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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香草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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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不著調調的淺唱
我認為,被稱為“詩鬼”的李賀,很多詩都頗有奇幻色彩,意境迷離。
1、《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2、《溪晚涼》
白狐向月號山風,秋寒掃雲留碧空。
玉煙青溼白如幢,銀灣曉轉流天東。
溪汀眠鷺夢徵鴻,輕漣不語細遊溶。
層岫回岑復疊龍,苦篁對客吟歌筒。 3、《公無出門》
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斷人骨。
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蘭客。帝遣乘軒災自息,
玉星點劍黃金軛。我雖跨馬不得還,歷陽湖波大如山。
毒虯相視振金環,狻猊猰貐吐饞涎。鮑焦一世披草眠,
顏回廿九鬢毛斑。顏回非血衰,鮑焦不違天。天畏遭銜齧,
所以致之然。分明猶懼公不信,公看呵壁書問天。 4、《苦晝短》
飛光飛光,
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
嬴政梓棺費鮑魚。
當時讀到“斬龍足,嚼龍肉”一句時,好奇詩人的心態,覺得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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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草原上的白球鞋
李賀是中唐的浪漫主義詩人,李賀的詩作想象極為豐富,經常應用神話傳說來託古寓今,所以後人常稱他為“鬼才”,“詩鬼”,創作的詩文為“鬼仙之辭”。
李賀的《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詩開頭一、二句點出“秋來”,抒發由此而引出的由“驚”轉“苦”的感受,首句“驚心”說明詩人心裡震動的強烈。第二句“啼寒素”,這個寒字,既指歲寒,更指聽絡緯啼聲時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驚”與“苦”。這一、二兩句是全詩的引子。一個“苦”字給全詩定下了基調,籠罩以下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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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半卷
李賀這個人天賦異稟,才華過人,唐代皇族後裔,卻因此被人嫉妒,嫉妒他的人給他扣帽子“不孝”,原因是父親李晉肅的名字需要避諱,而科舉考試的進士就需要避諱。大文學家韓愈就為李賀辯駁,結果並沒有卵用。古代學而優則仕,有才能的人不能當官,這是怎樣一種悲哀呢?明明是皇室,卻早已家道中落。
曾經志在報國的李賀再也沒有“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的機會了。現實中得不到理想,只能把精神世界寄託於神仙鬼怪。
李賀的創作帶有病態美和頹廢傾向,而且作品內容多是寫詠仙諷鬼之作。鬼神是李賀詩中最引人注目,最富有特色的部分。
李賀在藝術上具體怎麼體現“詩鬼”的呢?首先,構思想象獨特。他是苦吟詩人,整天騎著驢子,帶著詩稿,想到好地方就拿出詩稿寫下來,而且寫詩真的是費盡心力。他追求創新而刻意出奇,構思奇特,想象詭奇以至於怪誕,詩歌裡面充滿主觀夢幻色彩的意象,而造語奇麗,喜歡用新生拗折字眼,筆觸形象曖昧,帶有神秘感。其千錘百煉的詩句和奇詭用語,把詩歌中客觀景物和主觀苦悶加以深化和美化,創造出非同尋常的詩歌意象。簡單說,李賀的詩歌裡面意象眾多,但是意象不是用理性的思維串聯,而是用情感基調串聯,一個個碎片拼成一個完整的情感氛圍。
李憑箜篌引
唐 ·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溼寒兔。
簡單用這首詩分析一下剛才說的那段話,你看看全詩那麼多意象(女媧,吳質,寒兔等等),大部分沒有關聯,卻給人塑造一種冷豔清寒的氛圍。至於想象力,寫聲音是很難的,李賀的一句“石破天驚逗秋雨”,想象很大膽。這首詩給我的感覺就是李憑的箜篌就是“曲成驚風雨,調落泣鬼神”。箜篌的聲音帶著情感,打動了紫皇,女媧,吳質等等。用這些的動作,行為反襯音樂直入人心。
其次,李賀的詩歌具有“冷豔怪麗”的風格。他的詩歌既不能歸於淺近俚俗的元白詩派,也不能歸於以文為詩的韓孟詩派,,而是冷、豔、奇、險自成一家。李賀詩在修辭特色上慘淡經營,喜用“啼”,“泣”,“腥”,“冷”,“血”,“死”之類的字眼,組成一幅幅冷豔的畫面,表現一種悲哀的美,使得詩歌帶有濃重的傷感冷豔風格。比如這一句“漆灰骨末丹水砂,悽悽古血生銅花。”《長平箭頭歌》,兩句詩寫的是當年長平之戰的箭頭,單看“丹水砂”濃豔的美,“銅花”比喻比較奇特。加上“骨灰”,“古血”果然是一種悲劇美學。詩鬼筆下也是透露著死亡的氣息和幽冷的氛圍。所以,這首詩也是鬼詩。
蘇小小墓
唐代:李賀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仔細去看這一首,按照前面說的特點去看,很容易發現也是很明顯的李賀風格,那種,悽美,那種冷豔放在這個蘇小小的題材上面恰到好處。(蘇小小是著名美麗的妓女,後來正好有關於她鬼魂找丈夫的傳說)最後,李賀個人經歷曲折,加之詩歌內容多寫鬼神,風格也有一種鬼一般的淒冷美豔,稱之為“詩鬼”,當之無愧。我個人認為李賀年紀輕輕27歲就死了,要麼身體本來就有病,要麼有可能有抑鬱症(主要是看他的詩歌的感覺)。當然也只是個人揣測,沒有依據,隨便說說。綜上所述,李賀的詩歌大部分都符合鬼詩。《苦晝短》唐 · 李賀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神弦 李賀女巫澆酒雲滿空,玉爐炭火香鼕鼕。海神山鬼來座中, 紙錢窸窣鳴旋風。相思木帖金舞鸞,攢蛾一啑重一彈。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終南日色低平灣,神兮長在有無間。神嗔神喜師更顏,送神萬騎青山。《老夫採玉歌》採玉採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飢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杉柏風雨如嘯,泉腳掛繩青嫋嫋。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磴懸腸草。……以上就是我的回答了。 -
5 # 吳季玄
一、慼慼復慼慼,秋堂百年色。而我獨茫茫,荒郊遇寒食。
張省躬枝江縣令張汀,子名省躬,汀亡,因住枝江。有張垂者,舉秀才下第,客於蜀,與省躬素未相識。大和八年,省躬晝寤,忽夢一人,(一人二字原缺。據明抄本補。)自言當家,名垂,與之接,歡狎彌日。將去,留贈詩一首曰:“”驚覺,遽錄其詩,數日而卒。(《酉陽雜俎》)
枝江縣令張汀的兒子叫張省躬。父親死後,他一直住在枝江。有一位叫張垂的人,考秀才科未中,客死於四川,與省躬素不相識。大和八年,張省躬白天睡於堂前,忽夢一人自稱與他同姓,名字叫垂。張垂同他一見如故,無拘無束地玩了幾天,臨別時,留下一首詩贈給省躬,那詩是:“慼慼復慼慼,秋堂百年色。而我獨茫茫,荒郊遇寒食。”這時,張省躬驚醒了,當即錄下那首詩。他於數日之後死去。
二、忽作無期別,沉冥恨有餘。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
監察御史李叔霽者,與兄仲雲俱進士擢第,有名當代。大曆初,叔霽卒。經歲餘,其妹夫與仲雲同寢,忽夢叔霽,相見依依然。語及仲雲,音容慘愴曰:“幽明理絕,歡會無由,正當百年之後,方得聚耳。我有一詩,可為誦呈大兄。詩云:‘忽作無期別,沉冥恨有餘。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後數年。仲雲亦卒。(《廣異記》)
監察御史李叔霽和哥哥仲雲都是考中進士登第的,在當時頗有名氣。大曆初年,李叔霽死了。幾年後,他的妹夫和仲雲睡在一起,忽然竟夢見了他。叔霽完全是一副不忍分離的樣子,談到仲雲,神情黯然地說:“現在我們陰陽相隔,理不相通,想見面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到他死了之後,我們才能聚首。我有一首詩,請你念給大哥聽一聽吧:‘忽作無期別,沉冥恨有餘。長安雖不遠,無信可傳書。’”後來又過了幾年仲雲也死了。
三、一峰兩峰陰,三更五更雨。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
曹震亭與史梧岡潛心仙佛,好為幽冷之詩。曹雲:“肅肅秋乾風,蕭曠野無已。橋孤朽柱搖,落日動野水。”史雲:“一峰兩峰陰,三更五更雨。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皆陰氣襲人。曹又有句雲: “秋陰連朔望,黯黯白雲平。似聽前村裡,呼雞有婦聲。”此首便冷而不陰。(《隨園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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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雅客A
鬼哭狼嚎夜夜驚,山中鬼火逐人行。
行人虛脫狐仙笑,空谷黯黯瘴氣橫。
叢叢墓,凹凹坑。彎弓月,白兔精。
燈閃忽,鳥怪鳴,毛直豎,瞳雙瞪。
巫婆啼恨,老叟吹笙。
彷彿貓吭之嘆,隱約犬吠之聲。
形飄忽而不得見,影盪漾而正相迎。
魂魄出竅,鬼魅呼名。
亡者在野,惡遭煎烹。生者路上,將入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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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憂鬱的風35
杜甫:“山鬼迷春行”(《祠南夕望》)“山鬼吹燈滅”(《移居長安山館》)“臥病識山鬼”(《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戰哭多新鬼”(《對雪》)“魑魅喜人過”(《天末懷李白》)等等。這些鬼形象構成了譎詭誕幻、陰森可怖的詩境,其中,“山鬼吹燈滅”,應該就是“鬼吹燈”的來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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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嘉哥64
蘇東坡的江城子,夢妻最有名經典了,巳經不是做夢,是見鬼了,是在夢中與妻子的靈魂相見了,如果一個晚上不停幾十次重複這樣的夢,也真是可怕的夢魔了,但這也是中國人最悲情的千年夢了,使我們感嘆自已是有這麼深刻感情的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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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亦有所思
還有幾首充滿鬼氣的詩,在古代相當出名,好幾次出現在詩話之中。
第一首就是杜甫的《佳人》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敗,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尤其是最後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被歷代詩評家所激賞,有一種美麗的鬼氣!
清朝人周容撰在《春酒堂詩話》中就說:“少陵《佳人》詩云:「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又曰:「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數語近於鬼詩。
小可深以為然,只要換上一個角度,整首詩就像是一則聊齋裡的故事,一個寧採臣似的書生走到山裡,遇到一所茅屋,屋裡有個美麗婦人。是謂“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然後自然是相互介紹,美人說“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云云,接著說自己被郎君拋棄。接著向下看,整整的就是一出鬼故事!
若是蒲松齡同志重生,必然會接著寫出一則悽美的愛情故事來。
唐朝詩人羅隱也寫過一首鬼氣十足的詩,半詩如下
滿檻山川漾落暉,檻前前事去如飛。
雲中雞犬劉安過,月裡笙歌煬帝歸。
看看,淮南王劉安,隋煬帝楊廣都活過來了!想想那情景,天空中是昇天的雞和狗,前面一人是當年漢朝劉邦的孫子,然後月亮裡站個人,一看,是楊廣,汗死,夠嚇死人!
李商隱也有一首七律,更是讓人起雞皮,半詩如下
松篁臺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
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
這第二聯簡直是入了鬼怪的地盤一樣,而且特別前蘭若寺前面的樹林,轉呀轉的甚是迷離,關鍵還是作者身上還帶著辟邪之物。
古代有一個人自號竹溪隱者,有一天家門口來了一隻鬼,有才華的鬼,還在他的房間題了一首詩,全詩如下
墓前古木號秋風,墓尾幽人萬慮空。
惟有詩魂銷不得,夜深來訪竹溪翁。
詩鬼題詩,這已經不是雅事了,哪怕此詩寫得再妙,讓人一讀之下也是魂飛魄散,只是不知道這個人還敢不敢住在家裡了!
古代還有一個叫劉介石的人,做法請仙,然後“乩盤大書”,出詩一首:
眼如魚目徹宵懸,心似柳條終日掛。
月明風緊十三樓,獨自上來獨自下。
眾人都說,這是縊鬼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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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白溪釣客
談到鬼詩肯定想到“詩鬼”李賀。閒來無事不妨自己摹仿寫寫,水平高低且不論,但可以抒發一下當時心境,也是一件快樂有趣的事。
夜過山間道,野草泣寒蛩。
樹形撐巨掌,連天透陰風。
疑此非人境,應是到冥宮。
青火閃芸芸,白影幽朦朦。
聞語似嗚咽,月下荒墳叢。
驀然遮月處,群影渺無蹤。
兒時曾怕鬼,今卻欲相逢。
百思不得解,鬼何懼人兇?
一一遇鬼行(閬水漁民)
有酒無花悽切景,幽幽小院鳴蟲。中天月色照秋風。池邊人獨坐,此刻覺愁濃。
群鬼今宵當起舞,今宵鬼影難逢。莫非鬼怪懼人兇。請君明眼觀,靄霧世間籠
一一臨江僊•七月半之夜
回覆列表
某天夜裡,有鬼來叩訪正在山中夜讀的竹溪翁先生,並大聲誦讀他自己創作的詩:
墓頭古木號秋風,
墓尾幽人萬慮空。
獨有詩魂銷不得,
夜深來訪竹溪翁。
此詩載於《竹坡詩話》。平心而論,這首詩語意淺俗,大可不必激動得夜不能寐。不過,有如此“詩魂銷不得”的鬼,當然就會有鬼詩,不僅有,數量還挺多,一般的斷代詩歌總集中都有專收“鬼詩”的卷次,不一而足。有些鬼詩還頗堪玩味,某些好事者興味盎然地收集這類詩作,看中的便是它們的另類和好玩。明代大學者胡應麟就曾表示過,“鬼詩極有佳者。餘嚐遍搜諸小說,匯為一集,不下數百篇,時用以資談噱。”他對這些鬼詩作了甄選,將其中的佳品錄入他的《少室山房筆叢》正集卷21,從四言、五言到七言,從古詩、絕句到律詩,應有盡有,只不過鬼的七言律詩一般都寫得不好,沒有一篇入得了胡應麟的法眼。
翻閱胡應麟的這個簡要“選本”,對鬼詩可以有一個大概的瞭解。若要深入探尋,還要多費一些工夫,作一些追究,比如追問一下:什麼樣的詩是鬼詩?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如果讓李賀來回答,他可能會說,鬼詩就是鬼唱的詩。他的詩集中有《秋來》一首,其中最有名的兩句是:“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歷來注家都認為,這“鮑家詩”就是南朝詩人鮑照的詩,還有人乾脆點明,這是指鮑照詩集中吟詠叢葬之地的那首《代蒿里行》:
同盡無貴賤,殊願有窮申。
馳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
結我幽山駕,去此滿堂親。
虛容遺劍佩,實貌戢衣巾。
斗酒安可酌,尺書誰復陳?
年代稍推遠,懷抱日幽淪。
人生良自劇,天道與何人。
齎我長恨意,歸為狐兔塵。
很明顯,這是一首輓歌詩,是為死者而寫的,或者說,是以死者的口吻來寫的。古來詩人寫過這一類輓歌詩的,比比皆是,鬼唱詩,為什麼一定是唱這一首?不說別人,鮑照本人就寫過一篇《代輓歌》,也很適合鬼在秋風蕭瑟的墳塋上邊走邊唱:
獨處重冥下,憶昔登高臺。
傲岸平生中,不為物所裁。
埏門只復閉,白蟻相將來。
生時芳蘭體,小蟲今為災。
玄鬢無復根,骷髏依青苔。
憶昔好飲酒,素盤進青梅。
彭韓及廉藺,疇昔已成灰。
壯士皆死盡,餘人安在哉。
這一首也是代擬體,同樣以鬼的口吻來感嘆今昔。若從鮑照集中細細蒐羅,還可以找到更多適合“鬼唱”的詩篇,比如著名的《蕪城賦》篇末那首感慨萬千的《蕪城之歌》:“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也不妨作為備選方案,特別適合作為群鬼大合唱的曲目。既然李賀只是泛稱“秋墳鬼唱鮑家詩”,我們也沒有必要拘泥於《代蒿里行》一篇。對於鮑照的詩風,《南齊書·文學傳論》曾經有過一個經典性的描述:“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記得幾年前,有好事者別出心裁,設計過一款很另類的手機鈴聲,名之曰“鬼叫”,大約是一個女鬼,其聲尖厲,其調“險急”,正好和鮑照的詩風一脈相承。這麼說來,李賀特地安排“秋墳鬼唱鮑家詩”,也不是一點沒有考究的。
當然,您也可以說,鮑照其實只是古今詩界名家的代名詞,是一個符號而已。
照我想,鬼唱詩,最好還是唱鬼自家創作的詩,自產自銷,比較有氣氛,也符合“當行本色”的要求。可惜的是,鬼詩雖多,通常沒有“大牌”詩家署名,要麼偽託鬼類,要麼無確鑿姓氏可考,唱詩的時候,如果不能依傍史有定評的大匠名家,便無法彰顯鬼類的文學鑑賞水平。歷代志怪小說中頗有一些鬼詩,那些“作者”也都有名有姓,但誰都知道那不是鬼作的,真正的作者躲在幕後,不肯露出真面目,卻假託仙神鬼狐,鬼鬼祟祟的。這可以算是鬼詩的一個特點,與人詩當然不同,與一般的代言體詩相比,也自有特色。
鬼怪故事為了推動情節進展,為了渲染情采,常常需要穿插鬼詩。鬼詩大量出現的另一個場合,是在“山程水驛”的行旅途中。陸游《題廬陵蕭毓秀才詩卷後》有云:“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實際上,“山程水驛”不僅潤飾了蕭毓秀才的詩卷,也是滋生鬼詩和鬼怪故事的肥沃土壤。羈旅行客離開原有的生活環境,暫時擺脫個人社會關係的羈絆,心態比較放鬆,耳目所接,多是異地風光和人文勝蹟,往往胸懷開張,情不自禁,在荒村野驛或陌生城鎮酒肆的牆壁上,揮毫題詩。當題寫那些“政治上不正確”的主題與內容時,為了避開“熟人社會”好奇窺探的目光,避免可能招來的麻煩,最好還是以無名氏的身份,假託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以求自我保護。當然,也有一些人純粹是為了過一下角色扮演的戲劇癮,故意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男扮女裝,裝神弄鬼。這樣,詩的生成過程便增加了戲劇性,也平添一段撲朔迷離,於是,那些鬼影幢幢的詩便應運而生了。
宋人周煇《清波雜誌》卷十“客舍留題”一條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郵亭客舍,當午炊暮宿,弛擔小留次,觀壁間題字,或得親舊姓字,寫塗路艱辛之狀,篇什有可採者。其筆畫柔弱,語言哀怨,皆好事者戲為婦人女子之作。頃於常山道上得一詩:“迢遞投前店,颼飀守破窗。一燈明覆暗,顧影不成雙。”後書:“女郎張惠卿。”迨回程,和已滿壁。衢、信間驛名彡溪,謂其水作三道來,作“彡”字形。鮑娘有詩云:“溪驛舊名彡,煙光滿翠嵐。須知今夜好,宿處是江南。”後蔣穎叔和之雲:“盡日行荒徑,全家出瘴嵐。鮑娘詩句好,今夜宿江南。”穎叔豈固欲和婦人女子之詩,特北歸讀此句,有當於心,戲次其韻以誌喜耳。煇頃隨侍赴官上饒,舟行至釣臺,敬謁祠下,詩板留題,莫知其數。劉武僖自柯山赴召,亦記歲月於仰高亭上,末雲“侍兒意真代書”。後有人題雲:“一入侯門海樣深,謾留名字惱行人。夜來仿髴高唐夢,猶恐行雲意未真。”
常山道上,衢信驛中,釣臺祠下,這三個例子說的都是詩人在創作中“戲為婦人”也就是“男扮女裝”的事。“顧影不成雙”,形單影隻,顧影自憐,已足以觸發才子佳人的旖旎想象;在煙光翠嵐的江南夤夜獨宿的才女,能文知書、楚楚可憐的侯門侍女,又怎能不使人綺想萬千,彷彿夢見高唐?“猶恐行雲意未真”,這半真半假的誘惑,挑戰著士人的道德戒律,令其想入非非。一面抓住時機,積極登場做露骨表演,一面又用濃重的粉墨,極力掩蓋自己的本來面目——當然,這幾首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鬼詩,但鬼詩的生成原理完全一樣,只要把詩中的女子換成鬼就行了。
無名女郎的壁間題詩,大多數玩的是挑逗,志怪小說中女鬼的詩,則大多數趨向豔冶,再增添一些驚悚劇情,便時時透出額外的冷豔。礙於道德的清規,文人不好意思公開大作豔體詩;懾於習俗的禁忌,他們也不願意在詩中營造過於荒寂死滅的意境,便假託女鬼,自己躲在後面偷窺竊喜,這與今日網上匿名發帖的情形相似。那些豔情詩的句子頗為輕佻大膽,沒有鬼詩或者代擬的一層遮掩,怕不好意思和盤托出,須得“猶抱琵琶半遮面”。“紅豆拋殘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閒書情字原非恨,欲佩萱花又不忘”,相思難忘,這還算比較不越雷池的。寫得更大膽直露的,則有:“翠帶近來慵自解,銀釭何日倩郎吹”,“自有暮雲壓玉枕,何須朝露戀荷衣?”這幾首豔情詩都見於《螢窗異草》。這部清代文言小說的作者署名長白浩歌子,不落真名。顯然,他不願意以真實的身份,而只願意以虛擬的“長白浩歌子”來面對這些豔情詩的廣大讀者。
《螢窗異草》中的鬼詩頗多,型別也不一而足。這裡說幾篇無傷大雅的。有一首是這樣寫的:“安不居官好,一了便煩惱。醜者半不知,人去他來了。”詩是離合體,寫得不算好,不過其中藏著字謎,每句一字,合成謎底就是作者的身份:“女子鬼也”,這是文人故弄狡獪,雕蟲慣伎而已。更有意思的是另外一首。一隻雌雉化身的鬼怪,自我感覺極好,居然代言漢代女主呂后(呂雉):
曾兆霸圖侔翽鳳,
更符聖道笑冥鴻。
紅顏老去風流在,
每向南陽化赤虹。
頭兩句吐屬不凡,大有霸氣,後兩句則妖豔而招搖,堪稱刻畫禽類,唐突古人。在鬼詩中,這兩首都不典型。一般說到鬼詩,總要有一股鬼氣,凜寒徹骨,咄咄逼人。鬼氣其實不難表現,多讀幾首鬼詩,便能掌握其秘訣:溼暗陰冷,悲悽慘慼,荒曠無人,圍繞這幾點略作點染,便庶幾近之了。比如下面這一首,也來自《螢窗異草》,雖則比較淺顯,卻寫得中規中矩:
長夜無燈磷自照,
斷腸誰伴月為儔。
悽悽一樹白楊下,
埋盡金閨萬斛愁。
照這首詩的尺度來丈量,後世很多碑誌文末尾的銘文都合於鬼詩的標準,風味相似。這是以鬼詩的標準衡量人詩。
衡量鬼詩,當然不宜用人詩的尺度,應當適當放低一些標準。蘇軾就是這樣做的。他不僅喜歡聽說鬼故事,也讀過大量鬼詩。按他的閱讀體會,鬼詩中最好的是下面這一篇,現在根據《侯鯖錄》卷二抄錄出來,奇文共欣賞:
流水涓涓芹吐芽,
織烏雙飛客還家。
深村無人作寒食,
殯宮空對棠梨花。
假如把這首詩當作第三人稱口吻,不妨理解為描寫荒寂的春景,雖然“殯宮”的意象略覺可怖;如果理解為第一人稱的立場,那麼就是這樣一幕情景:跳出殯宮的鬼,在寒食節的荒野裡遊蕩。這是不折不扣的鬼詩,難怪蘇軾拍案叫好。
鬼詩有鬼詩的標準。一個大活人寫出來的詩,如果像鬼詩,可能會被認為是不祥的徵兆,甚至被附會成詩讖。某一天,元代詩人範梈在散步之時,突然想到兩句詩:“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轉念一想,這兩句意境過於幽冷,很像鬼詩,覺得不太吉利,就著意構思了若干句不那麼幽冷的,湊成一篇,題為《蒼山感秋》,收入今本《範德機詩集》卷二。元明時代有好幾種詩話筆記都提到這段軼事,可見流行之廣。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清初詩家王士禛對這兩句詩卻情有獨鍾,他特地擬作一聯,還在《漁洋詩話》卷中津津樂道,提及此事。看來,對世俗“殆類鬼作”的指指點點,王士禛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能是範梈自己過分敏感了,其實,這兩句詩雖然陰氣較重,但離鬼氣似乎還有一些距離,又何況作者本人意不在鬼,而在於雨後夜景。偶讀晚清李伯元《南亭四話》,其書卷四《莊諧詩話》錄有《冥中八景詩》,思奇境幻,不免順手拈來,作一個有趣的參照。據李伯元稱,“《冥中八景詩》,廣西葉清芬女史歿後附箕作,想亦好事者所為,其詞固佳。”託名女鬼附箕,已可聳人聽聞,又有八篇一鼓作氣,蔚為壯觀。八景標目都是五言,與各地方誌中所見八景名目一般皆為四言有所不同。此類自是細枝末節,不知作者是否有意藉此區隔幽明兩界?冥中八景,包括《孟婆莊小飲》、《點鬼壇飯僧》、《血汙池垂釣》、《望鄉臺晚眺》、《惡狗村踏青》、《剝衣亭納涼》、《奈何橋春泛》、《鬼門關望月》,屈指數來,皆人世所無。血汙池、惡狗村、奈何橋、鬼門關,這些景點,顧名思義,已是大大不妙,但垂釣、踏青、春泛、望月等等,卻仍然是悠然人世的閒情逸致。比如這首《惡狗村踏青》:
隔花犬吠聽依稀。
陌上尋芳緩緩歸。
惟有青磷千萬點,
夜深常自傍人飛。
冥中八景題新思奇,別開生面,“一時好事者繪圖徵詩,桂林周子謙益和作為最”。這裡抄周謙益和《剝衣亭納涼》一首,權當嘗鼎一臠:
擲下皮囊一笑看,
人間恨海幾時幹?
刀山轉作清涼界,
消受松風六月寒。
讀後回味,彷彿有一陣陣凜洌寒風襲來,令人毛骨悚然。前人打比方說,讀鬼故事是神經的冷水浴,這一組詩的讀者應有同感。
男扮女裝,裝神弄鬼,固然是好事者的勾當,構撰《冥中八景詩》並且“繪圖徵詩”,也是好事者的作為。這類好事者代不乏人,宋代薛季宣就是一個。他與東坡先生有同好,讀了大批鬼詩之後,技庠難忍,便擬作二首,存於《浪語集》卷8。其一雲:
坐對悲風嘯晚山。
徵鴻不記幾回還。
青銅蝕破菱花面,
慵掠烏雲綰髻鬟。
其二雲:
王樂紛華苦未真。
至遊無眹亦無身。
細看浮世多塵坌,
如我得歸能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