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趕著去蒙錐克山上的國家博物館上課，蹭蹭向上攀爬，半路上卻被一對慢悠悠的同性戀人堵在後頭，年齡大一點的那個眼睛看不見，拿著一根導盲杖，不過他也沒怎麼留心探路，因為另一個一直牽著他的手。他們兩人走得那叫一個春風和煦，路太窄，我幾次趕超未遂，也就認命隨他們往前挪，一路聽他們說些花花草草的事，竟很快也走到了山頂。就在那一刻，看不見的那位老兄突然偏過頭，在他愛人鼻子上親了一口。

我時常感激這個時代，人們已經開始不再拒絕不尋常的美好，而我現在身處的土地，周圍人已能低頭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可是在慶祝勝利的同時也伴隨著對事實本身舉輕若重的疑惑：這無非是大千世界裡兩個普通的男人，扶持，相愛。

社會建構主義曾一度統領少數群體的出身，福柯把後天說和境遇說推上風口浪尖，將人類偏好獨立起來，否定了性傾向的自然性， 把一切問題拋給社會文化與外界環境的影響力。這本該是一把利劍，卻成了一塊盾牌。我們缺乏安全感，並不是因為我們要因為犯錯而接受已知的懲罰，而是因為我們是少數派，時刻要承受被從陰影裡拖出來放在砧板上供未知觀點評判的擔驚受怕。你以為你很安全，因為你不是少數派，但其實每個人都是少數派——你喜愛軟體動物，而其他人不；你吃餃子蘸番茄醬，而其他人不；你睡覺習慣不穿衣服，而其他人不——這些細微的個體差異折射到生活中，就會成為別人口中一個欲言又止的“咦”和你心底的一聲咯噔。

人人平等這句口號響亮了這麼多年，並非是人人享受平等權益，而是對既有事實的平等接納。我從前還在巴塞羅那乘坐五號線時經常碰見一個特別的女人，說她特別，是因為顯而易見她曾經是男兒身，自從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對她笑了一笑之後，我們之後偶遇都會打照面，而後我知道她深諳穿衣打扮，喜歡冰淇淋，會說德語，就是一個可愛的普通人類。由此打破了我對變性群體和跨性別者的刻板印象。如果我們談及變性人就想到人妖，談及虐戀就想到性變態，談及種族主義就想到膚色，談及女權主義就想到女人揮著鞭子統治世界，那諸如此類的刻板印象就會在知識不全面的淺觸中被一次次深化。

拿國內現狀舉例，網路傳播的進化和媒介的多元化促進了知識普及的同時也加重刻板印象的存在，利益驅使下戲謔的炒作鋪天蓋地粉刷著受眾，大家都對熱點爭先恐後，然後熱點就成了被捏髒的口香糖。多數人看新聞只是為了確認他們腦中對事物的已有定述，他們把字裡行間對自身觀點與思維模式的支援當作證據收集起來，再用“果然”開頭的句式轉述出去——果然外語學院的女生就是騷，果然她嫁給這個老頭是為了錢，果然去夜店的都不是好貨——以獲取彌補現實自卑的快感。而我們一部分可以把別人的死亡當賣點的媒體，也對此事喜聞樂見。

我們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群體最佳化發展的核心就是多元化，是多元化引發的碰撞，爭論，探索和締造。小到高等學府的招生對同一種族的數量控制，大到國家政府廣納移民，甚至是對外太空的訊號投放，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總有人在聰明地維持著多元化的程序。這世上除了同性戀還有人獸戀，除了戀童癖還有戀屍癖，除了素食主義者還有食人族，多的是你沒見過的東西，若我執意成為保守主義的批判者，那我也會直視這些存在，將現實抓在手裡，而不是偏過頭去。如果所有的事物註定只能證偽，不能證實，那至少不要做偽證，不要大聲疾呼，也不要徹頭徹尾的沉默，避免一種最膚淺的行為：毫無體察的興趣，純粹為了滿足自己道德愉悅而進行批判。每個個體都帶有邊緣性，它可以作為一個標籤，但絕不是釘在道德上。

價值永遠沒有被重新評估的那一天，人類文明的程序發展至今，大刀闊斧的翻篇屈指可數，只有那一個個小小的角標，細細密密沿著晨昏線一路扎過去，潛移默化改變著世界，而我不願同很多人一樣，一生在一條路上來來回回走，最後磕死在那裡。

我出生在杭州，一個依山傍水的江南小城，起先我嫌故鄉小家子氣，我以為我渴望的是大都市，是縱橫交錯的鋼筋水泥森林，是能承托起我蓬勃野心的富饒之地，於是我去了上海，但它太體面，不適合我；後來我發現我在找一個思想高速運轉的群體，一些豐富的人，找一個包羅永珍的大觀園，找一個聲色犬馬的江湖，於是我去了北京，卻終歸只幾場飯局的緣分；而今我在巴塞羅那，只為一口愉悅乾淨的空氣，一片能隨意入睡的芳草地，一道不上鎖的窗。道德爭論在這裡已經過時，激進的言論也極易被一笑而過軟化，我們在課堂上隨意聊性與酒精，聊政治與宗教，聊種族差異與歧視，人人都直言自己的審美偏好，並都是這種偏好的擁躉，以小作坊式的嚴謹承襲著美的沙文主義：我負責製造，以及沉默。

我上課的路上總經過一箇中學，門口撒滿了各式各樣的少年，都如出一轍的漂亮，每一個都讓人移不開眼睛，總想伸手去摸。十四五歲光景是一個最有靈氣的階段，童稚的包衣已全然蛻去，他們像一枚日益成熟的果實，周身都滲透出甜酸的氣質。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性啟蒙的全部過程，帶著對成人世界的憧憬和厭惡，自由地支配情感，杜絕和物質世界的任何關聯。我是打心眼裡羨慕他們，委屈地跌進一片海水的那種羨慕，因為我在這個年齡的時候，每天都被強迫穿一式一樣的醜陋的校服，它寬大，卻像裹胸帶一樣扼殺所有膽敢冒出尖角放肆情緒，在十多年的校園生活中從來沒有一日我可以穿著漂亮的裙子在走道里遇見一個心儀的人，初中時所有的女生都被強行要求露出額頭，方臉圓臉大餅臉，任何人都沒有遮掩的權利，每日都像是赤身裸體站在空蕩蕩的廣場上。

時隔這麼多年我都沒想通讀書跟劉海有什麼必然關係。

你們真的覺得這些事情都無關緊要麼？這些就是，一切的源頭啊。就是從那時起，我們不會發光了。

不能一棍子打死一幫人，女生小家子氣的是有，但並不代表所有的都是這樣。要說小家子氣，說到底還不是慣的？呵呵了，這問題有點弱智。為什麼，因為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