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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麻將打到半夜,猴子來了條簡訊:想師傅了。我牌性正酣,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轉身接著湊我的大三元。
牌局散場時已經是早上五點,從麻將室回家的路上遇到紅孩兒。他起了個大早往狗市趕,說是有一家弄到了西域純種的虎獅狼雜交鬥犬,要去看個熱鬧,還問我去不去。紅孩兒武藝是高,可眼裡沒水,偏偏還就喜歡那些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字畫玉石鸚鵡鬥犬,什麼難辨識就喜歡什麼,狗市的孫子們都當他是個財神。我說去了也是扔錢,少則兩三千,多則上萬。白花花的銀子換些勞什子,再說我還哪有錢。昨晚輸了個底兒掉。
一聽我沒錢,紅孩兒一溜煙跑遠了,一聲回見都沒說。要是牛魔王活著,知道那幫市井之徒拿自己兒子當傻子耍,非一把火燒了狗市不可。
太平盛世,唯財是用,市井之間,妖魔橫行。
到家時已經七點,看時間還早便給秀蘭帶了屜包子。進屋沒敢看她的臉,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她早已上班去了。
洗臉刷牙開啟電視,總覺著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尋思半天才想起猴子那條簡訊,掏出手機又看了一遍,四個字絞的胃裡生疼。
猴子總是跟我說,幾百年裡只有帶著緊箍才能睡個安生覺。我一般都不接他話茬,猴子說話就這樣,有來無回,冷不丁一句讓你不知道怎麼應。其實理由都聽膩了,殺生太多,喝水一股血腥味,閉眼黑暗中全是冤死的厲鬼。
說真的,我理解不了。
跟師傅之前我做過不少壞事,打家劫舍姦淫擄掠,沒想過要贖罪,更沒想過取個經就能善終。關於我的惡行,坊間傳聞我仇恨天庭,師傅批我因六根不淨,佛說皆為泱泱因果。我思考了很久,想來也只是因為手癢。
猴子和我不一樣,他從石頭縫裡蹦出來,做什麼都無因無果。宰第一隻兔子,殺第一頭山妖,他一樣一樣記在心裡,每每喝酒時就跟我說,棒子砸爛腦袋的觸感就像用手抓屎,噁心。
回憶猴子的時間單位都得以百年計,我想即使數千年過去了,猴子還是那個剛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白紙一張。要說誰拿筆在這白紙上點了點墨,也只有師傅。
我把電話打了過去,說猴哥,最近生意太忙,過兩天抽空去找你喝酒。電話裡靜悄悄的,猴子嘆了口氣,寒暄了幾句,突然提起師傅。我沒接話,知道這一講又是半天,於是把電話揚聲器開啟放在一邊,自己窩在沙發裡,聽猴子絮絮叨叨地重複著早已無甚可說的陳年往事。
想當年一路西行,有驚無險,哪有妖怪奈何得了這隻猴子。我只當重新做人,悟淨常年不發一言,只有這隻猴子愛上躥下跳,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故意氣的師傅盤膝唸經來緊他頭上的金箍。
取經的十數年裡,無論什麼天氣何處地界,師傅永遠一塵不染,相比口耳相傳的得道高僧,師傅的形象在我心裡永遠是半截白花花的腳踝。
第一次見師傅,我已被猴子毀了宅子折了釘耙,他把我打趴在地上,用變大的金箍棒壓住我的腰眼,讓我動彈不得。我鼻拱地口吃土心裡不停罵娘,突然就聽到了兩聲清涼的善哉。猴子嘻嘻哈哈叫道,師傅師傅!看我一棒子了結了這隻畜生。
你這潑猴,頑劣至極。師傅一說話,猴子就安靜了,我只感覺腰間一沉,想必是猴子暗暗加了金箍棒的重量。
師傅走到我面前停下,可我無法抬頭看一眼,因為豬沒法抬頭看天。時值炎夏,我被打趴在泥裡,視線與地面平行,只能看見袈裟的下襬。我看見師傅穿一雙黑色布鞋,露出半截白花花的年輕腳踝。
我聽見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便關了揚聲器把手機拿到耳邊。秀蘭下班回家,不看我一眼徑直回了臥室。猴子終於結束了回憶,他說,悟能,我想師傅了。我裝做不在意,說秀蘭回家了。猴子忙說跟弟妹帶好,安靜了一會便掛了電話。
我沒跟猴子說,我也想師傅了,而你至少還有金箍。
(二)
師傅死後猴子說要出去走走,找個西遊路上走過的地方定居。我和老沙挽留了他很久,可都是徒勞。猴子絕情,許諾永不回來,一離開就沒了音信。我和老沙留在長安,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
我和老沙不對路,他嚴肅過了頭,鬍子要修齊,頭髮要刮淨,吃飯要發票,找個小姐也得有資格證。取經路上我總是嗆他,那時我單純地以為如果有天修成正果了,我和老沙也只有在看望師傅時能見上一面,結果最後師傅沒得看,我倆倒是聯絡最頻繁的。
那天老沙給我打電話,就一句話,我看見大師兄了。我在電話這頭一下炸了毛,這崽子不他媽不回來了麼。
我們倆翻遍了四條街,才在一個破舊的小區裡找到了他。那個小區是繁華長安的背影,猴子坐在長椅上曬太陽,頭枕在椅背上兩腿伸的老長。我離老遠看了半天,猴子頭上沒有金箍。
金箍有三,一給善財童子,一給守山大神,一給齊天大聖。
每次我問猴子,師傅念緊箍咒的時候真那麼疼?猴子都不願意答我,他總是照我屁股就是一棒,嘴裡嘟囔著師兄的事,師弟問什麼!我嘴裡也不輸人,嚷嚷著要去問黑熊精和紅孩兒,可取經回來,就把這事兒忘了。
猴子安靜地坐在長安最破敗小區的長椅上,身後樓宇密密仄仄,Sunny照不到他的臉。
我問他,你不是要走麼?猴子嘿嘿一笑,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又回來了。
回來也不知會一聲,你說你待的這是什麼地方。老沙一拍猴子肩膀,說來我這兒,我現在至少在天庭還有個銜。
猴子靦腆的笑笑,嘿嘿不說話。
我看著眼前這隻猴子溫順的樣子,發現根本想不起齊天大聖的鳳翅紫金冠和金箍棒,根本想不起大鬧天宮時的震天懾地。老沙摟著猴子噓寒問暖,間或夾雜幾句對猴子現狀的不理解。我心裡冷哼一聲,怪不得你現在還沒個物件。
對於一隻沒了師傅的猴子,哪裡不都是索然無味的五指山。
(三)
時值廟會,三條街的路程開車走了半個小時。長安城裡人頭攢動,我只得把車停在了衙門後身的小街。鎖好車我一路小跑往衙門趕,好久不運動,搞得大汗淋漓。路上遇上舞獅隊,打頭的獅子紅眼黑鬃,額上還有隻金色的獨角,我側身讓過獅子,卻總覺得那雙紅色的銅鈴大眼盯著我不放。我心頭一涼,差點撞上踩高蹺的藝人。
老沙和紅孩兒在衙門前等著我,老沙像往常一樣西裝筆挺,光頭鋥亮。紅孩兒還是百年前的小孩兒模樣,面若傅粉,唇若塗朱,只是眼中澄淨不再。
牛魔王估計九泉之下了無遺憾了,今天紅孩兒終於一把真火給狗市燒了個乾淨。
老沙有點侷促,看我來了也不說話。紅孩兒咂吧咂巴嘴,可是廟會的鞭炮聲太吵,說的什麼我聽不分明。
無非是跟狗市的小商販起了爭執,紅孩兒一顆不服輸的少年心,再加上當年猴子見了也讓三分的三昧真火,一把火燒出了麻煩。不過現在老沙已經帶他出了衙門,估計事鬧得不大。想到這兒,我也就不擔心,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吵鬧的地界,便拉著紅孩兒朝停車的地方走。
紅孩兒不動,朝我喊了一句,剛才我叔來過了。這句我聽的清楚,一琢磨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往下想。紅孩兒見我僵住便接著說道,我哪知道……我哪知道我叔還不知道唐僧咋死的啊。
老沙在旁邊附和,說紅孩兒也不是故意的。可我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喧鬧的廟會突然被人按了靜音,連Sunny都是冷的。
五百年前我司掌天河,手下天兵十數萬,直到因一個賭約被貶下凡,兜兜轉轉數百年。又因為和觀音大士的一個賭約,我披上僧袍,受名悟能,護送師傅西去取經。
橫跨五百年的兩個賭就是我的天河,我遊曳其間,淤泥裡打滾,垃圾中刨食,漸漸忘了天河的清澈和雲棧洞的兇險。
何為悟能,我一直不得參透。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八戒這個名字。
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淫,四戒妄語,五戒飲酒,六戒著香華,七戒坐臥高廣大床,八戒非時食。
師傅賜名那天我因為這八戒抓耳撓腮,猴子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嘻嘻傻笑。
那是我唯一一次對戒律虔誠。
師傅死於天界極刑,胎光、爽靈和七魄全部被打散,三魂中只留幽精囚於天牢。受此刑者將永墮輪迴之外,絕無轉生之時。行刑前的師傅一身素衣布鞋,錦鑭袈裟和九環錫杖早已還與觀音。我雙膝跪地,腦門頂在凌霄寶殿前冰冷的石階上。殿外摶雲重疊,無冷無熱,我卻簌簌地冷汗直流。師傅站在我身前,叮囑我切不可將他死之事說與猴子。
師傅說,八戒,嚴守此事之緣由,此乃我予你的最後一戒。
人生如戲,詞越背越熟,心越掏越空。我自詡看遍世間險惡,卻怎麼也猜不著漫漫西行路走到最後竟織成一張無處可逃的網。
觀音教化過我,今生微不足道,僅僅是通向來世的悠長門廊。我只是撇嘴,天上神祗一睡千年,哪要什麼來世。泱泱佛法只對凡人,謊言鑄就來世的塔,今生只是塔下的野草。師傅就從不跟我講佛法,只講行為,從不跟我講來世,只講當下。到頭來,果真沒了來世。
老沙在天庭檔案室做管理員,我讓他查過金蟬子、江流、玄奘和一些其他名字,沒一個記錄在案。
廟會那天紅孩兒因為一隻裁耳的狗燒了一條街,被衙役帶走後他第一時間給老沙打了電話。朝中有人好辦事,老沙簽了張條子就給紅孩兒帶了出來。好死不死遇到了逛廟會的猴子。
叔,你師傅死的確實太慘,就這一句話,紅孩兒便惹了大禍。
西行歸來,猴子被封為鬥戰勝佛,老沙化為金身羅漢,小白龍升為八部天龍廣力菩薩,我給封了個淨壇使者,師傅的名字最難念,旃檀功德佛。
後世傳頌旃檀功德佛能消罪孽,阻罪業,我也只是笑笑。塵世間那麼多紛繁業障,豈是誦經跪拜能消解的。不知道成佛後的師傅,看不看得見近在眼前的無量劫。
你還說什麼了?我問紅孩兒。
紅孩兒低聲道,他問我才說的。
你還說什麼了!我一步跨到紅孩兒跟前,豬鼻子幾乎頂到了他的腦門。
紅孩兒用眼角瞄我,答道,我說叔你沒事兒就燒香吧,取假經可是欺瞞天庭的大罪,活該處極刑。現在你們哥幾個還能活著,多好。
我深吸口氣,渾身發冷,猴子機靈,這秘密本是埋進地底的箱子,紅孩兒掘出個角,猴子立刻便猜到了尺寸。
老沙見我不出聲,拍了拍我肩膀,我一個激靈回到了現實,一巴掌扇在紅孩兒臉上。
傻楞著幹什麼,找猴子去!
(四)
秀蘭一直想要個孩子,可我不能給她,即使修成正果我也是隻豬,豬剛鬣才是我的本名。那天我從廟會趕回家,翻出了壓箱底的九齒釘耙。這釘耙當年被猴子折斷過,又被觀音大士用柳葉修復了原型,這些年都堆在角落裡再沒見過光。
我把釘耙扛在肩上,一縱身躍出家門,恍然感到背後秀蘭的目光,不自覺停了步子。
秀蘭也不問我去做什麼,淡淡一句,早回,晚上煮麵條。
我定了定神,手結法印,口誦經文。一聲騰雲,話音不落便竄了出去。再回頭時家裡宅子已經成了腳下的一個黑點。
到最後我也無力承諾秀蘭什麼,甚至只是個回家吃飯的小小請求。
老沙把紅孩兒送回家便立刻趕上了我,我見他還是一身筆挺制服不禁怒從中來。
你的降魔寶杖呢!
天庭早收了,還能給我留什麼兵器?老沙躥到我身邊,雙臂一震,外套應聲而裂。我看見他腳下烏雲凝成翻滾的浪,咧開的衣襟裡露出頭骨串成的項鍊。
這一架早他媽該打了。老沙罕見地爆了一連串髒字,隨即化作風暴,所過之處風雨飄搖。
只有猴子不知道師傅的死因,師傅處刑時天庭藉故將猴子支回了花果山,等猴子回來面對的只有一尊金身佛像和圓寂後留下的舍利。
天庭怕猴子作亂,為他一個人偽造了一次高僧涅磐。
那天猴子在師傅的舍利前呆坐了很久。他把金箍摘下捧在懷裡,時哭時笑唸唸有詞。
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這是師傅生前常跟猴子唸的一句。
西行是佛道博弈的一盤棋,如來想取經傳道佔據人界,玉帝卻只望民智不開,這場博弈中我們師徒五人不過是用之即棄的走卒。如來深諳師傅脾性,如若玉帝圖謀私藏經書,師傅必以死相保。在取經這事兒上,師傅是唯一絕不會令他失望的人選。如來承諾師傅,取經過後,將經書留在人間,即刻返回大雷音寺,他必全力保住師傅性命。可他不知,師傅自應承了取經一事起,便已存了死志。取經之後師傅滯留下界講經說法,翻譯經書。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回到天庭時師傅早已將譯好的經書和原本留於人間,他交給玉帝的只是一片西域帶回的菩提葉。
欺瞞天庭、遺失經書、滯留人間拒不領罪,所有罪責最終師傅一人承擔,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保四個徒弟平安。
佛說一切皆有因果,可在我眼裡,這因果不過是佛家之蜜餞、凡人之砒霜,六道輪迴到底是一把偽善的屠刀,殺人吮血,榨乾吃淨。五百年來風雨晦暗人心險惡,所行之路皆是森森白骨長牙,佛說一念天堂,我卻只看到阿鼻地獄。
猴子最終還是知道了師傅的死因,那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潑猴,被一頂金箍所束,西行十數年,到頭來卻弄不清何為正果。我跟老沙說,以猴子的性格,絕對要大鬧一番,老沙捋了捋修剪整齊的鬍子說,早他媽該動手了。
我和老沙衝上南天門時,天兵已死傷數萬,猴子蹲在血河屍山上放聲狂笑,Sunny照著他的金箍閃閃發光。猴子揮手甩甩棒子,金箍棒上的血甩了一地,在他和眾天兵之間劃下一條血線。我看見了好多老朋友的面孔,巨靈神、楊戩、哪吒、李靖,我看見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像是待宰的羊。那天的南天門肅殺異常,只有哮天犬不合時宜地汪汪狂吠。李靖站在無數天兵身後的雲層上勸猴子投降,他說玉帝威嚴,說天兵何其驍勇,說我等師徒西經枉取,說妖猴作亂殺孽必報。猴子一言不發,見我和老沙來了便豎起兩根手指,我掏出棵煙給猴子點上,問他,這次咱們殺到哪?猴子站起身,也不抬頭看那漫天黑壓壓的天兵天將。他把棒子舞了個花背到背後,猛嘬一口煙,只說了四個字。
師傅墓前。
——完—----
知乎看到的,作者尚不趣
回覆列表
後來我行過很多地方的路,路過很多地方的風景,景色如畫中荒唐了很多年的人生,但那一道不肯回頭的背影,我未再見。
因為我再不會看著誰的背影。
那時我告訴自己,此後一生,我一定先遠去。
那一天正是月圓。
我在廣寒宮外等了三天三夜,她的背影映在窗幕上,沒有一絲動搖。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這三天,於我亦是永遠。
“天蓬!安敢侵饒仙子?還不退去!”有神將引兵而來,在身後大呼,卻不敢靠近。
我默然佇立,不語不動。
時已至此,我只求能見她一面。
“天蓬,速速離去,待本帥向玉帝求情,還能饒你一命!”
是李靖的聲音。
那個託塔的可笑天王。
我不管不顧,只負手看嫦娥,只希望她能給我一個答案。
人生漫長,我見過太多離別。
這是我唯一追尋答案的一次,因為是她。
也只能因為她。
上旬我們還在天河漫步,為何忽然就如霜冷麵?
我不甘、不解、不捨得。
但我一言不發。
我不會表露絲毫情緒,除非她來看我。
“天蓬,別給臉不要臉!”
仍是李靖的聲音。
他為什麼,一定要來煩我?
“十萬天兵統帥?”我面無表情,“若不是生了幾個好兒子,你憑什麼與本帥說話?”
李靖鬚髮怒張,戟指道:“殺!”
喊殺震天,天兵天將蜂擁而至。我驀然轉身,一鈀壓下,風雷驟起!
天兵天將東倒西歪,李靖連退七步,他那隻可笑的小塔,還在手心搖搖晃晃。
我執鈀冷目,“管天管地,你還要管本帥?”
一鈀之威,無人敢擋,軍心動搖。
忽有一將,從天而降,腳踏風火之輪,身纏混天之綾。面容俊秀,唇紅齒白。尖槍在手,威勢自生。他一出現,軍心立穩。
“天蓬,你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