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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小魚微讀

    我們一起來看看《水滸傳》第五十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白秀英與雷橫的衝突是天意

    話說宋江主張了一丈青和王英的婚事之後,山寨中看起來真是一派祥和。忽然,來了一位客人,他是宋江的老朋友,鄆城縣的都頭雷橫。 原來呀,是雷橫被本縣的縣令派到東昌府出差,回來的時候經過樑山路口,小嘍囉攔住討買路錢,雷橫提起自己的大名,於是被朱貴請上山。宋江繞著彎來說服雷橫上山入夥。雷橫就推辭說,上有老母下有小弟,等給老母送了終,小弟成人了,他再來投奔。

    雷橫回到鄆城縣,卻出事了。

    鄆城縣的知縣不再是時文彬了,而是一個從東京新來的,還帶來了一個粉頭叫白秀英。雷橫依舊是每天到縣中畫卯,聽候差遣。第三天,雷橫碰到一個本縣的幫閒李小二。被李小二攛掇,去戲院聽這個白秀英唱曲。到了裡面以後,就在青龍頭上的第一位坐下了。

    開演了,只見一個老頭拿著一把扇子上來開講道:

    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

    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臺,念出四句七言詩道:

    新鳥啾啾舊鳥歸,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難事,不及鴛鴦處處飛。

    接下來,白秀英開始說唱。說了又唱,唱了又說,滿戲院的觀眾都喝彩不絕。那白秀英唱到關鍵的地方,被白玉喬攔住了:

    ‘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鑑事人。’看官喝采道是過去了,我兒且下來。

    於是,白秀英拿起盤子說道:

    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

    白玉喬說:

    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

    這對父女都很會說話,白玉喬說的話,都帶有強烈的暗示性。首先說“要動聰明鑑事人”,那意思是,給錢的都是聰明懂事的,聰明懂事的都是會給賞錢的。這也對呀,哪有白聽戲的呢?但是,說給錢的就聰明懂事,也就暗示了不給錢就不聰明不懂事,這是一種非常巧妙的心理壓迫。他接著說,“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這更是代表了這些觀眾,說他們都等待著給賞錢,這又是一種心理誘導,這樣,白秀英的盤子到你的面前,你就不好意思不給錢了。

    但是,今天,有一個人要出醜了。誰呢?雷橫啊!

    白秀英託著盤子,先到雷橫面前。為什麼呀?因為雷橫坐在青龍頭上第一位啊!這是整個戲院裡面最好最靠前的位子。雷橫趕緊摸摸口袋,沒想到一文錢都沒有。雷橫馬上就很不好意思地對白秀英說:

    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

    這世界偏就是有這種尷尬的事。碰到這種尷尬事,就需要懂事的給你遮掩。但是,白秀英可不這麼看。白秀英笑道:

    ‘頭醋不釅二醋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

    她的意思是,我開頭沒有做好的話,接下來就很難做啊。你現在坐在第一位,應該給我開個好頭。白秀英說的也有理。

    張青曾對武松說的三等人不可殺,這三等特別不可殺的人裡面,第二類就是白秀英這一類。張青是這麼說的:

    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臺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

    這個白秀英,第一,長得好;第二,才藝好;第三,演戲認真,不假唱,算得上是德藝雙馨了。第四,雖然她傍大腕,那也只是傍了一個七品芝麻官,可見也是下層人。再說了,她這樣的人,不傍一個有點權力的縣令,到哪裡去恰飯?在施恩的快活林,行院妓女來了,不都是要給施恩拜碼頭嗎?白秀英到鄆城縣,也是主動來參都頭雷橫的,只是恰巧雷橫不在,所以才不認識。

    因此,事情發展到現在,白秀英沒有錯。雷橫倒還真有錯。雖然是無心之失,但誰讓你不帶錢卻坐在青龍頭上第一位呢? 雷橫當然也知道是他的錯,滿臉通紅地說道:

    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捨不得。

    這也是實話。雷橫雖然境界不高,但在梁山一百零八人裡面,還是高出很多人,他至少不像李忠、周通那樣小氣。這點賞錢,他還是會給的。

    白秀英卻說道:

    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

    這話說的也是。

    雷橫道:

    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

    雷橫這話也說的是。他還真的是半路上被人一攛掇,一時興起,就來了,還真的是忘記身邊沒帶錢。

    白秀英和雷橫的衝突,各自都是無意的:白秀英是靠打賞吃飯的,而雷橫坐青龍第一位卻不給賞錢,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砸場子,至少會直接影響白秀英這一場演出的收入。

    有人砸了白秀英的場子

    這個時候,必須有人出來,既能圓白秀英的場子,還能給雷橫面子。

    按說,雷橫在縣裡大名鼎鼎,劇場裡面也有人認識他,哪一個相識的站出來,把錢借給雷橫,或者直接代雷橫給了賞錢,那就積德了。

    但是,沒想到,這樣救急、救場子的人沒出來,倒是出了一個火上澆油的。

    雷橫雖然說得是實情,也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但是白秀英可能覺得雷橫是故意寒磣人,所以,她這樣接話:

    官人今日眼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喝,畫餅充飢。

    白秀英這話說出來,雷橫就沒辦法接了。

    為什麼呢?因為,雷橫坐在首位卻拿不出賞錢,讓白秀英的場子不好看,甚至會直接影響這一場的收入,但是,他也不是故意的,確實是有無奈呀。這時候,如果沒有別人來圓場,白秀英就該自己為自己圓場,也給雷橫面子,而不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和他直接地衝撞。因為這樣的衝撞,一定是兩敗俱傷。

    所以,說話要有技巧。這個技巧的要點是要別人能夠接得住,並且能夠接得舒服。話趕話,趕出火爆甚至趕出爆炸,那就是讓對方不好接甚至沒法接。沒法接,接不住,那就不接了,雙方就說不到一起去了。

    按說,白秀英是馳名的名角,衝州撞府,這樣的場面她也一定碰到過不少,她一定有足夠的經驗應付,一定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但是這次她為什麼就這麼不依不饒呢?

    很簡單:她這次上面有人了。

    但是,白秀英說的這個話還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下面這個人,白秀英的老爹白玉喬。

    白玉喬叫道:

    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裡人村裡人,只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

    如果白秀英上一句話還漸漸說得不是,那白玉喬這句話就說得非常的不是了。因為這直接是對雷橫進行人身侮辱啊,而且,還侮辱了所有的鄉下人,所謂的“村裡人”。

    一縣的都頭,公安局的刑警大隊長,被人家當眾奚落,說不懂事,他還如何在江湖上混呢?

    雷橫道:

    “我怎地不是曉事的?”

    雷橫終於不得不說。但雷橫畢竟笨,說出來的話也傻傻的。白玉喬說:

    “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

    那意思就是,你這種人還能夠懂事嗎?你如果要懂事的話,狗的頭上都會長角了。

    這樣兩個人就直接懟上了。這白玉喬說的話真是越來越過分。

    眾人一起來起鬨了。這下,不僅雷橫難堪,白秀英的場子實際上也已經砸了。

    雷橫大怒,便罵道:

    “這忤奴,怎敢辱我!”

    白玉喬道:

    “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麼緊!”

    畢竟戲院裡有人認得雷橫啊,馬上就喝道:

    “使不得!這個是本縣的雷都頭。”

    到了這個時候,白玉喬還是不改口,白玉喬道: “只怕是驢筋頭!” 這個老頭可真是蠻橫,所作所為根本不像走州撞府人的口吻,一定是有所倚仗才無所顧忌。女兒上面有了乾爹,親爹也就橫行無忌了。 一個行院妓女人家,到一個縣上來乘食,做生意,怎麼敢這樣主動挑釁縣裡的刑警大隊長呢?還不就是仗著背後有縣長嗎?

    雷橫終於忍無可忍,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雖然雷橫打的是老人,但是我要說,好,打得好,如果是我,我也打。白玉喬這樣的老人,還真欠打。所有仗勢欺人的,都該打,並不是老了就有了什麼豁免權。為老不尊,在某種意義上講,比年輕人橫行霸道更加招人厭。

    眾人見打得兇,都來解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裡的人一鬨盡散。

    當然,場子也砸了。

    誰砸的呢?當然是白秀英、白玉喬自己砸的。雷橫根本就沒有砸場子的意思,他甚至還有回來補償的意思。如果父女二人能夠接得住他的意思,這事完全可以演變成另外的結局,甚至皆大歡喜。

    其實白玉喬和白秀英有這個經驗和能力,這樣臨場應變的經驗,他們太多了。但這次他們不一樣了,因為他們有權力了。

    有了權力之後,就一定要立威風,讓人們怕他們。所以,本來不大的事,現在變大了。如果此前,在他們還沒有獲得權力支撐的時候,甚至是一個主動的、故意的冒犯,他們也一定不會覺得是多大的事兒,他們會選擇息事寧人。

    而這一次,白玉喬、白秀英看來,放過一個雷橫,不是放過一個人的賞錢,甚至不是放棄一場演出的商業收入,而是放棄他們在鄆城縣的誰都不敢惹的地位。

    所以,這就是原則問題了。

    權力意識不僅會降低一個人的德性、智商和情商,還會減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迴旋餘地,讓他們總是如臨大敵,分毫必爭。

    正因為如此,本來很會見風使舵、息事寧人的白氏父女,在鄆城縣,就必須嚴陣以待,容不得一絲的冒犯。他們最怕有人來砸場子,所以氣焰囂張,對一切砸場子的,甚至只是看起來像砸場子的人,他們一定會毫不留情,大打出手,必欲除之而後快。最後,是他們自己這樣的肆無忌憚,胡作非為,視所有的人為潛在砸場子的,稍有苗頭,必大動干戈,最終搞亂了自己的場子,砸了自己的場子。

    弱者之間的傾軋是人性真正的悲劇

    雷橫出手了,事態就升級了。

    按照權力的邏輯,按照他不容絲毫冒犯的本性,權力一定要加大打擊的力度。不然,他無法挽回權力的尊嚴。

    那麼,白秀英是如何報復雷橫呢?

    小說是這樣寫的:

    那花娘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徑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

    罪名是什麼呢?欺騙奴家。

    為什麼白秀英特別強調這個罪名呢?因為這樣才會讓知縣重視。

    對白秀英來說,不是賞錢的問題,是她在鄆城縣的權力問題。

    對知縣來說,不是白秀英的問題,是他知縣的權力問題。

    所以知縣聽了,果然很氣憤地把雷橫羈押了,當地有人和雷橫關係好的,替他去知縣那裡想打通關節。怎料那白秀英就在衙門那裡撒嬌,要知縣幫她幫她當堂責打雷橫,然後把他押到戲院門口行刑示眾。

    第二日,知縣還真的就把雷橫押到戲院門口,讓人把他衣服扒了綁起來。但是這幫執行任務的公人,都是雷橫的同事,怎麼下得了手呢?那個白秀英一看公人們都不願意,於是就走到茶坊裡面坐下,把這一幫公人叫過去,發話道:

    “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絣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

    誰不知道這個婆娘和知縣的關係?誰不知道這知縣聽這婆娘的話呀?公人們只好照做,雷橫本來是何等人物,現在卻被這樣的羞辱。 所以,在權力社會,誰也別覺得自己是個什麼人物,冒犯了權力,你分分鐘什麼都不是!

    雷橫的母親來送飯,看見兒子被那樣對待,傷心地哭了起來。於是雷橫的母親就罵那些公人:

    “你眾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裡出入的人,錢財直這般好使?誰保得常沒事!”

    《水滸傳》常常寫出下層普通百姓的見識。雷橫母親這句話“誰保得常沒事”,意思就是,今日是我,明日是你,誰能逃脫得了權力的掌心呢?誰都得看看自己的身後!你在充當權力打手的時候,也得想一想,自己是否能夠躲得開被打的命運。

    禁子們就告訴老孃,他們是被白秀英逼的,老孃道:

    “幾曾見原告人自監著被告號令的道理!”

    她一邊自己去解下繩索,一邊口裡罵道:

    “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

    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

    白秀英聽見了,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

    “老咬蟲,乞貧婆!賤人怎敢罵我!”

    婆婆道:

    “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

    這一段白秀英和雷橫老母親的對罵,特別精彩。 雷橫的母親罵白秀英是:賊賤人,賤母狗。 白秀英罵雷橫的母親是:老婢子,老咬蟲,乞貧婆,賤人。 雙方都是在身份上貶低人家。 其實,這種主觀的貶低裡面,包含著客觀的真實。比如說雷橫的母親說白秀英,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也就是說,他們其實都是身份低下的人,都是弱勢群體,是生活中的弱者。

    但問題就在於,弱者之間,不僅有同病相憐的同情和守望相助,往往還真的有互相之間的傾軋、爭鬥、你死我活。

    這是人性真正的悲劇。

    當下層人都不敢開罪權貴,而只是在同一個階層裡窩裡橫的時候,這是人性真正的卑賤。

    權力社會會造成人性的卑賤化,造成道德的沉淪。

    白秀英看雷橫的母親竟然敢罵她,勃然大怒,搶向前,只一掌,就把雷橫的母親打了一個踉蹌。雷橫的母親卻待掙扎,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的耳光子只顧打呀打。

    這樣當著兒子的面毆打一個老母親,你看這個權力是何等的任性!

    而這邊,只有兩種選擇:或者跪地求饒,萬念俱灰,死灰不燃,永為奴才,這當然是權力的希望。但是,還有一種結果,那就是,對方絕地反擊,玉石俱焚。這也是絕對權力必須面對的結果。

    《水滸傳》的偉大,就在於選擇了第二種結果。

    小說這樣寫:

    這雷橫已是銜憤在心,又見母親吃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只一枷梢,打個正著,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

    白秀英就這樣,被雷橫打死了。

    假如此時此刻,你是雷橫,除了扯枷來打,還有什麼選擇嗎?不是雷橫沒選擇,乃是天道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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