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個月中，巴基斯坦反對黨與民眾正持續進行著聲勢浩大的抗議遊行，並要求現任總理可汗（Imran Khan）下臺。

街頭一片綠色調的旗幟，民意翻湧。

| 由11個政黨組成的反對黨聯盟「巴基斯坦民主運動」，自2020年9月起多次在全巴舉行聲勢浩大的公眾集會。

可就在這種混亂的局勢前夕，執政兩年的巴基斯坦「正義運動黨」（PTI），向國民宣佈：

巴基斯坦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

| 2020年8月，巴基斯坦規劃和發展部長、正義運動黨高階領導人烏馬爾（Asad Umar）在推特上表示：「（我們）在成功地平衡了生命與生計的同時應對了新冠病毒」。

確實，相比於周邊國家及全世界防疫工作，巴基斯坦的疫控做得都算不錯。

| 巴基斯坦日新增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曲線（2020年1—9月）。該國新增確診病例在6月到達第一次高峰後便持續下降，同時保持相對較低的死亡率，防疫成效優於周邊各國。

疫情的快速控制，往往需要政府對社會的強有力管控。巴基斯坦也不例外，在限制流動、封禁管理等措施上，下了狠功夫。

縱覽世界各國，並不是所有的政府都是這麼強有力的。

這源於各國的制度設計、價值觀念不同。

那麼，巴基斯坦強有力的疫情管控來自哪裡？

答案是軍方。

可汗政府與軍方合作，建立起一套有力的「政府—軍方」防疫機制，包括國家抗疫指揮中心等，以此來實施各種強有力的防疫措施。

其實，由於擔心經濟受到重挫，可汗政府最初並不想實施強硬措施。但至2020年4月，巴基斯坦軍方實在看不下去可汗略顯「溫柔」的政策，雙方發生分歧，於是軍方越過政府，直接接手了防疫工作。

巴基斯坦國家抗疫指揮中心便是由軍方主導成立的，軍方還派出了數位將領來直接負責抗疫工作。

防疫事大，但也應該是政府的工作職責。巴基斯坦軍方何以有這麼大的權力，可以直接命令甚至取代政府的防疫工作？

從這就可以窺到巴基斯坦國家的一個關鍵問題：軍方對政權的掌控。

這並非一時的問題，而是巴基斯坦自1947年獨立以來一直存在的制度性問題。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巴基斯坦與印度的長期軍事對峙，導致了巴基斯坦長期以來以「軍事政權」或「軍方干涉」立國的局面。

在疫情大流行期間，反對派及民眾發起如此聲勢浩大的抗議遊行，並要求可汗政府下臺，其實主要矛頭指向的不是可汗本人，而是站在可汗背後的軍方。

他們反抗的，是一種軍方控制文官政府的畸形政治秩序。

政府背後的龐然大物

在反對軍方控制政治的問題上，巴基斯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

就此次示威力量來看，有多達11個政黨組成反對派統一陣線「巴基斯坦民主運動」（PDM），數萬民眾走向街頭抗議。

這體現了民眾對文官政府、對常規政治秩序的渴望。

在巴基斯坦歷史上，政府權力曾長期被軍方把持。自1947年獨立後，巴基斯坦超過一半時間處於軍方直接統治之下。

拿最近的一次軍事統治來說，1999年，軍事將領穆沙拉夫發動政變，掌控國家權力，直至2008年才結束執政。

而另一部分時間雖由文官統治，但卻始終無法擺脫來自軍方的干涉力量。

即便在2008年，巴基斯坦恢復民主制（穆沙拉夫結束執政後恢復憲法與選舉）、終於正式進入文官政府時代，但中央政府仍有不少重要職位由軍方任命，或由軍人佔據。

| 巴基斯坦歷史上文官政府與軍政府交替掌權的局面。

直到2013年，巴基斯坦才首次實現兩屆文官政府（2008—2018年兩屆政府）及國家權力的和平移交。

2018年，巴基斯坦舉行新一屆的總理及政府大選。

這是巴基斯坦第二次文官政府之間的交接，所以備受關注。

人們需要再次驗證，巴基斯坦是否真的進入了文官政府時代。

可是事與願違。

| 巴基斯坦現任總理可汗，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曾是家喻戶曉的板球職業運動員，並於1992年率該國國家板球隊贏得板球世界盃冠軍。他在1996年成立正義運動黨，並出任黨主席；2018年7月正義運動黨贏得巴基斯坦大選，同年8月可汗就任該國總理。

這次勝選的，就是現任總理可汗。

可汗的勝選，被反對派質疑為是一次軍方操控的選舉。

首先，2018年的選舉結果，政府並未按規定時間公佈。官方理由是系統技術出現故障，但反對派認為，是可汗團隊在進行選舉舞弊。

在選舉中，軍方也會派駐人員巡視檢票站。人們認為，正是軍方派出的部隊干預了計票。

雖然最終並無正式證據說明。

此外，極端組織伊斯蘭國也針對巴基斯坦的這次選舉發動了數次恐怖襲擊，並造成數百人死亡。

以此為由，巴基斯坦軍方出動約37萬士兵及45萬名警察，來維持全國的投票選舉秩序。

這一場並不和平的選舉，為反對者的質疑提供了太多依據。

最終，人們備受期待的巴基斯坦第二次文官政府交接，淪為媒體口中的「巴基斯坦歷史上最骯髒的大選」。

自選舉伊始，反對派就認為可汗政府是巴基斯坦軍方扶植的傀儡，只是一個軍方的代理人。如今，根據軍方在疫情中的表現等，民眾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巴基斯坦依舊沒有擺脫「軍人政治」的狀態。

| 可汗（左）與巴基斯坦軍方主要領導人巴傑瓦（Qamar Javed Bajwa）將軍（右）。

此外，在大選前夕，與軍方關係不和的執政黨「穆斯林聯盟（納瓦茲派）」（PML-N）受到國家安全機構的鎮壓，近17000名黨員面臨刑事指控。

而穆斯林聯盟正是正義運動黨在2018年大選中的主要競爭者。

當時，一些敢於指責軍方干預政治的媒體也受到審查，包括著名的Geo電視臺和《黎明報》（Dawn）。

可汗這種與軍方勾結、左右大選結果的做法，破壞了人們對於和平交接文官政府的希望。

同時，這也是軍方支援他的原因。

然而，在上臺後，可汗政治風格卻並不光彩，以反腐為名的政治迫害時有發生。

| 阿西夫（Khawaja Muhammad Asif），巴基斯坦前外交部長，反對黨穆斯林聯盟（納瓦茲派）領導人，日前受控「（擁有）超出已知收入來源水平的財產」，他的副手錶示，可汗政府正在濫用公權以「向政治對手施壓」。

| 巴基斯坦記者努拉尼（Ahmed Noorani）因長期致力於調查並曝光巴基斯坦軍方領導人及其家人的資產而遭到軍方機構審查和毆打。近些年，巴基斯坦多位當局反對派、社會活動家、記者和教授遭到迫害，甚至被非法處決。

軍方的捲土重來，以及可汗政府與軍方的過密合作，終於在今日釀成民眾大規模要求可汗下臺的抗議。

「巴基斯坦民主運動」這個前所未有的反對派大聯盟，真正的矛頭指向不是可汗，而是他背後的軍方。

人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畸形的政治秩序。

該聯盟成員、穆斯林聯盟（納瓦茲派）領導人之一、巴基斯坦前總理謝里夫在影片講話中說道：

「伊姆蘭·可汗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的鬥爭反對的是那些讓伊姆蘭·可汗掌權的人。」

他還直接點名軍方主要領導人巴傑瓦，併發問道：

「難道可汗一個人就能負起一切責任嗎？」

巴基斯坦的經濟頹勢

軍方干涉問題，是反對派及民眾抗議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

巴基斯坦糟糕的經濟現狀，也為這場文官政治與軍方政治之爭添加了助燃劑。

可汗自2018年8月出任總理至今，本屆任期已過近半（5年一任期），然而巴基斯坦糟糕的經濟仍未有起色。

| 可汗政府上臺第二年（2019年），巴基斯坦GDP增長率暴跌至1.9%。對此，可汗總理的金融與稅務顧問謝赫（Abdul Hafeez Shaikh）聲稱，該國政府在2019年花在經濟方面的精力主要用於改善前一財年的結構性問題和宏觀經濟失衡。

在2019年釋出的報告「巴基斯坦經濟調查」（Pakistan Economic Survey）中，巴基斯坦政府描繪了一幅時局慘淡的景象：經濟低靡，通脹上升，公共部門債臺高築，幾乎所有經濟指標都在下降。

他們要做的，就是從整體上改善這一現狀。

可事與願違。2019年GDP增率暴跌，2020年又遇到新冠疫情，全球經濟都受到重創。

在實際生活中，人們也漸漸發現他們的家庭開支與以前相比幾乎翻倍。

土豆、西紅柿等基本商品不是買不起，就是買不著。

這種糟糕的經濟生活，也許留下高額債務、薄弱稅制等爛攤子的前任政府應負一些責任。

債務問題是巴基斯坦政府長年的痛。

在2019與2020財年，政府債務佔該國當年GDP的比例均高達85%以上。

比如，在2019年，巴基斯坦政府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就簽署了一項價值60億美元的紓困計劃，用以償還先前所欠的債務。

可就在債務困境下，2019年，巴基斯坦軍方開支竟佔政府財政預算的23%，且這一數字並不包括軍方親自涉足各個產業的收入。

這為巴基斯坦財政增加了巨大負擔，而且軍方也不容削減這一開支預算。

薄弱的稅收制度也是巴基斯坦政府債臺高築的重要原因。

一方面是政府稅制模糊，稅務部門職能缺失。

另一方面是公眾與官員均缺乏納稅意識，並在私下組成「逃稅同盟」，這使得巴基斯坦成為世界上稅收與GDP之比最低的國家之一。

逃稅的人不計其數。

對於這個問題，上臺兩年的可汗政府並沒有提出過什麼制度性改革。

在財政困境面前，首當其衝的是貨幣貶值。

過去兩年，巴基斯坦貨幣通脹率持續上升，並在2020年達到近年來最高水平。

| 巴基斯坦貨幣通脹率統計資料（2013—2025年，附「*」數字為預測）；並在2020年達到近年最高。

與此相應的是民生受到重挫。一位參與反政府集會的拉瓦爾品第市（Rawalpindi）居民告訴媒體，在持續的通脹之下，他以現在的收入根本就養不起自己的家人。

再加之疫情的影響，巴基斯坦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

比如，巴基斯坦的主要出口產品，包括紡織品，自疫情爆發以來銷量就不斷下降。

據巴基斯坦投資銀行家兼風險分析師謝赫扎德（Khurram Schehzad）預計，受疫情影響，巴基斯坦經濟將萎縮150億美元。

而據研究機構蓋洛普（Gallup）預計，在2020—2021財年，巴基斯坦的失業率將飆升至28%。在疫情之前的2019年，這一數值僅為4.45%。

28%，這個數字太可怕了。

可見，在剛剛過去的2020年，疫情下的巴基斯坦經濟，其實並沒有像規劃與發展部長烏馬爾所說的那樣「成功」。

當下與未來的二選一

在可汗政府與軍方聯手統治巴基斯坦的兩年多里，該國的文官政府被日漸削弱。

人們對政府大權落回軍方手中的擔憂，超過了害怕病毒的威脅，終於在「把軍方力量驅離政府」上達成一致。

可以說，由11個政黨快速聯合而成的「巴基斯坦民主運動」，充分展現巴基斯坦的現狀：

在巴基斯坦歷史上，各反對派前所未有的統一，並且走上街頭，首次就文官凌駕于軍方之上的必要性達成廣泛共識。

截止2021年1月初，「巴基斯坦民主運動」已在全巴9個城市進行了集會，並計劃在2月份前往首都伊斯蘭堡向可汗施加更大的壓力，以迫使其辭職。

他們稱整個計劃是一個光榮的「征程」。

| 在古傑蘭瓦拉市（Gujranwala），「巴基斯坦民主運動」的支持者們正在前往聲援反政府運動的途中。

然而，可汗政府對此卻顯得有些無動於衷。

他的助手認為，這種規模的抗議活動還不足以推翻政府，何況背後還有掌握巨大力量的軍方。

當權者總是很有自信。

其實，與其說可汗政府面臨的政治挑戰來自反對派聯盟，倒不如說來自與軍方同謀。

因為與軍方合謀的政權，永遠是不穩定的政權。

這種同謀打碎了巴基斯坦建立文官政府的可能，打碎了政府良好治理國家、擺脫經濟低靡的可能，同時也打碎了巴基斯坦國家的未來。

放眼世界，又有多少像巴基斯坦這樣由軍方控制的政府？

或者其他諸多畸形的政治秩序？

如果想使一個國家脫離經濟或其他困境，首先要有一種良性的政治秩序。對於巴基斯坦，就是要跳出在軍政府與文官政府間搖擺不定的政治泥潭。

國家的未來與軍方的支援，巴基斯坦的政治家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就目前而言，巴基斯坦的成功可能不會一蹴而就。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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