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也談情

眾所周知，古龍一生放蕩不羈，縱橫情場，金樽酒前眠花柳，三任妻子，情人無數，筆下亦多的是好腰好腿，動不動就脫衣服的女人，同時明確承認愛情和友情只能選其一，他必選友情。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也說“每當看到黃昏日落，林蔭樹下，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夫妻，手挽著手，互相依偎著輕輕低語時，我就希望自己能有一種權力——讓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聽聽這話，簡直天真得不像一個“落拓江湖載酒行”大半生的浪子所言。

可這話就是他說的，初刊於一九七五年一月一日香港《大成》第十四期，落款是“十二月二日又在燈下，又是空樽。”

其實仔細想來，古龍筆下真正的愛情悲劇並不多，林詩音的悲劇說到底是李尋歡的人格悲劇；阿飛的悲劇是因為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人。

古龍從不刻意用誤會或矛盾製造愛情悲劇，幾乎所有相愛的人，他都給了他們最好的結局，《絕代雙驕》裡上至江楓花月奴、下至江小魚蘇櫻、花無缺鐵心蘭，終究各得其所；《武林外史》裡死纏爛打的朱七七會為了情郎完善自己，最終得與沈浪買舟出海。

甚至是早期《孤星傳》裡的外貌極不相稱的裴珏和檀文琪；到《蕭十一郎》婚內出軌愛上聲名狼藉大道的沈璧君，旁人看起並不覺得珠聯璧甚至有違道德禮法，只要他們是相愛，古龍皆給他們留條路，留一個好的結局，或者至少是，希望。

這是古龍的厚道，他自小經歷父親拋棄妻子，又一早混黑幫過起燈紅酒綠、鶯歌燕舞的生活，他深知人生實難，不僅從不用刻意的悲劇去提升所謂的“格調”和“情操”，甚至明確寫過“愛情故事本身就應該是充滿幻想和‘羅曼蒂克’的。”

與此同時，古龍自認，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循規蹈矩地依照正統方式去交過一個女朋友”。這不僅是浪蕩十里軟紅塵的問題，事實上，古龍前兩任妻子皆出身風塵，而古龍至死還在問：“為什麼我的女朋友都沒有來看我”？簡直近於迂和腐了，紙醉金迷的感情，哪裡是可以一起面對生死的呢？他怎麼可能不懂，可是，他還是要問，因為總有不甘。

矛盾嗎？其實完全不，因為在他看來，“愛情是真摯的，是濃烈的，是不顧一切、不顧死活的，是可以讓人耳朵變聾、眼睛變瞎的。也可惜愛情通常都是短暫的。”

說到底，古龍對愛情沒有多少信心。所以他筆下飛揚跳脫的陸小鳳、風流蘊藉的楚留香，總會遇到不同的女人，與不同的女人發生纏綿悱惻的故事，那也是愛情，只不過，突發又多發。更重要的，浪子心性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愛情是佔有，是羈絆，那是浪子的對立面，古龍曾書“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子不回頭，大快生平”。這是他的選擇。

一壁是不可靠的愛情，一壁是不能放棄的浪子心性，古龍做出此等選擇，其實完全在情理之中。所以他即便他推崇老友倪匡夫婦感情，亦從頭到尾不提“愛情”字眼，而是將之界定為“一種依賴，一種互相的依賴，一種深入骨髓、休慼相關、三億七千九百八十萬棒子都打不散的情感。一種總是會讓坐在城外（婚姻圍城梗）高樹上的人流淚的情感。”

雖然已經明確在他的世界裡友情的地位永比愛情高，但他還是不甘心，所以又說：“真摯的愛情得到細心良好的灌溉時，一定會開放出一種美麗芬芳的花朵——友情的花朵。”

這話猛一聽可能有點尷尬，其實他的意思是，相濡以沫很好，但那不是愛情。其實反過來想，何嘗不是體現出古龍極為純粹的愛情觀，在他眼裡，不再帶有突發時濃烈、盲目、神魂顛倒、非卿不可屬性的感情，都不能算作是愛情。

我們不得不承認，決絕浪蕩如古龍，也有其天真又固執的一面，總覺得古龍至死不甘，因為沒有碰到一個可以同飲金樽酒，且同花下眠的紅顏知己。因為他最愛寫的字，除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外，就是那一句“誰來跟我共醉”。

歲月如催，往事如寶劍出鞘不歸。午夜人猶未醉，誰來跟我乾杯？但願人金銀成堆，但願人成雙成對。在在良宵我一人，誰來跟我共醉？夜已深，人散盡，雨飄零，夢未醒。眼前但見一杯酒，跟我乾杯的人呢？誰來跟我乾杯　朋友　情人　古龍以上為古龍部分手跡

古龍深諳浪子生涯空虛寂寞之處，唯一解藥是酒，是友。至於愛情，太純粹，太難得，太不常有，所以，不納入常規生活。懂了麼？這就是屬於古龍的，浪子深情。

對於古龍的情愛觀或說女性觀，許多人都持批評態度。一來古龍自己風流成性，二來他筆下的女子也多半漠視許多人最在乎的傳統道德。但我始終持相反態度，許多人對古龍的不順眼，其實只是因為衛道士容不得獨立自主。

多年前，讀大學的我暑假出遊，在火車上買了本地攤雜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購買此類雜誌，只因整本講的都是古龍。

拿到之後才覺後悔，因為它無非是我早已熟知的古龍逸事鋪陳而成，然後中間穿插各種我們耳熟能詳的黃段子，不管古今中外，通通安在古龍頭上。描寫古龍的女人們時，又會用上各種香豔文字，讓人打發火車上的無聊時光。

其實這恰恰代表著一種對古龍的誤解，沒有幾個人能懂得天才的內心，也不會有多少人理解古龍縱情聲色背後的寂寞。就像許多人都喜歡引用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卻大多不知道它出自古龍的楚留香系列最後一部《午夜蘭花》。那本書隱然有鬼氣，似乎預示著一些不祥。

世人誤解古龍，往往還因為女人。他們認為古龍並不尊重女性，認為古龍書中無愛情，認為那些女性只是男性陪襯，認為那些長腿細腰乃至SM的描寫是將女人物化。可他們忽視了一點，古龍的前兩任妻子鄭月霞和葉雪都出身風塵。他曾寫道：“風塵中的女孩心裡往往會有不可對人訴說的悲愴，行動間也往往會流露出一種對生命的輕蔑，變得對什麼事都不太在乎，往往就會帶著種浪子般的俠氣。對於一個流著浪子血液的男孩來說，這種情懷正是他們所追尋的，假如一跌入十丈軟紅塵，就很難爬出來了。”

相比道貌岸然之徒，古龍更懂女人，也更尊重女人。不然，他又怎會寫出風四娘這種令人迷戀的角色？

有人以金庸小說罕有床戲為例，認為古龍低俗，進而認為他物化女性，實則是男權思維。其實不然，與古龍的小說極其西化一樣，他筆下女子也極具現代意識，更獨立自主，完全跳出了傳統武俠的套路。能寫出這樣的獨立女性，又怎會是男權思維？我對獨立女性的欣賞與偏愛，也完全拜古龍所賜。

古龍很純粹，從不掩飾自己對酒色財氣的偏愛。他甚至不在乎別人的誤解，不在乎別人看不到他在酒色財氣背後的孤獨與痛苦。他只是在《楚留香傳奇》中以介紹胡鐵花為機會，淡淡說一句：“別人愈不瞭解他，他愈痛苦，酒喝得也愈多。他的酒喝得愈多，做出來的事也就更怪異，別人也就更不瞭解他了。”他還說過：“一個人如果沉溺於酒，必定有他傷心的事，而傷心的人必定是多情的人。”

古龍也是無害的，他只花自己掙來的錢，就像他書中的那些人物一樣，縱有絕世武功，也得出賣勞力自己賺錢。武俠小說裡常見的那些錢不知道從哪裡來又永遠用不完的大俠，絕不會在古龍筆下出現。

古龍是個簡單的人，他以為，自己付出就會有回報。而在他離世前，還喃喃自語：、我的那些女朋友為什麼不來看我,。所以，古龍是活在理想的世界中，他的情愛觀與現實格格不入。

古龍的情愛可能不符合大部分人從一而終 ，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理想觀念， 甚至很多人不能接受男主角跟一個風塵女子哪怕是逢場作戲的溫存 。他們想看的是單純的你情我愛 ，至死不渝 。 可古龍筆下確是極少出現的。 我覺得在古龍的意識中他對此應該是鄙視的， 他要的是哪怕縱情聲色， 仍能保持本心， 聲色犬馬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層迷霧， 走進去再走出來而身不沾溼 。不做在女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的偽君子 ， 而是隨心所欲 ，但絕對是風流而不下流， 多情勝過無情。 這樣的男人是吸引女人的， 這樣的作品是吸引讀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