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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走讀歷史

    周都鎬京(在今陝西省西安市西)東北,蒼茫秦嶺北側,驪山(在今西安市臨潼區)在那裡已度過悠久的歲月。之所以叫驪山,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這裡曾是古代少數民族驪戎的居處;另一種說法則認為,這座山的形狀看起來很像一匹奔騰的黑駿馬,這正是“驪”字的本意——純黑色的馬。

    事實上,驪山的得名,或許兩種說法兼而有之,因為驪戎本來就出名馬。當年周文王姬昌被商紂王子辛囚禁,周人正是將驪戎名馬、有莘氏美女以及其他珍奇瑰寶進獻子辛,才換回了姬昌的性命,姬昌也因此才有機會將周人勢力發展壯大,最終由自己的兒子周武王姬發完成伐紂滅商的壯舉,創立了周朝。從這一點來說,驪山還是周人的福地。

    (《左傳·桓公十八年》)

    每至黃昏,夕陽燦爛之時,一層金暉籠罩在驪山之上,山形隨即跳動起來,而黛色愈發深沉。此番美景,周幽王姬宮涅或許看過無數次。鎬京距驪山不出百里,姬宮涅當然可以在眾人簇擁之下,登車出宮,趕到驪山之上。沿著東西走向的山勢,姬宮涅可以西瞰周人的故土岐山,東望險峻高聳的華山。如果他願意,還可以遙遙地想象一下黃河下游、太行山以東的諸侯國們,那些在兩百多年前被周武王姬發和周公姬旦分封在東方的無數封國,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此時,姬宮涅心頭或許還會浮現出那句著名的歌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2011年秋天,爬上了驪山。山中林木茂盛,十分安靜,遠處群峰連綿不絕,是一種秋天才會有的深沉之色。)

    然而,歌謠中的美好景象對於姬宮涅而言,正在成為幻象。而驪山也不再只是一座山,它還是一扇門,或者一隻藏著魔鬼的盒子,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魔鬼振起翅膀,飛得到處都是。

    周幽王姬宮涅無緣看到這扇門開啟之後的世界了,他將死在驪山之下,作為暴君、昏君和不得其死者,長眠在史冊裡。

    (此時黃昏臨近,恰好瞥見山腰立著一通石碑,上書“驪山晚照”四個大字,乃“關中八景”之一。若是魯迅先生看見,又得皺眉頭,他老人家說過,許多華人都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也是“八景病”。)

    ————

    作為西周最後一位君主,周幽王姬宮涅顯然不夠走運。自從他在公元前781年即位以來,這個國家似乎就沒有消停過。公元前780年,姬宮涅登上王位剛剛一年,西周就遭遇大難,“三川竭,岐山崩”。涇、渭、洛三川流域發生大地震,河水枯竭,已經足夠震撼,周室的肇基之地岐山又因地震而崩塌,更是令人恐懼不已,民眾紛紛逃亡,《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對此有過詳細交待: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

    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有人說,驪山的形狀看起來很像一匹奔騰的黑駿馬——這正是“驪”字的本意:純黑色的馬。我曾站在驪山腳下,盯著它看了半天,卻始終看不出馬的形象。有人提醒我:彆著急,一邊看一邊想,慢慢就像了。)

    周大夫伯陽父認為,這罕見的災禍是上天的懲罰,因此哀嘆“周將亡矣”。他的依據是古老的陰陽理論,其中包含著樸素的辯證思維:天地間的陰陽二氣,其執行遵循著嚴格的秩序,若秩序紊亂,則災害生,比如地震就是陽氣反被陰氣壓在下面之故;而一旦發生重大災害,則國家危難,民眾匱乏,不亡何待?歷史已經提供了足夠的證據——伊水與洛水枯竭而夏滅,黃河斷流而商亡。

    伯陽父連連嘆息:現在的周朝與夏、商末季沒什麼區別……上天要拋棄周了。

    他隱晦地指出,周幽王姬宮涅與夏桀、商紂一樣,暴虐失德,所以“天命”不再眷顧周朝而降下災禍。

    撇去其中的神秘因素,伯陽父實際上已經正確說出了“周將亡矣”的幾條關鍵因素,那就是天災加上人禍——姬宮涅施政暴虐,重用小人,沉迷美色。伯陽父不曾看到的,則是與如上因素息息相關的深層次原因:西周內部的派系之爭,以及西周自周穆王以來就必須面對的戎人之威脅。

    (驪山頂上,矗立著一座烽火臺,挺新的。爬到此處的遊人,幾乎都知道“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和那位千金難買一笑的冷美人褒姒。那典故自然可疑,經不起推敲,但美人必定豔麗傾國。)

    大地震之後四年,周人伐六濟之戎,損兵折將,大敗而歸。軍事上輸給戎人,過去當然也有,但折損主帥的慘敗畢竟十分罕見,姬宮涅應該在祖先的牌位前感到深深的恥辱。但這驕橫的周天子並未從中吸取任何教訓,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改變現狀的決心,他把朝中大事交給虢石父,就去忙自己的私事了。

    姬宮涅不關心這些,那時他流連後宮,正在為博取一個女人的歡顏殫精竭慮。

    這個女人就是褒姒。

    (民國時的馬駘畫過褒姒的“肖像”,看去宛若戲臺上的女子,與周幽王坐於亭閣之中,俯瞰遠處烽火不絕,臉上浮現一絲笑意。馬駘題詩道:凌漢烽煙徹夜明,無端遠召列侯兵。西京何限金湯固,買得嬌娃笑一聲。)

    ————

    關於褒姒的來歷,當時鎬京城中流傳著一個異常玄幻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時間縱貫夏商周三代,一直到姬宮涅的時代才告終結。

    某一天,兩條龍忽然出現在夏代最後一位君主夏桀的朝堂上,自稱是褒國(或在今陝西省南部的勉縣境內)的二君。龍為神,現身帝庭,自然是極重大的事件。夏桀不敢怠慢,使人占卜,結果令人吃驚:殺之不吉,逐之不吉,留之也不吉。最後,問卜了無數種方案,只有一種是吉利的,就是把龍的唾液收藏起來。於是夏桀令人擺設幣帛祭品,書寫簡策,向兩條龍禱告。兩條龍留下唾液之後,消失不見。夏桀命人把唾液裝入木匣中,藏了起來。

    不久,夏亡,木匣傳到了商人手中。及至商亡,木匣又傳到了周人手中。連續三代,始終無人敢把木匣開啟。

    這種情況到了周厲王姬胡之時終於發生了變化。姬胡就是周幽王姬宮涅的祖父,此人暴虐狂傲,華人有議論其過失者,即殺之,以致華人道路以目,三年不敢言。這臭名昭著的君王難以抑制內心的好奇,打開了那密封千餘年的神秘木匣,於是龍的唾液流到朝堂上,用盡辦法也清掃不掉。姬胡讓一群女人赤身裸體對著唾液大呼小叫,結果唾液化作一隻巨大的黑色蜥蜴,爬進了姬胡的後宮,並且恰好撞上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宮女。此後,蜥蜴不知去向,故事的主角轉換成了小宮女。

    數年之後,小宮女長大成人,居然有了身孕。無夫而孕,宮女自然非常害怕,等到孩子一出生,她就悄悄把孩子扔掉了。此時,周厲王姬胡早已死去,在位的是他的兒子周宣王姬靜。姬靜一生,功績並不顯著,而且還在千畝之戰中被姜戎擊敗,但比之乃父,姬靜幾乎可以算作明君,因此有所謂“宣王中興”之說。

    (走到豐鎬遺址,已是黃昏。兩千多年前,這裡是周人的國都,周武王的子孫們勵精圖治或者醉生夢死,都被這片土地看在眼中,最後又被它埋起來。)

    但就在姬靜在位時,國內開始流傳一個可怕的童謠:

    檿弧箕服,實亡周國。

    檿弧即桑木做的弓,箕服就是箕草制的箭袋,童謠的意思是,這兩樣東西將使周朝滅亡。童謠的內容本已不祥,而小女孩們到處傳唱,更令姬靜坐立不安,於是下令搜捕與這兩樣東西有關的人。恰好,有一對夫婦以售賣桑木弓和箕草袋為生,姬靜遂下令捉住了這對夫妻。押解回京時,乘士兵不注意,這對夫妻竟然跑了。

    悽惶逃跑途中,一個女嬰的哭聲劃破暗夜,正是被宮女遺棄的神秘嬰孩。夫婦二人心生憐憫,抱起女嬰,一路逃亡到了褒國。褒國就是那兩條龍的故鄉,至此,故事的情節完成了一個輪迴,而主角則再次轉換,這個女嬰將成為故事的終結者。

    又是數年過去,褒國得罪了周朝,遂獻女於周宣王姬靜,以求贖罪,其中就有這個女嬰。

    再後來,姬靜去世,其子姬宮涅即位,即周幽王。三年後,姬宮涅在後宮見到了這個女嬰,只不過此時女嬰已經長大成人,出落得貌美異常,令姬宮涅一見傾心。

    不錯,這身世離奇的女人正是褒姒。她不僅成功俘獲了姬宮涅的心,還為其生下一子,名叫伯服。

    (村莊外面的曠野上。一條河穿過農田,在夕陽下泛著深沉的藍色,是灃河,渭河的重要支流,源出於終南山。《詩經・大雅·文王有聲》中說:“既伐於崇,作邑於豐。”指的就是這一帶。文王在這裡建了豐邑,他的兒子武王又在附近建了鎬京。)

    ————

    褒姒的身世當然並非如此,鎬京的華人們津津樂道地講述這個故事,無疑是在挖苦王室,嘲諷那裡早已不再神聖崇高,而是變成了淫亂汙穢之地。後世的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中詳述此事,似乎意在表明褒姒的出現乃是上天精心的安排,是周人的宿命。但褒姒是一位美女,卻不容置疑,而且她也極可能是褒國獻給周天子的禮物。

    姬宮涅開始寵幸褒姒的時間,在公元前779年。

    這年冬天,電閃雷鳴,天有異象。

    姬宮涅有了這個禮物,從此冷落後宮佳麗,獨寵褒姒一人。芙蓉帳裡,石榴裙下,姬宮涅以為自己得獲至寶,卻不知這尤物將帶來滅頂之災。《詩經·小雅·正月》中說,“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把西周的滅亡推到了褒姒身上。

    一個女人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有。說其沒有,是因為褒姒並非西周滅亡的根本原因;說其有,則是因為她的出現的確加速了西周滅亡的程序。

    褒姒是個冷美人,任姬宮涅費盡心機,都難以博其一笑,《史記·周本紀》上說,姬宮涅最終發揮出高超想象力,逗得美人大笑,方法就是“烽火戲諸侯”,地點則在驪山。當烽火連綿不絕,四方諸侯以為敵兵突至,星夜趕來馳援之時,美人褒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姬宮涅又數次舉烽,上當受騙的諸侯們卻再也不來了。

    “烽火戲諸侯”之事終究難以置信,因為諸侯們即便行動再神速,也絕無可能一夜兵至驪山,更不必說遠近不同的四方諸侯若想同時趕到,需要何其周密的安排。

    如果說褒姒真的笑了,恐怕原因只有一個——周幽王姬宮涅廢掉王后和太子姬宜臼,把褒姒扶上正位,又把褒姒之子伯服立為太子。這是實實在在的利益,遠比看諸侯上當更容易令人心花怒放。只是,如此實在的利益轉換也遠比戲弄諸侯危險得多。因為在周代的宗法制度下,繼承王位的,必須是嫡夫人所生的長子,所謂“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嫡夫人有兒子,則選其年齡大者,若嫡夫人無子,則選另外出身高貴的夫人所生之子。姬宮涅要廢嫡立庶,屬於亂自上作。

    (放學的時刻到了,腳踏車呼嘯而過,一輛接著一輛。車馬坑在一個遍地落葉的院子裡,雖然簡陋,卻極安靜。)

    數十年之後,周大夫辛伯曾經說過一句話:

    並後、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

    “並”“匹”“兩”“耦”意思一樣,都是“抗衡、匹敵”之意。“並後”即妾如後,“匹嫡”即庶子同於嫡子,“兩政”即兩個或多個執政卿,“耦國”即大城堪與國都相抗衡。這四種現象,都是導致動亂的根本原因。辛伯這句話,十分簡潔,卻字字千鈞,點中了西周末年直至春秋終結三百多年間亂象叢生的根源。看懂了這句話,就看懂了大半個春秋。

    周幽王姬宮涅的生命中出現了兩個王后和兩個太子,這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當姬宮涅廢除王后和太子之後,太子姬宜臼隨即出奔西申(姜姓之國,當在今陝西驪山附近,也有人認為可能遠在今甘肅省平涼境內),尋求申侯的保護,時在公元前774年。

    此申侯並非別人,正是王后之父,太子姬宜臼的外公。幾年後,姬宮涅因太子出奔而起兵伐申,申侯則聯合鄫國(姒姓之國)與犬戎(其根據地當在今甘肅省固原地區),反攻西周。聯軍沿涇河而下,在驪山腳下與天子的王師展開了一場大戰。

    海拔不過一千多米的驪山,由此成為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目擊者。公元前771年,犬戎殺死周幽王姬宮涅及新任太子伯服。不僅如此,犬戎還攻入鎬京,盡取周室財貨,並且在渭河河谷地帶大肆燒殺擄掠,佔據土地無數。被犬戎擄走的,還有千金難買一笑的冷美人褒姒。這個神秘的女人從此消失於史冊,不見蹤跡。

    至此,伯陽父“周將亡矣”的“預言”成為現實,不過此時周之“亡”並非真的消亡,只是換一種方式繼續存在而已,普天之下仍然是姬姓周人的土地,率土之濱依舊是當年周天子分封的大小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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