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先生將《莊子》、《離騷》、《史記》、《杜工部集》、《水滸傳》和《西廂記》評為六大才子書，並一一評點。我覺得要認識水滸傳寫的有多好，為什麼可以列為四大名著，就一定要認真看金聖嘆先生對他的評點。

本寫了一一大長串自己的話，但怎樣寫脫離不了金先生的窠臼。最終想想，實在不如當一把搬運工，將其評點本總序中的一段貼出來供大家賞閱。

《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若《史記》妙處，《水滸》已是件件有。

凡人讀一部書，須要把眼光放得長。如《水滸傳》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餘紙，只是一篇文字。中間許多事體，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若是拖長看去，卻都不見。

《水滸傳》不是輕易下筆，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過百十來遍。若使輕易下筆，必要第一回就寫宋江，文字便一直帳，無擒放。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作《水滸傳》者，真是識力過人。某看他一部書，要寫一百單八個強盜，卻為頭推出一個孝子來做門面，一也；三十六員天罡，七十二座地煞，卻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強盜，顯見逆天而行，二也；盜魁是宋江了，卻偏不許他便出頭，另又幻一晁蓋蓋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現，四也；臨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結，五也。

三個“石碣”字，是一部《水滸傳》大段落。

《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事，是他氣力過人處。《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

《水滸傳》並無“之乎者也”等字，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真是絕奇本事。

《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至於中間事蹟，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兩三捲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

《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一樣。

《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識字，便當教令反覆細看，看得《水滸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場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大名府劫法場一篇；一發奇絕。

潘金蓮偷漢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潘巧雲偷漢一篇，一發奇絕。景陽岡打虎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沂水縣殺虎一篇，一發奇絕。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場，偷漢，打虎，都是極難題目，直是沒有下筆處，他偏不怕，定要寫出兩篇。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蹟，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如今卻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時遷、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然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處。想魯達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處。

《水滸傳》只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松粗鹵是豪傑不受羈靮，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

看來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緣故。若有緣故時，便隨手所觸，都成妙筆；若無緣故時，直是無動手處，便作得來，也是嚼蠟。

只如寫李逵，豈不段段都是妙絕文字，卻不知正為段段都在宋江事後，故便妙不可言。蓋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詐，故處處緊接出一段李逵樸誠來，做個形擊。

其意思自在顯宋江之惡，卻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槍，本要殺人，反使出一身家數。

近世不知何人，不曉此意，卻節出李逵事來，另作一冊，題曰“壽張文集”，可謂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寫李逵色色絕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筆。他都不必具論；只如逵還有兄李達，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卻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換姓時，反稱作李二，謂之乖覺。試想他肚裡，是何等沒分曉。

任是真正大豪傑好漢子，也還有時將銀子買得他心肯。獨有李逵，便銀子也買他不得，須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樣人。

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吳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與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卻心地端正。

宋江是純用術數去籠絡人，吳用便明明白白驅策群力，有軍師之體。

吳用與宋江差處，只是吳用卻肯明白說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說自家志誠質樸。

宋江只道自家籠罩吳用，吳用卻又實實籠罩宋江。兩個人心裡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寫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榮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寫得另是一樣氣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個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都銷盡。

楊志、關勝是上上人物。楊志寫來是舊家子弟，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進只算上中人物，為他後半寫得不好。

呼延灼卻是出力寫得來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盧俊義、柴進只是上中人物。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道不俊。柴進無他長，只有好客一節。

朱仝與雷橫，是朱仝寫得好。然兩人都是上中人物。

楊雄與石秀，是石秀寫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楊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孫勝便是中上人物，備員而已。

李應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體面上定得來，寫處全不見得。

阮小二、阮小五、張橫、張順，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劉唐是中上人物，徐寧、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卻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蹟，便算讀過一部書了。雖《國策》、《史記》都作事蹟搬過去，何況《水滸傳》。

讀《水滸傳》，一定要讀金聖嘆的評點本。

它和其他版本的《水滸傳》有三個明顯不同。

首先是隻有七十回，這是因為他不喜歡七十一回以後梁山好漢們受招安、打方臘等內容，所以就把之後的回目刪掉，自己寫了一段結尾，到梁山英雄排座次就結束了全書。

其次，金聖嘆對書中的部分內容進行了潤色和修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寫了大量的評語，包括總評、眉批、夾註、尾批，有時候一條批語有上百字，甚至上千字。

金聖嘆的評語，首先是好在超越時代的見解。

比如《水滸傳》第一回寫高俅發跡，金聖嘆評點說：“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亂自下生出；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這段話告訴大家帝王將相、當朝權貴才是國家災亂的始作俑者。這種型別的評語，在當時很有見識，也很有勇氣的。

金聖嘆的評語，其次是好在對小說寫法的剖析。

比如他對《水滸傳》結構佈局歸納出“草蛇灰線法”、“綿針泥刺法”等十幾種巧妙筆法；又比如他說《水滸傳》前三十回，每一章都在用司馬遷寫《史記》的巧妙筆法：魯達、林沖、楊志、宋江、武松等人，每個人的寫法就是《史記》中的一篇列傳。這些分析對我們鑑賞這部小說很有幫助。

金聖嘆的評語，第三是好在對人物的分析。

他說書中一百零八個人就有一百零八種形象，各個不同。

他能細緻辨別出作者寫作時的種種微小、細密的不同之處。

比如他說“《水滸傳》只是寫人粗魯處，便有許多寫法。如魯達粗魯是性急，史進粗魯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魯是蠻，武松粗魯是豪傑不受羈絆，阮小七粗魯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魯是氣質不好。”金聖嘆對人物淋漓盡致的好惡臧否，讓讀者看得爽快，讀得會心。

金聖嘆的評語，第四是好在處處有真性情的流露。

比如小說中寫晁蓋等人智取生辰綱之後，官兵前往石碣村追捕，被引入蘆葦蕩。兩個官府公人被一個漢子用鋤頭打翻在水裡。這個簡單的情節，金聖嘆卻寫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批語，他說：“鄉間百姓鋤頭，千推不足供公人一飯也，豈意今一鋤頭已足。”其間嘲諷的意味溢於言表。

金聖嘆點評《水滸傳》，常與《史記》作比較，這是因為歷史上以描寫人物和故事為主的書中，金聖嘆最欣賞《史記》和《水滸傳》。

首先，金聖嘆將《離騷》、《莊子》、《史記》、《杜工部集》、《水滸》、《西廂記》合稱為“六才子書”。這六部書中，《離騷》、《杜工部集》是詩歌，《莊子》是散文，《西廂記》是雜劇。只有《史記》和《水滸傳》是講人物講故事的。《史記》雖是史書，但是紀傳體，以人物為主線，以人物為中心，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小說。所以金聖嘆點評《水滸傳》，常與《史記》做比較。

其次，金聖嘆精研水滸，指出《水滸傳》的許多人物塑造方法和故事寫法都是從《史記》學習繼承的。《水滸傳》草灰蛇線的佈局；前三十回對《史記》巧妙筆法的學習；每一個人物的塑造就像《史記》列傳的寫法……因為有著這些真實的聯絡，那麼點評時常與《史記》對比就不足為奇了。

最後，金聖嘆深諳文學研究的方法，指出了寫作背景對文學作品的影響。他認為《史記》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遊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而水滸則不然。水滸傳寫作時，作者心中沒有許多怨恨，只是保暖心閒，寫出心中錦繡。同時，《史記》因體裁限制，是以文運事，先有事件再寫文章，而水滸則是因文生事，因為情節大都虛構，所以發揮的餘地更大，寫作也更自由。

綜上，因為《水滸傳》與《史記》都出類拔萃，同時有更多可類比之處，所以金聖嘆評《水滸傳》總與《史記》做比較。

金聖呔評《水滸傳》於歷史比較能有巨大的說服力，古人說：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比較才有差距，比較才有憂劣。

我拖了很久才答，很是抱歉，除了個人原因，還有兩點

1.貫華堂本我雖然有，但一直沒細讀，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但我的理解一定不能免於膚淺，所以一直怯於回答這個問題

2.金聖嘆無論是關於文藝方面的提法，還是對水滸英雄的點評，我一直都很難認同，更妄論欣賞，所以寫起來那面偏頗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是七十回本金批水滸，以及百二十回繁本水滸。在引用中，凡見“總批”“夾批”的，皆引金批本水滸。反之為百二十回繁本水滸，請讀者留意。

金聖嘆批評本，對於《水滸傳》的傳播，對於普通讀者理解長篇小說的寫作技法，人物出場安排，複雜場面梳理等等，都是大有裨益的。金聖嘆對於施耐庵的才情，從來不吝溢美之詞，經常在夾批中只顧得擊節讚歎，而忘記了批評者的本分。同時，金聖嘆對於大部分水滸英雄非常心折，其中尤以武松李逵為最。

因此，金批對於初讀水滸的讀者的作用，打個比方，就如同一群人去聽音樂會，懵懵懂懂，只是看個熱鬧，這時候，一個人站出來，在精彩之處帶頭鼓掌。這樣，一場音樂會就獲得了滿堂喝彩，觀眾交口稱讚，有口皆碑。

以上特點特別以楔子到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為最，也就是這本書：

這是因為，水滸直到這個部分之前，全書線索人物宋江還不是主角，主要人物是林魯武史等英雄好漢。金聖嘆在這部分的總批，眉批，夾批中，基本都是讚美之詞，而且託古本之名改動的內容也很少。

然而，在隨後的第三十三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一直到結尾第七十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驚惡夢，金聖嘆進行了大量的篡改。金聖嘆所作的篡改，本意基本上都是為了抹黑宋江一個人，是洩私憤，不值得提倡。

下面把金聖嘆對百回繁本的改動歸納評價如下：

1.腰斬水滸

金聖嘆把後二十九回全部刪除。這部分內容包括敗高俅，贏童貫，徵遼徵臘等環節，俗稱招安。全書縱向比較，這部分內容，文字無趣，情節單調，藝術水準較低。不用說古人，即便現在的人，能通讀，復讀的都不多。因此金聖嘆腰斬這部分，在客觀上有提升《水滸傳》可讀性的作用。

然而，金聖嘆是為了提高水滸可讀性才腰斬水滸嗎？在我看來不是這樣的。

有人說，刪去了招安，徵臘的環節，水滸英雄就可以大團圓收場，水滸英雄造反徹底，拒絕招安，投降朝廷。這是金聖嘆本意嗎？在我看來也不是這樣的。

在我看來，金聖嘆認為招安，死戰，入廟，這是這一群強盜的最理想歸宿，甚至過於理想，讓他無法容忍，尤其是對宋江。我們從他的批註中一窺究竟：

總批：此回始入宋江 傳也。宋江 ，盜魁也。盜魁，則其罪浮於群盜一等。然而從來人之讀《水滸》者，每每過許宋江 忠義，如欲旦暮遇之。此豈其人性喜與賊為徒？殆亦讀其文而不能通其義有之耳。自吾觀之，宋江 之罪之浮於群盜也，吟反詩為小，而放晁蓋為大。何則？放晁蓋而倡聚群醜，禍連朝廷，自此始矣。宋江 而誠忠義，是必不放晁蓋者也。宋江 而放晁蓋，是必不能忠義者也。此入本傳之始，而初無一事可書，為首便書私放晁蓋。然則宋江 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為之諱也。——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總結：宋江是強盜頭子，罪加一等；梁山英雄實乃群醜，嘯聚山林，禍連朝廷

夾批：古詩云：“井水知天風。”蓋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風也。今兩旋風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當時宋江擾亂之惡，至於無處不至也。——第五十三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下井救柴進夾批： 本是徐寧訓練，吳用調撥，乃反大書宋江 者，此篇搞拒王師，罪在不赦，特書盡出宋江之謀，所以深著其惡也。——第五十六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總結：宋江帥部擾亂地方，抗拒天兵，罪在十惡，斷無可赦

總批：吾觀《水滸》洋洋數十萬言，而必以“天下太平”四字終之，其意可以見矣。後世乃復削去此節，盛誇招安，務令罪歸朝廷，而功歸強盜，甚且至於裒然以“忠義”二字而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亂，至於如是之甚也哉！——第七十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驚惡夢

總結：百回本的招安環節，是把罪責加在朝廷，功勞加在強盜身上，竟然說強盜是忠義的，這簡直是犯上作亂！

那麼，依金聖嘆的意思，這些嘯聚山林的水滸英雄，其恰如其分的下場應該是什麼呢？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聲令下，壁衣裡蜂擁出行刑劊子二百一十六人，兩個服侍一個，將宋江 、盧俊義等一百單八個好漢在於堂下草裡一齊處斬。【夾批：真正吉祥文字。】盧俊義夢中嚇得魂不附體；微微閃開眼看堂上時，卻有一個牌額，大書“天下太平”四個青字。【夾批：真正吉祥文字，古本水滸如此。俗本妄肆改竄，真所謂愚而好自用也。】——第七十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驚惡夢

金聖嘆認為，全部一百單八人應該斬立決，這樣才能天下太平。這種觀點在今天看來，既愚蠢又反動，完全不值得提倡。

那麼，腰斬的水滸傳，在故事情節方面是否有所欠缺呢？答案是肯定的。

金聖嘆給的結局是盧俊義的噩夢，然而，夢畢竟不是現實，那麼即便在金聖嘆所寫的結局中，梁山好漢依舊是活著的，做夢是夢不死人的。那麼問題來了，這些活著的梁山好漢，他們接下來的故事是什麼？結局是什麼？金聖嘆並沒有回答這些問題，因此他腰斬的水滸傳，不能不說破壞了故事的完整性。

2.刪掉繁本水滸的詩詞致語

我們知道，繁本水滸，除武定版以外，每回都是有入回詩的。對於入回詩，脫胎於說書人的定場詩，參見鄙人答案：

《水滸傳》這一首開場詩是什麼意思？古典文學小說的開場詩詞有什麼作用?

既然已經脫胎換骨成小說，那麼說書人的定場詩，就失去了功能，因此刪去不妨。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唇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盪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百二十回本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水滸是個成人小說，以上詩文是文章有機整體的一部分，刪掉後文章失色不少。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遊只愛錢。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金本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繁本

金聖嘆這種改動把原文裡面張橫那種不怕天地，不怕官府的造反精神篡改成了一幅貪婪而且醜惡的嘴臉，其根由，主要是配合金聖嘆貶低宋江的理論。這種不動聲色但又使原文意味大變的改動，在金聖嘆版的水滸傳裡還有很多很多，後文會提到。

3.對宋江進行全方位的詆譭

當時水滸傳全本，被冠以忠義之名，是為忠義水滸傳。而水滸傳的主角宋江，在書中更是以孝義黑三郎，忠義兩全等形象示人。

這在金聖嘆看來，簡直是可忍熟不可忍——既然宋江是罪魁，是十惡不赦的強盜頭子，是站在朝廷對立面的人，那麼宋江斷斷不可能忠孝。

首先，既然忠臣出於孝子之家，那麼宋江就萬萬不可以是個孝子。

轉出宋太公來，【夾批： 明明假計，乃我讀至此句，始覺如夢忽醒，蓋於前文一路，所感者深矣。】叫道：“我兒，不要焦躁。這個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見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寫道我歿了，你便歸來得快。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為此，急急寄書去喚你歸家。【夾批： 作者特特書太公家教，正所以深明宋江不孝。而自來讀者至此，俱謬許其為忠義之子，斯真過矣。】——第三十四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 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裡去。你可寬心守耐。我自使四郎來望你。【夾批： 固少不得。】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夾批： 屢申此言，深表宋江不孝之子，不肯終受厥考之孝也。——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這是宋江發配江州前，他父親警告宋江的言語。因為這個時候的宋江還沒有題反詩，鬧江州，遠遠沒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宋太公這麼說當然有道理。

然而，這個說法竟然成了金聖嘆攻擊宋江的口實——宋太公說宋江落草就是不忠不孝，後來宋江落草了，那麼宋江就是不忠不孝。

完全不管後來宋江上山後即刻接父親上山，並在招安後第一時間送父親回家，最後宋太公也壽終正寢。雖然由於徵臘，宋江宋清沒能給送太公送終，但這完全符合古人說的：忠孝不能兩全。

金聖嘆用這個攻擊宋江不孝，這簡直是稚童邏輯，異常可笑，這是金聖嘆攻擊宋江不孝的第一個角度。

金聖嘆攻擊宋江不孝的第二個角度，是宋江的孝是口孝，是說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的：

若夫口口說孝之人，乃以噁心向其父母，是加於強盜一等者也。我觀遠行者，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惡人遠避。”蓋畏強盜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當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遠避。”蓋為父母者之畏口口說孝之子，真有過於強盜也者。——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一行人馬逕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同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 急問道：“老父何在？”【夾批： 一片權詐。孝順不在口說，孝順亦不在人前，凡屬口說及在人前者，皆強盜，非孝順也。】

大家可以看到，宋江從還道村脫險回到梁山，自然擔心父親的安慰，所以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問問父親在哪。而這句話在金聖嘆眼裡，成了宋江不孝的口實，不但不孝，簡直強盜。

金聖嘆攻擊宋江不孝的第三個角度，也是最新穎的角度，是宋江不讓李逵取母。

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孃在家裡。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裡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得是；【夾批： 寫晁蓋以襯出宋江 。】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夾批： 詩云：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也。今宋江 於己則一日不可更遲，於他人則毅然說使不得，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寫得可恨可畏。】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裡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恐難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夾批：看他與前自己取爺時更不相同，皆特特寫權詐人照顧不及處，以表宋江之假也。】——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寫到這裡，金聖嘆完完全全放飛了自我，不顧宋江如此說話，並不是阻攔李逵取母，是為了李逵的周全：

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相反，從此以後，宋江阻攔李逵取母成了宋江在孝道方面最大的黑點，逢人便說：

李逵孝順——宋江不孝

雷橫孝母——宋江不端

公孫勝孝母——宋江假孝

我文章沒人看——宋江的錯

非但如此，金聖嘆覺得挖掘宋江的黑材料，效率不能令他滿意，於是親自上陣，篡改水滸：

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 ，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又訴說殺虎一事，為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說罷，流下淚來。宋江大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裡添得兩個活虎，正直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牛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金批本第四十三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而反觀繁本水滸原文：

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裡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繁本水滸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以上黑體字是金批以及繁本的區別。我們可以看到，透過金聖嘆的篡改，把原來大家在笑假李逵剪徑的事，改成了宋江一個人笑李逵母親被老虎吃了的事。

金聖嘆開始用放大鏡在原文中尋找可以黑宋江的任何蛛絲馬跡。在發配江州的路上，宋江所帶的刑枷被金聖嘆重點關注，特別批示。

幾公斤的木枷（或者鐵枷）需要犯人用脖子，肩膀承擔，其痛苦程度不言而喻。流刑的犯人到了治所一般打打殺威棒就沒什麼事了，所以流刑犯人的很大一部分懲罰是在流放路途中的刑枷負擔。

然而在《水滸傳》設定裡面，枷上的封皮並沒有被嚴肅對待，無論是柴進的書信，押運公差的說辭，都可以把封皮損毀這事搪塞過去，以上為背景。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著，飛到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夾批： 花榮真。】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夾批： 宋江假。於知己兄弟面前，偏說此話，於李這家店、穆家莊，偏又不然，寫盡宋江醜態。】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夾批： 半日寫那人如醉夢相似者，所以襯起大漢也。此處寫那人也慌者，所以開釋那人也。】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裡，先開了枷，【夾批： 前花榮要開，宋江不肯，此李立私開，宋江不同，皆作者筆法嚴冷處。或解雲：此處宋江未醒，安得責其不同？不知我不責其作房開時，我正責其出門帶時也。】置備酒食，殷勤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在家裡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了行枷，【夾批： 朝遷法度擅動，宋江不問，何也？】——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宋江被請上樑上，卻斷然不同意開枷，這不是宋江虛偽：向別人表示他尊重朝廷法度，而是他把這木枷當成自己的護身符——有了木枷，他還是朝廷法度內的人，自然不可落草。宋江拿這木枷做為擋箭牌，恰恰是為了遵從宋太公的教誨。

然而在金聖嘆筆下，宋江應該一而貫之地帶著這沉重的木枷，哪怕他被李立的麻藥麻翻了，宋江也得帶！最起碼，麻藥醒了後，要責問李俊李立，為什麼要開枷！為什麼要陷我於不忠不孝！！

金聖嘆並沒有輕易放過這個木枷線索，他繼續評到：

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裡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裡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夾批： 這裡又無外人六字，追入宋江 心裡，真是如鏡之筆。】快樂睡一夜 。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夾批： 閒中無端出此一筆，與前山泊對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權詐也。寫宋江答公人，偏不答別句，偏答出此三個字，便顯出前文國家法度之語之詐。此書寫宋江權詐，俱於前後對照處露出，若散讀之，皆恆事耳。】宋江道：“我們休從門前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夾批： 淨手時看得，遂令此際得便，用筆既妙，即敘事省力，不可不知此法也。】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夾批： 國家法度，奈何如此。自花榮開枷，宋江不肯後，接手便將枷來寫出數番通融，深表宋江之詐也。】蔡九知府看見宋江 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夾批： 加意寫出宋江 視行枷如兒戲，與前欺花榮對看，筆法嚴冷之極。】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溼壞了。”——第三十六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於是在金聖嘆的筆下，哪怕押運公人主動要求除去宋江的刑枷，宋江也應該言辭拒絕！不然他就是欺詐，是權術。

最後，這個被金聖嘆一直追著不放的刑枷，被兩個公人一句話——被水溼壞了——輕輕帶過。金聖嘆不問兩個公人，以及最終執法者：蔡九知府的翫忽職守，反而罵了囚徒宋江一路。這真是用聖人的標準要求囚徒，用強盜的標準要求官府

金聖嘆的屁股坐在哪一邊，不是一目瞭然嗎？

以上種種，若尚可以金聖嘆迂腐來理解的話，那麼他親自捉刀，坐實宋江害死晁蓋，偽造玄女天書，影射石碣天文，把一部大書的線索人物篡改成一個卑鄙小人，降低全書藝術格調，以一己之力開創水滸陰謀論，流毒甚廣，則令人熟不可忍！

在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裡

晁蓋聽罷，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怎敢如此無禮！我須親自走一遭！不捉得這畜生，誓不回山！我只點五千人馬，啟請二十個頭領相助下山；其餘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金本晁蓋聽罷，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怎敢如此無禮！我須親自走一遭，不捉的此輩，誓不回山！”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小弟願往。”晁蓋道：“不是我要奪你的功勞。你下山多遍了，廝殺勞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卻是賢弟去。”宋江苦諫不聽。晁蓋忿怒，便點起五千人馬，請啟二十個頭領相助下山。其餘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繁本

繁本宋江勸晁蓋不要下山，金本刪除這個情節

吳學究諫道：“哥哥方才出軍，風吹折認旗，于軍不利。不若停待幾日，卻去和那廝理會。”晁蓋道：“天地風雲，何足為怪？趁此春暖之時，不去拿他，直待養成那廝氣勢，卻去進兵，那時遲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吳用一個那裡彆拗得住，晁蓋引兵渡水去了。宋江回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探聽訊息。——金本吳學究諫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長改日出軍。”宋江勸道：“哥哥方才出軍，風吹折認旗，于軍不利。不若停待幾時，卻去和那廝理會。”晁蓋道：“天地風雲，何足為怪？趁此春暖之時，不去拿他，直待養成那廝氣勢，卻去進兵，那時遲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宋江那裡彆拗得住。晁蓋引兵渡水去了。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聽訊息。——繁本

繁本宋江繼續勸晁蓋不要下山，金本只吳用一人勸。繁本宋江令戴宗打探訊息，金本把這事加了一個“密”字。

宋江守定在床前蹄哭，眾頭領都守在帳前看視。當日夜至三更，晁蓋身體沉重，轉頭看著宋江，囑咐道：“賢弟莫怪我說：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言罷，便瞑目而死。眾頭領都聽了晁蓋遺囑。宋江見晁蓋已死，放聲大哭，如喪考妣。——金本宋江等守定在床前啼哭，親手敷貼藥餌，灌下湯散。眾頭領都守在帳前看視。當日夜至三更，晁蓋身體沉重，轉頭看著宋江，囑付道：“賢弟保重。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言罷，便瞑目而死。宋江見晁蓋死了，比似喪考妣一般，哭得發昏。——繁本

金本刪除了眾頭領都在晁蓋床前的情節，刪除宋江服侍晁蓋服藥的情節，弱化宋江看晁蓋死去的悲痛。

吳學究道：“晁天王雖如此說，今日又未曾捉那人，山寨中豈可一日無主？若哥哥不坐時，其餘便都是哥哥手下之人，誰人敢當此位？況兼眾人多是哥哥心腹，亦無人敢有他說。哥哥便可權且尊臨此位坐一坐，待日後別有計較。”——金本吳學究又勸道：“晁天王雖是如此說，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豈可一日無主？若哥哥不坐時，誰人敢當此位？寨中人馬如何管領？然雖遺言如此，哥哥權且尊臨此位坐一坐，待日後別有計較。”——繁本

金聖嘆把水滸傳的藝術留白說了出來，梁山好漢至此的確大部分是宋江心腹，但這話吳用怎麼會拿到明面上說？做為千古名著，水滸傳的編修者又怎麼會如此不懂審美，不加留白？金聖嘆為了把心裡話說出來，不惜篡改原著，破壞情調，罪過不小。

在水滸原文裡，托塔天王夢中顯聖一節，基本上是給宋江背書的。因為如果的確是宋江害死了晁蓋，那麼晁蓋的鬼魂為什麼給宋江報信，讓他提防背瘡？關於這點請參考在下的回答：

金聖嘆當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於是他再次動刀。在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裡白條水上報冤中，他改到：

宋江抬頭看時，卻是天王晁蓋，卻進不進，叫道：“兄弟，你在這裡做甚麼？”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冤仇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又因連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今日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兄弟不知，我與你心腹弟兄，我今特來救你。如今背上之事發了，只除江南地靈星可免無事，兄弟曾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不快走時，更待甚麼？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來救你。”宋江意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晁蓋道：“兄弟，你休要多說，只顧安排回去，不要纏障。我便去也。”宋江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請吳用來到中軍帳中；宋江備述前夢。吳用道：“既是天王顯聖，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凍，軍馬亦難久住，正宜權回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亦未為晚。”——金本宋江抬頭看時，只見天王晁蓋欲進不進，叫聲：“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時？”立在面前。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屈死冤仇，不曾報得，心中日夜不安。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非為此也。兄弟靠後，陽氣逼人，我不敢近前。今特來報你，賢弟有百日血光之災，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你可早早收兵，此為上計。”宋江卻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被晁蓋一推，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叫小校請軍師圓夢。吳用來到中軍帳上，宋江說其異事。吳用道：“既是晁天王顯聖，不可不依。目今天寒地凍，軍馬難以久住，權且回山。寧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亦未為晚。”——繁本

金聖嘆為了證明作者的確有“深文曲筆”，把宋江當年私放晁蓋的話語，搬到這裡，一來可以給讀者一種首尾呼應的妙筆感覺，二來可以混淆視聽，弱化晁蓋警告宋江會生病的真實預言。

至此，下半部水滸傳裡，只要是與宋江有關的情節，都被金聖嘆批改得一塌糊塗，不忍卒讀。

至於金聖嘆批宋江只會送錢，本領低微；在玄女廟被嚇得渾身發抖，膽小如鼠；杜撰無字天書，吳用並未一起參讀；故意給盧俊義設定障礙，不欲其建功奪位；借盧俊義，魯智深，關勝之口辱罵宋江等等等等，都是些小家子氣，不值一曬，就不一一放上來，沒得汙了大家的眼。

4.金聖嘆批評水滸的心路

以上種種，皆可見於浩如煙海的水滸研究論著之中，所不同者，未嘗有金本繁本直接對版並批評者，蓋今人無暇研讀第一手文獻之故乎。

拋開總批不論，各回夾批之中，可以見金聖嘆批評水滸的心路歷程以及個人價值取向。這是我本人的看法，不見得正確，羅列如下：

金聖嘆似乎見不得成功人士。在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之中，他前後譏諷了趙員外五次：

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夾批：泛然讀之，可笑之醜，而今人猶津津言之。】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裡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裡，【夾批：醜話。一路每每於無意中，寫出趙員外不足取。】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這個表弟姓魯，【夾批：三寶們前，不敢更名改姓，寫盡婆氣員外。】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夾批：二語有深厭趙員外東唧西噥之意。O爽直自是天性，定無食言，且今日依，是真正依，後日吃酒打人，是另自吃酒打人，亦並非食言也。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逕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裡，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夾批： 員外出醜矣。】

我個人完全get不到任何趙員外的黑點，可能他有錢有勢還有外宅就是他的原罪吧

金聖嘆也見不得有心機的人。在第四十四回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中，金聖嘆批到：

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訊息，倒這婆娘使個見識攛掇，定反說我無禮，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卻別作計較。”【夾批： 石秀可畏，我惡其人。】石秀便去作坊裡收拾了包裹。【夾批： 第二番也。】楊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夾批：決撒得好笑。】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夾批：妙筆。便不單是去。】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釐昧心，天誅地滅！”【夾批： 石秀可畏，我惡其人。】那賊禿知道是石秀，那裡敢掙扎做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不絲。【夾批： 妙絕，奇極之文。】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夾批： 三四刀又妙，石秀可畏之極。】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夾批：殺人是極忙遽事，看他何等閒逸脫套。】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夾批：精細之極，石秀可畏。】

在別人看來膽大心細的石秀，由於有心機，為金聖嘆所厭惡；

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藥抹在口裡，直抱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裡，你自請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逕搶入林子裡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 朱仝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成兩半個，己死在那裡。【夾批： 讀到此句，失聲一嘆者，痴也。此自耐庵奇文耳，豈真有此事哉！】李逵聽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幹我屁事！”【夾批： 將令與屁合作一句，李大哥妙人，有此妙語。】

金聖嘆避重就輕地說，這事是施耐庵編的；然後緊接著便繼續稱讚李大哥的妙人妙語。

金聖嘆大概是以日記的方式來攥寫夾批，原因有二：

1.在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的夾批中，他寫到：連日讀水滸，已得十九回矣，直至此時方是開部第一句，看官都要重添眼色。可見，夾批他是邊看邊寫，寫完後也不必修改

2.夾批中他對宋江以及吳用的評價在逐漸變化，反映出他隨著情節的推進，對宋江以及吳用的態度在逐漸變化。關鍵的一點是，他在完成夾批後，沒有再改，因此留下了他心路歷程的痕跡。

在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中，宋江首次出場，在總批中，金聖嘆寫到：

【總批：此回始入宋江傳也。宋江，盜魁也。盜魁，則其罪浮於群盜一等。然而從來人之讀《水滸》者，每每過許宋江忠義，如欲旦暮遇之。此豈其人性喜與賊為徒？

然而，就在本回的夾批中，金聖嘆寫到：

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卻答應道：“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夾批： 自此以下入宋江傳，皆極寫其權術，所以為群賊之魁也。宋江權術如此，讀之真乃可愛。】

本回裡，金聖嘆稱讚宋江“可愛”的，一共五處，簡直可以跟“李大哥”爭寵；更與後來宋江動輒得咎，無恥無能的負面評語天差地別。

同樣，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金聖嘆總評到：

吳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與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卻心地端正。

後來，金聖嘆慢慢意識到其實吳用與宋江一直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對事情的看法往往不謀而合，實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於是他的夾批中慢慢出現了：

以著宋江 、吳用之同惡共濟也。大書吳用純以欺詐待人，全無忠義之心，與宋江正是一流人也。大書宋江純以欺詐待人，全無忠義之心，甚乃至於不信李鐵牛之生平，與吳用正是一流人也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宋江吳用是一流人，何以吳用定考上上，宋江定考下下？

這種矛盾之處，其實在他的評語中，俯仰皆是。例如，金聖嘆堅定地支援朝廷，對造反深惡痛絕，但是他也能夠指出朝廷腐敗，吏路閉塞的大問題：

在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賜　柴進失陷高唐州的總評中，金聖嘆說到：

嗟乎！吾觀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勢要，在地方無所不為，殷直閣又倚仗姐夫高廉勢要，在地方無所不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豈不甚哉！夫高俅勢要，則豈獨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僅其一也。若高俅之勢要，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當莫不各有殷直閣其人；而每一高廉，豈僅僅於一殷直閣而已乎？如殷直閣者，又其一也。若高廉之勢要，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為者，又將百殷直閣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閣，然則少亦不下千殷直閣矣！是千殷直閣也者，每一人又各自養其狐群狗黨 二三百人，然則普天之下，其又復有寧宇乎哉！嗚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當知之。夫知之而能痛與戢之，亦可以不至於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縱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為高俅也。

那麼既然高廉，殷天錫都是禍國殃民的害人精，那麼消滅他們的宋江就因此得到金聖嘆的誇獎了嗎？答案是這次得到了，下次繼續罵。

金聖嘆做為封建文人，他本身是有侷限性的，這不能全部歸咎於他，然而，他這種前後矛盾之處，也大大降低了他評語的藝術價值。

金聖嘆評《水滸傳》，為什麼總和《史記》做比較？

在金聖嘆的時代，文人學士崇尚的是四書五經，統稱為“經”，其尤博雅者，可能還會涉獵“史”、“子”、“集”，其中《史記》就是傑出之“史”，而《三國》、《水滸》等小說卻是上不了檯面的。魯迅在《談金聖嘆》一文中就特地提出“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並列”，其中《左傳》在“經”部，《杜詩》在“集”部。

這就很清楚了，金聖嘆眼光獨特，早就發現了《水滸》等小說的價值，當與經、史、子、集等同，這在當時可謂“離經叛道”，為舉世所難容，但從今天的眼光看，《水滸傳》的影響力，比經、史、子、集還要大，尤其是在民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說，“唯細民所嗜，仍在《三國》、《水滸》”，這是金聖嘆的前瞻性。

至於金聖嘆評《水滸傳》，為什麼總和《史記》比較，金聖嘆有個“夫子自道”，大概是這麼幾方面的考慮：

一、《水滸傳》的寫法取法乎《史記》。金聖嘆說：“《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若《史記》妙處，《水滸》已是件件有。”

二、《水滸傳》藝術感染力強於《史記》，金聖嘆作了如下分析：“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三、《水滸傳》寫人物，用的就是《史記》人物列傳的寫法，卻又有變化，“《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至於中間事蹟，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兩三捲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總結：金聖嘆評《水滸》，愛拿《史記》作參照，原因是他認為《水滸傳》寫法源於《史記》，其藝術價值又高於《史記》。將《水滸》比附於《史記》，極大抬高了《水滸》的身價，也極富前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