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賴嬤嬤和焦大的遭遇說明了什麼？

《紅樓夢》的藝術特色之一就是人物都是兩兩對比來寫的，例如林黛玉與薛寶釵，賈寶玉與甄寶玉，兩個形象是在對比與參照之中鮮明豐滿起來，關於焦大，他的襯托人物就是賴大——賴大，就是賴嬤嬤的兒子。焦大和賴大，隱藏著賈府興衰的密碼以及職場進退的秘奧。

先說焦大。我們從尤氏口中得知，這個看上去不起眼的老奴，有著輝煌過往和一段值得大書特書的傳奇故事：“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短短几句話，包含著豐富的資訊：賈家的富貴，少不了焦大的那份功勞。

再說賴大。賴大的母親賴嬤嬤是賈府老主子的奶媽，主子跟奶媽當然是有感情的，這也是一份不俗的功勞。

若論功勞的大小，當然是焦大遠高於賴嬤嬤。

居功者如何自處，就決定了你的人生走向。賴嬤嬤一家，兢兢業業侍候主子，從不提及自己的功勞，用賴嬤嬤說她孫子的話：“你哪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因為穩妥可靠，賴大、賴二分別就成了榮、寧二府的管家。

焦大是典型的居高自傲的人物。你看他醉罵賴二：“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接下來還罵賈蓉、罵賈珍，毫不容情。

同樣是功臣，賴家以功勞為跳板，透過兩代人辛辛苦苦地付出，得到了主子的信任重用，自己也獲得了鉅額財富——金銀滿箱，奴僕成群，賴大的兒子像公子哥兒一樣長大，賴家比我們原先想象的更富有，他的花園竟然有大觀園的一半大，要知道大觀園是賈府為迎接貴妃省親擴建的，當初沒有這樣的規模。

焦大卻每日吃酒罵人胡鬧不幹活，仗著自己有功勞就躺在功勞簿上混吃等死。即便這樣，起碼賈演、賈代化父子活著時對焦大還是很重視，焦大什麼不幹在寧國府也橫著走。賈代化一死，人面逐冷暖，世情隨高低，新一代主子早看不慣焦大，於是矛盾爆發，被灌了一嘴馬糞。從馬溺到馬糞，這是一個象徵，焦大又被打回了原形。

賴嬤嬤和焦大的遭遇告訴我們，職場上，居功絕不可自傲，不賞之恩其實就大過，賈演父子的包容已是恩出格外，還不知足，必有滅頂之災。不居功，只居過，謹守本份，兢兢業業，像賴嬤嬤一家一樣，才能在職場上生存下來。

在一個宗法專制社會里，沒有誰不是奴隸，即便是稱孤道寡的九五至尊，在未登大寶之前依然是奴隸，至少是他爹媽的奴隸。一朝榮登大位，滿朝朱紫，悉數為奴。蒼蒼蒸民，俱皆非人！然而，在一個專制宗法社會里，奴隸們最大的理想不是如何努力讓自己變成人、也讓別人變成人，而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機，頭懸梁錐刺股讓自己變成更高的奴才。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謂“有頭有臉有功名”，所謂“光耀門楣”，所謂“人上人”，不過是更高品級的奴才而已，依然脫不了侍奉主子的命運。

所謂歷史的古代、近代和現代，聽起來似乎很複雜，其實很簡單，就是“人”與“奴”的劃分，就是“人”與“非人”的分野。“人”應該是自由的、平等的，“奴”卻是依附的、尊卑的；“人”是有人格的、有尊嚴的，“奴”是無人格、無尊嚴的。

這也是那些再也不想做奴才的奴隸們寧願肝腦塗地也要爭取自由進行革命的原因。古今中外，一代一代，人類歷史終於走出主奴二元結構的叢林社會，迎來了人人平等、個個自由的人的社會。

《紅樓夢》的偉大正在於此：藉助於一些邊緣小人物痛徹心扉地道出了“奴才”的血淚和憤懣，“革命”的合理與合法，“理想”的幻滅與再生。別看曹公拖著條辮子，骨子裡比那些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天天想著南書房行走的人現代多了。

是的，正如魯迅先生所云：做奴隸雖然不幸，但並不可怕，因為知道掙扎，畢竟還有掙脫的希望；若是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陶醉，就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

曹雪芹的深刻也正在於此：為我們塑造了一大批“知道掙扎”的奴隸，懂得“再有面子的奴才畢竟還是奴才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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