我不去了"。李瓶兒笑著說:"我哄你呢,去吧"。西門慶還是去了,李瓶兒撲簌簌掉下淚來。
李瓶兒已經憋出了內傷,內心在滴血。先是兒子官哥被潘金蓮養的獅子貓嚇死了,她悲慟萬分,一病不起,很快就病得瘦如銀條,眼眶都塌了,即便如此,她還抱著西門慶的脖子嗚嗚咽咽地哭,不捨得撒手。
因為李瓶兒“痴情”,西門慶也難得表現出了些許“深情”。李瓶兒病了,道士不讓西門慶去病人的房間,恐怕不利於他。西門慶長吁短嘆,還是進屋來看李瓶兒,兩個人抱頭痛哭。最後,年僅二十七歲的李瓶兒,在一片血汙中無聲無息地死去。即便在死後,她還幾次三番來到西門慶的夢裡,囑咐他要好好保重自己,少吃酒,跟他抱頭痛哭,戀戀不捨。
《金瓶梅》是中國文人獨立創作的第一部世情小說,在明朝的四大奇書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都是由民間傳奇、神話故事改編而成。《金瓶梅》故事雖來自《水滸傳》中的“武松殺嫂”片段,但小說情節與《水滸傳》交叉的部分少之又少。
評價任何一部小說,最核心的還是人物形象塑造。人性是複雜的,《金瓶梅》最可貴的地方在於真實,它將人性的貪婪揭露得體無完膚。西門慶是個惡霸,是個純粹的壞人,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泯滅人性。
對窮得叮噹響的小弟常峙節,西門慶伸出援助之手。對幾次欺騙他感情的粉頭李桂姐,並沒有伺機進行報復。相反在李桂姐牽扯上官司時,他還利用權勢對其進行搭救。
《金瓶梅》問世之前的古典小說,人物形象太過於臉譜化,非正即邪。從人物形象塑造上來說,它打破了以往小說中的僵化思維。
《金瓶梅》是第一部以描寫家庭生活為題材的現實主義鉅著。我們熟知的《紅樓夢》一書,正是受到了《金瓶梅》的影響,可以說,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金瓶梅》寫的是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而《紅樓夢》寫的是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史書,但史書歷來只記朝內之事和天下大事,很少有詳細記載古人日常生活的。《金瓶梅》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時空之門,去了解宋朝乃至明朝的百姓生活。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鄭振鐸說:“如果淨除了一切穢褻的章節”,《金瓶梅》“仍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