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這個問題的人，應該對襲人懷有敵視，很有成見的吧。因為“賢惠謹慎”，和“雲雨之情”嚴重對立，“敢”，“公然”二詞也充滿尖銳，揶揄之意——一向被稱為賢惠謹慎的襲人，居然第一個和寶玉睡覺，其討伐之意呼之欲出：賢襲人，何賢之有？！

不可否認，名聲這麼好的襲人，確實揹著人跟寶玉有了雲雨之情——確實是第一個。在第五回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之後，立刻與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寶玉和襲人的關係，在此處出現了明顯的節點，襲人立地成為寶玉變身男人的里程碑。

在紅樓夢裡，每一個研究襲人的讀者 ，每一次細讀《紅樓夢》第五回，襲人都是無法繞過的，這也就成為所有不喜歡襲人的讀者口誅筆伐的一回。

我先表明，本人是晴雯粉，並不欣賞襲人，但是，面對根據雲雨之情來討伐襲人，否定襲人的說法，我還是要站出來宣告，這種認識本身是很荒謬，很成問題的。

研究紅樓夢，任何觀點都必須參照原文，尊重作者原意——否則就是自以為是，自說自話。

第六回的標題《賈寶玉初試雲雨情》，讀下面那幾行精簡至極的描寫，感覺曹公的字裡行間完全沒有那種討伐之意，反倒輕鬆地像在寫一對小兒女之間在玩——在青春期裡面的性，寶玉因為潛意識裡暗戀侄媳婦秦可卿，同時又因為在秦可卿的臥室裡午睡，因此發生了做春夢以及夢遺的情況，接下來就忍不住和襲人親身實踐了一把——讀完這段，讀者一點也沒覺得這個寶玉小孩子天生就是壞的，反而和曹公的觀點一致，青春期的寶玉做這種事，很正常！

“偷試”兩個字非常有意思。青春期的事件，成人禮進行的過程，當然要揹著人，要遮掩，哪裡是”公然“？男女床笫之歡有公然做的嗎？誰會好意思被人看到？

原文說寶玉“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一個“強”字，似乎寫出了襲人並非心甘情願，但迫於寶玉強迫，無法只得同意。因為寶玉，這個少爺，已經動了春心情慾——空氣中瀰漫著那什麼……當然不能忍耐。這個“偷試一番”是作者用了最真實的方法在寫，並沒有責備之意。

我看到很多評論，利用”襲人含羞笑問“之語，下結論說是襲人主動，是在赤果果的勾引寶玉，包括為什麼勾引寶玉，牽扯出更多的胡話——說襲人當時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比如年齡漸長，面臨自由婚配危機，還有來自晴雯的威脅，讓襲人最終選擇了鋌而走險——在最短的時間裡，著急地與還是個孩子的寶玉建立某種隱秘關係，讓主子對她另眼相看——這樣的分析完全背離曹公本意，純屬扯淡。

襲人和寶玉有了親密接觸後，確實寶玉對她更好了，“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但是注意，兩個”更“字，已經點明——他們本來就很好。

襲人是賈母給寶玉的，這點我們都知道，但是我們都忽略了一點，就是，賈母給襲人的前提是，寶玉先看上了襲人，這是有明文證據的，第19回，襲人假意騙寶玉要贖身出去，寶玉的反應是：

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

不該弄了來——意思很明確，就是，寶玉先向賈母討要襲人來身邊伺候，賈母呢，也對襲人很放心，如此，襲人才到了寶玉身邊。

襲人的人是來了，月銀卻還在賈母那裡領，這說明什麼？說明賈母是將襲人臨時呼叫，並沒有真正想把襲人給寶玉，以後還準備讓襲人回來——這也側面說明，沒有寶玉的討要，賈母並不想給寶玉這個丫頭，因為賈母真正欣賞的是晴雯——這才是賈母想給寶玉的人。

寶玉為什麼要襲人？當然是喜歡襲人！“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寶玉的第一次性幻想，幻想當中是不可能實現的秦可卿（寶釵、黛玉），現實中跟他發生性行為的卻是襲人——這很驚人，也很有深意。

我經常在想，寶玉和襲人之間這種親密至極，融洽至極的氣氛——連在他的知己黛玉那裡，都不大見到，唯獨在襲人，這個真正與寶玉朝夕相處的貼身伺服的丫鬟這裡，倒是常見——男女之間最私密的東西，都可以從容講出來，一切都那麼坦率 ，如果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是決達不到這種程度的，那是真正的“情切切，意綿綿”。

一句話，寶玉對襲人的感情經歷了天長日久的考驗 ，貼身伺服的丫鬟——絕對是喜歡的合得來的，不合不順眼的早就換掉了。

襲人在賈府，可以說，是起點最低的那種丫鬟，用李嬤嬤罵她的話說：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可是漸漸地，襲人憑藉自己的專業和敬業精神，達到了一等丫鬟的地位——賈母滿意，寶玉喜歡，能讓一等精明的老祖宗賈母“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能讓二等精明的管家鳳姐言：“襲人是個省事的”，得到這些中肯的評價，決來不得一點點假，全部要歸功於襲人的個人素質和努力——襲人看起溫柔和氣，可骨子裡是個很要強的人。

所以，寶玉對襲人的特別看待，與第六回的雲雨之情沒什麼必然關係，如果一定要說出點關係，也只能這麼說——雲雨之情是寶玉對襲人之情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紅樓夢第六回之後，我們能看到，寶、襲二人的關係急速升溫，但在外場上，這次雲雨情的經歷，卻使襲人的名聲遭受了重創，那些不好，不利的評論，為後文埋下了巨大隱患與伏筆。

比如第20回，李嬤嬤公開罵襲人裝狐媚子哄騙寶玉，第31回，晴雯借跌碎了扇子，譏諷襲人和寶玉“鬼鬼祟祟”。襲人聽了這些話，”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無一句辯言。

如果襲人和寶玉真的發生性關係是合法合理的，她就不會”愧“了。顯然，她心裡也是覺得有鬼，也就是說——她做的事名不正言不順。

然而，在第六回發生雲雨情之後，我們看到了這麼一句補充：

“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

為什麼有這一句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襲人是賈母與了寶玉的不假，可這並不等於說，賈母已經默認了襲人和寶玉之間的性關係只是遲早的事，也不等於說做了那件事沒什麼不越禮。

作為最懂規矩的襲人，難道不知道賈府要設通房丫頭，是有著很嚴明的規定嗎？書中有趙姨娘拿賈環討彩霞當例子，首先就要經賈政賈母的同意，沒有什麼隨隨便便，自己以為什麼就是什麼的事，襲人是不是給了寶玉，沒有“官方”的證明，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假設。

事實上，如果賈母真的有意讓襲人給賈寶玉，是會給她一個名分並且舉辦儀式的——參考薛蟠納香菱。賈府裡過了明路的通房丫頭，只有像平兒那樣的才是。

顯然，襲人在給自己找一個解釋，她的理由只有一個，自己是”賈母安排過來的“。但”賈母安排過來的“與”把她給了寶玉“之間決不能劃等號。她要是真的認為不越禮，怎麼後邊還會有那些慚愧？可見她明白賈母並沒有要她做寶玉妾室的意思。而自己偏偏又破壞了規矩，所以襲人才會在心裡特意強調著”不越禮“，在心裡為自己解釋，說服自己這件事的合法性與合理性。

——這就如同曹公寫王夫人的“天真爛漫”是一個道理，明的障眼法，襲人這句卻是暗裡的障眼法，仔細推敲一點也不難理解這句的真偽。

襲人自己哄自己的理由，也恰恰從側面說明：襲人是一個很重視規矩的人，否則雲雨情發生後她只需自己在心裡竊喜就行了，根本沒必要再可笑而矛盾地給自己找個並不站得住腳的藉口，自己給自己費勁地做那番“心理建設”。

襲人後來得到了王夫人的青睞，使自己的地位得到改變和升遷，與這場雲雨情沒有半點關係。不但毫無幫助，反而成了襲人的心病，終日惴惴不安。包括那次與王夫人的”夜談“，也被後人看成是襲人告密和進讒——”賢襲人“名聲蒙塵，很大因素就是因為她和寶玉做了那件不軌之事——這就是那場雲雨情給襲人帶來的”巨大好處“。

按照賈府規矩，通房丫頭必須要透過主子認證。襲人是沒有經過認證，但是有趣的是，在貴族人家，丫鬟沒名沒份和主人發生關係也是經常會發生的，雖然這並不代表是合乎禮法的——比如襲人這種。

為何如此呢？

當然是因為身份。因為在過去，奴才相當於主子的私有財產，可以任意處置。”禮不下庶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丫頭並不是千金小姐，在貞潔方面的要求不是那麼嚴格，不管是不是通房丫頭，主子有需要就要認真伺候，這個思想已經根植進去了。做不做，全看主子的興趣，雖然做了不等於以後能抬舉你，也許做完就忘了——但萬一夢想實現了呢？

一旦成了通房丫頭，以後少爺結婚，通房的地位只比妾低一些——極少些還有轉成妾的，再給少主子生個一兒半女——那可是普通下人不能比的。奴才還講究什麼守身如玉，潔身自好，重要的是博得主子喜歡，順利生存下去，有一個好歸宿。

也就是說，這種事，丫頭確實也可以選擇不，但基本上不會。

至於正經被賈母看中的晴雯，為什麼到死也是清白的，那是因為晴雯的角色裡本身就有很高的反抗性，而這種反抗性是稀缺的——這個幾乎等同於是現代思維了。

而襲人呢，她的自我身份認同就是奴隸，對主子的忠心是決不打一點折扣的，雖然她沒有自賤，沒有攀主而勾引少爺，一切都為了她的"本份工作"，但當主子破格向她求歡，她仍然沒有選擇”不“。

說到底，襲人在意的還是寶二爺妾室的位子，當然她肯定也喜歡寶玉——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怎麼可能沒有一些迴應動作呢，在來自少女本能的抗拒之後，她又何嘗不是一種“欲拒還迎”的心理呢？襲人就這樣充當了寶玉夢中的情人。

其實從“試”的角度看，“初試雲雨情”更適合形容寶玉和襲人的關係。雙方人生的第一次給了對方，是刻骨銘心的。

襲人是真的愛寶玉——為什麼有些人一定要像晴雯那樣原則性那麼強地來要求她，為什麼她的愛，她的妥協，就一定要被說成勾引，暗含心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