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週前成功棄保潛逃後，重獲自由的戈恩主動將聚光燈打在了自己身上。這位汽車產業曾經的“神話”、現在輿論口中的“逃犯”，開始為自身名譽而戰，以爭取輿論的支援。

正如戈恩方面早在2日就放出的訊息，北京時間1月8日晚9點，戈恩在黎巴嫩首次召開新聞釋出會。在大概一個半小時裡，戈恩公佈了自己被捕的細節和逃亡的原因，但他拒絕透露是如何離開日本的。“今天不會講我怎麼離開日本，我會講我為什麼離開日本。事實和日本所言完全不同。”

這也是戈恩自2018年11月被捕以來首次以這樣直接的形式面對公眾。2019年4月3日，首次獲保釋後的戈恩宣佈將在11日舉行新聞釋出會，“講述正在發生的事情的真相”。不過在4號凌晨，戈恩就再次被捕，只留下一段提前拍攝好的視訊宣告。

不同於過去一年裡為了躲避媒體甚至需要偽裝成清潔工人的倉皇，此次出現在鏡頭前的戈恩，一身黑色西服，一件白色襯衣配合紅色領帶。在驟然經歷了近半年的牢獄生活和長達半年保釋期內的全天候監控後，看起來依舊意氣風發的戈恩開始了對這一年遭遇的控訴。

“自我被殘忍地被捕以來已經400多天了”，戈恩說道，“我和我的家庭、朋友和社會圈完全斷開。這給我的家人、朋友帶來了傷害，自2018年11月以來，這是我首次獲得自由，這些感慨很難言語。”

“這是一項有組織的陰謀，”戈恩表示，“是誰組織這場陰謀？有日產董事會成員，有日本政府的人。參與的人很多，包括東京地方檢察官，包括幾家律師事務所，AMW， 他們是日本法院為我指定的。”不過，戈恩稱，因為不希望給黎巴嫩政府帶來麻煩，所以不會透露日本政府的人。

戈恩的英文自述進行了一個小時。在大概22點10分結束時，戈恩情緒難掩激動。

“第一次被捕後的每一天，我都覺得這是命。我感覺自己死了、完全癱瘓了。無論他們怎麼對我，我必須要承受。”戈恩稱自己過去一段時間一直做噩夢，“當我離開日本時，我覺得我又復活了。”

戈恩稱，檢方推遲審判，再加上自己被禁止與妻子交流，使得自己失去了盼頭，同時也害怕一輩子無法見到自己深愛的新婚妻子，所以促成了自己離開日本。

“我認為我做了正確的決定，有些決定是不得不做的，”在戈恩看來，逃離日本是別無選擇。

“我非常喜歡創造不可能的奇蹟。之前我來到日本時，很多人都不認為我會成功，但我也成功了。”戈恩表達了對恢復自己名譽的信心，“（所以現在我也相信，）我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我能夠回到正軌。我會繼續抗爭，未來的幾周，我會把所有的證據整理起來，證明自己為汽車行業做出貢獻，證明我不是一個獨裁者。”

“日產是背後的主謀”

“日產走下坡路不是我的錯”

2018年11月19日，戈恩在東京羽田機場被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逮捕，這一事件引發了全世界的震驚。關於戈恩被捕，一直傳言紛紛，但真相始終撲朔迷離。

戈恩在會上回憶了當時的情景，“全世界都說我是在飛機上被捕的，其實我是下飛機後被捕的，東京檢察院就沒收我的手機，當時我非常驚訝。”

對於為何被捕，戈恩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前東家日產汽車，認為日產正是主謀。“我當時不知道日產就是背後的主謀，其實檢察官和日產早有陰謀。他們的勾當無處不在，他們說因為我的工資申報問題逮捕我。”

一直以來有傳聞稱戈恩被捕是由於內部的權力爭鬥，是日產內部的部分高管發動的一次“政變”。戈恩也在此次會上對這些人進行了點名，披露了日產高層中“政變者”的具體名單。

排在名單第一位的正是日產汽車前CEO西川廣人，這位戈恩曾經的愛將，一直也是輿論懷疑的物件。戈恩倒臺後，西川廣人對戈恩大加批判，並將2018財年糟糕的業績引責給戈恩。2019年5月，西川廣人在橫濱公司總部舉行的新聞釋出會上表示，“今天我們已經觸底。我們現在面臨的大多數問題都是我們前任領導人留下的負面影響。”

名單還包括日產汽車前高階管理人員Toshiaki Onuma、日產汽車前法務負責人Hari Nada、日產汽車任命委員會董事，前日本商務部負責人Masakazu Toyoda、日產汽車前內部審計Hidetoshi Imazu、日產汽車負責外部和政府事務高管Hitoshi Kawaguchi。

在戈恩看來，自己被這些人陷害是因為，“日產不想讓法國人指手畫腳，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我趕走。”

“我在日產公司從1999年開始，供職了17年，拯救了這家公司，讓它重新成為全球前六的品牌，但是他們完全忘記了。”這位曾經的“救世主”多次強調自己對日產的貢獻，批評日產忘恩負義。

1999年，日產已經連續虧損了七年，市場份額只有4.9%，負債高達2.1萬億日元。同年，日產-雷諾聯盟成立。雷諾持有日產股份36.8%，是日產最大的股東。因而擔任雷諾執行副Quattroporte的戈恩被派遣至日本，承擔起重建日產的重任。

在戈恩帶領的日產復興計劃下，日產在2001年3月的財年成功實現扭虧為盈。戈恩也在2001年成為日產CEO。並憑藉在日產的業績，也在日本獲得了極高的聲譽，成為首位獲得日本天皇頒發藍綏褒章外國商業領袖。

“我為日產公司做了那麼大的貢獻，現在卻說我是冷血貪婪的獨裁者。”戈恩控訴道，“我們也發起了反起訴，反起訴還在過程中。但在日本，受理案件僅有0.6%提出反起訴，成功的概率是0。”

2018年至今，日產的業績出現下滑。日產二財季（7-9月）顯示，日產銷量在全球範圍內下滑7.5%至127萬輛，營業利潤暴跌70%。且日產將2019財年全年的營業利潤預期下調了35%，創下近11年來最低水平。高層也發生了巨大變動，西川廣人在2019年9月因涉嫌“獲取不當財務”下臺。

戈恩否認了日產此前將業績下滑歸咎於他被捕所造成的混亂和他“糟糕的戰略決策”這一說辭，並認為這是西川廣人自己的無能。

“日產下坡路不是我的錯，西川廣人執掌一個新的集團時，應該有能力應對，我從來沒對我的前任進行過批評。法國政府的壓力讓日產失去了雷諾的投票權，這造成了雙方的裂痕，而且沒有能力的人把問題都推到我的頭上，這讓我不平衡、也不平等。”

“我有點後悔，我在日產得罪了一些人。”戈恩表示，“但我不後悔在日本的生活，日本的民眾對我還是很好的。”

但日產目前對戈恩的態度依舊強硬。釋出會前一天的7日，日產汽車在官網上發表宣告稱，表示日產通過強有力而徹底的內部調查，發現了戈恩存在許多不當行為，且證據確鑿。

該宣告表示，戈恩的出逃不會影響日產對其責任的追究。日產將繼續採取適當的法律行動，追究戈恩的不當行為對公司造成的損害，“日產將在必要時與司法和監管部門合作，繼續做正確的事情”。

1月7日，日產汽車官網更新的宣告

不過，戈恩法國的法律團隊隨之對日產宣告的內容進行了反駁。其表示，日產所說的內部調查是“對事實的嚴重歪曲”。律師提出，這些調查本身“是為了防止戈恩進一步整合日產和雷諾，為了讓戈恩倒臺而專門發起的。”

日產“從來沒有一次”試圖採訪戈恩，也從來沒有與戈恩同步過日產蒐集的對他其不利的證據，律師團隊表示，“這次調查絕對不是為了找到所謂‘真相’。”

戈恩的法律團隊還對調查團隊中高管和法律團隊的獨立性提出了質疑。一是對戈恩展開內部調查的日產高管哈里·納達(Hari Nada)，“自己也處於調查中”；二是協助日產調查的律師事務所Latham & Watkins，長期以來一直是日產的外部法律顧問，並非獨立機構。

“不會凌駕於法律之上”

日本司法體系“不公正”

在逃亡後日本當地時間的12月31日，戈恩就通過一封電子郵件對日本司法體系大加批判，表示自己並沒有逃避司法，而是“讓自己擺脫了不公正和政治迫害”。

此次釋出會上，戈恩再次重申了自己不是“逃犯”。

“日本的司法體系缺乏司法正義感，他們所做的指控都沒有證據， 他們起訴的體系完全是由個人提起的，這玷汙了日本的司法體系，顛覆了日本法律的形象，”戈恩稱，“過去14個月我承受了很大痛苦，我不會凌駕於法律之上。我想為我的名譽正名，我想逃脫不公正的體系，我希望在未來有一個公正自由的審判。”

戈恩稱，第一天起，自己在被關押24小時後就被關入單人牢房。“這是侵犯人權”。戈恩補充道，“他們不斷拖延時間，他們關押我，不斷審視檔案，花14個月來迫害我，起訴的內容都是汙衊，根本不嚴謹。”

2018年11月首次被捕以來，戈恩前後一共被捕四次。在釋出會上，戈恩透露了自己被捕後的具體遭遇：

“我被關在牢房裡，沒有人會說英語或法語”，戈恩稱，在第一次扣押期間，自己每週都沒有自由時間，每天只有30分鐘的放風時間，週末會更少，每晚都會有審問，但律師並未在場。檢察官從一開始就說“不要玩把戲，早早坦白就好”。

第二次扣押期間，戈恩稱，檢察官說不希望他和媒體溝通，他們不讓他發表任何言論，否則他們還有更多罪行要進行指控。

據悉，幾次追加起訴後，戈恩目前面臨著4項嚴重指控，其中包括瞞報收入（2010-2014財年）、瞞報外匯交易、挪用公款（18.5億日元）以及向其控制的公司轉移屬於日產汽車的資金（500萬美元）。

但戈恩對於所有的指控一直持否認態度。在此次釋出會上，戈恩也對目前的指控進行了具體的迴應：

戈恩還透露，自己曾經拒絕了加入通用的邀請，表示“通用汽車的工作比我容易多了，因為我的工作要管理3家企業，我有這樣的高收入是配得到的。 ”

關於其可以任意支配CEO備用金的指控，戈恩認為是“不合理的”。他表示每一筆從CEO備用金拿出的錢，在經過其簽字後還要走流程，還要很多領導簽字，“如果大家同意預算，才能支付”。

對於在凡爾賽宮舉辦任職15週年派對的不合理支出，其表示因為對凡爾賽宮已經有100萬歐元的資助，凡爾賽宮為了表示感謝“免費給我們使用”。戈恩還否認賄賂了阿曼的經銷商，稱給經銷商的激勵費用是合理的。

針對戈恩在世界各地都有很多房產的指控，戈恩表示這其實都是日產的房產。“這不是祕密持有的，有公司高管簽字，而且有法務、財務以公司名義籤的字。”

此前《華爾街日報》曾報道，如若其面臨的指控皆成立，戈恩將面臨最高15年的有期徒刑。而據了解，在“人質司法”（hostage justice）”制度下，日本司法體系定罪率極高。報道也稱，戈恩被定罪的機率近乎100%。這也就意味著，戈恩入獄幾乎只是時間問題。再考慮到戈恩即將年滿66歲的年紀，就相當於其基本上將在監獄中度過餘生。

“這次（逃亡）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但我面臨的日本司法體系定罪率高達99.4％，”戈恩表示，“如果繼續在日本待下去，我可能會死在日本，我感覺我像是個人質。”

戈恩稱，“在日本，我沒機會證明自己清白，我尋求清白審判的地點一定不是日本。黎巴嫩、法國、巴西都不會引渡自己的公民，我在這三個國家都有可能得到公平的審判。”

答記者問環節

不過，對於戈恩之前對日本司法不公正的指認，日本法務大臣森雅子1月5日表示，日本司法制度保護基本人權、程式正當，“嫌疑人在保釋期間逃跑，無法開脫”。

在該首次表態後，日本政府加大了反擊。1月7日，東京法院以涉嫌做偽證對戈恩的妻子卡羅爾•納哈斯（Carroll Nahas）發出逮捕令。但在卡羅爾看來，這只是日本當局想給自己的丈夫施加壓力。

據路透社報道，日本法務省的一名高階官員表示，法務省正在研究黎巴嫩的法律，以找到將戈恩帶回日本的方法，日本“將竭盡所能”把他送上法庭。目前，黎巴嫩與日本之前不存在引渡條約，且黎巴嫩正處於政局的動盪中，也通常不會引渡其公民。

最新的訊息是，釋出會後的8日深夜，日本檢方迅速發表宣告進行回擊，稱戈恩所說檢方與日產串通的指控是錯誤的。

“戈恩逃離日本的方式本身就構成犯罪。 他在今天的新聞釋出會上發表的宣告未能證明他的行為是正當的。“東京地方檢察廳表示。

“法國政府拋棄了我”

雷諾-日產-三菱聯盟的“中立者”

被捕後的戈恩沒有得到雷諾-日產-三菱聯盟中任何一方的支援，成了這個他一手建立起來的汽車帝國的“局外人”。

在被逐出日產和三菱後，雷諾集團召開董事會稱“戈恩從雷諾辭職”。對此，戈恩表達了對持有雷諾15%股份的大股東法國政府的不滿，“我沒有從雷諾辭職，而是要求提前退休，但是他們在我被關押期間解僱了我。”

過去一年中，儘管戈恩的妻子曾前往法國進行遊說，但法國政府並未表示任何支援。“如果您有經歷過的話，您一定認為是自己被放棄了的，他們沒有任何聲音，我希望他們並沒有放棄我，”戈恩對法國政府的態度進行了迴應。

“我和任何人一樣都是法國公民。我並沒有要求受到比別人更好地對待，同樣我也不應被更差地對待，”這位擁有法國、黎巴嫩和巴西公民身份的高管表示。

戈恩卸任後，其被捕給聯盟帶來的影響卻未隨之消除。雷諾與日產兩公司之間瀰漫著不信任的氣氛，合作關係一度幾近奔潰。

兩公司關係緊張的根源在於，雷諾與日產的交叉持股結構，即雷諾持有日產43.4%的股份，日產則僅持有雷諾15%的無投票權股份。

這種股權結構的不平衡隨著兩公司實力的變動而日益凸顯。擺脫虧損的日產，實現了比雷諾更大的規模、更出色的盈利表現。對聯盟貢獻更大、但話語權卻不高，這種不平等使得日產開始尋求聯盟中更多控制權，包括加大對雷諾的持股。

戈恩稱，雷諾-日產聯盟走到現在地步的一大原因在於，法國總統馬克龍在擔任經濟部長時的2015年，就曾主張日產雷諾合併，並將法國政府對雷諾的股份提高到19.7%，以提高話語權。

這震驚了日產和日本政府，使得他們擔心日產會落入法國的控制之中。戈恩補充道，“我們的一些日本同事認為，擺脫雷諾對日產影響的唯一方法就是擺脫我。” “不幸的是，他們是對的。”

不同於此前傳聞中戈恩一直積極推進雷諾、日產、三菱合併的說法，戈恩提出，實際上自己所持的是中立的觀點，“我儘可能要消除日方完全獨立的思想，要軟化法國方合併的想法。”

內鬥給兩公司的股價造成了負面影響。目前，日產的股價處在2001年以來的最低水平，而雷諾的股價跌落到7年來的最低點。兩公司的業績也都出現下滑。

為了節省成本，共同應對新技術的投入壓力，車企尋求聯盟合作成為一種趨勢。2019年10月31日，PSA與FCA也官宣合併，成為全球第四大汽車聯盟。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日產和雷諾在去年開始了關係的修復。

修復體現在人事變動上，2019年下半年以來，兩公司的高層均發生了巨大變化。西川廣人被迫下臺，換成了與雷諾關係密切的內田誠，雷諾也在10月中旬將戈恩的追隨者蒂埃裡·博洛雷（Thierry Bollore）進行了驅逐。

但在戈恩看來，“現在完全是在倒退。”

“我對三家公司的未來戰略原本是非常清晰的，現在聯盟已經瓦解了，盈利也下降了，我看著他們丟掉了很大的機會，我實在無法相信。”戈恩對聯盟的狀況表示了質疑，“他們說要把戈恩的時代翻篇。的確，現在的事實就是這三個品牌已經沒有未來了。”

實際上，在PSA與FCA合併之前，FCA主動向雷諾丟擲了橄欖枝，戈恩表示，自己與FCA是有聯絡的，“有比較好的彼此理解和對話，”但是“在結束談判之前就被捕了，我們之間的談判沒有到最終階段“。

在戈恩看來，雷諾、日產錯過了問鼎行業頂尖企業的機會。“聯盟錯過了不容錯過的FCA，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其發問，“怎麼能錯過成為行業主導者的巨大機會呢？”、“誰是這一切的贏家？”

“這對PSA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但對雷諾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浪費。”戈恩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