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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滸傳》第二十二回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提碗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

      “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面。宋江已有

      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

      一鍁火在那裡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裡炭火,

      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

      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

      宋江也吃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

      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

      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

      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裡鬧?”

      那莊客便把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

      司?”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柴進大笑道:“大

      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

      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

      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

      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麼?”那漢道:“我

      可知要見他哩!”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進指著

      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宋江道:“小

      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裡麼?與兄長相見!”

      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

      跪在地下,那裡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那漢,說

      出他姓名,叫甚諱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

      裂。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燥,

      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

      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裡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

      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

      “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矣。”宋江道:“江

      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裡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

      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

      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

      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裡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

      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

      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

      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

      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第二十二回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松打虎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音“此”,字形左“足”右

      “此”,踩之意】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

      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裡肯起,說道:“小人‘有眼

      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

      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間一年了。”宋

      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裡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

      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

      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

      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裡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

      杯盤,來勸三人痛飲。

      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歡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

      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

      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來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

      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夠動身回去。卻才

      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左“足”右“此”】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

      冷汗,敢怕病到好了。”

      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

      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取出些銀兩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裡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段

      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

      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管顧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

      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

      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

      時。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時不通訊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

      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

      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

      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衲紅繡襖,戴著個

      白范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哨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

      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等武

      松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

      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

      道:“尊兄不必遠送。嘗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

      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別。”

      三個來到酒店裡,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

      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半西,武松

      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

      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裡

      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

      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裡。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個

      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

      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

      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

      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

      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限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

      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入到裡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只見店主人把三隻

      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

      “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

      “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

      店家去裡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

      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

      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

      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

      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

      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松

      道:“怎地喚作‘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

      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作‘三碗不過岡’。若

      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

      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作‘出門倒’:初入口時,醇濃好吃,少

      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

      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

      酒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

      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我也有鼻子!”

      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

      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

      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

      還你酒肉錢夠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

      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

      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儻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

      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

      酒家那裡肯將酒來篩。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飲老爺性發,通教你屋

      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

      吃了。前後共吃了十八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

      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裡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

      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

      “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

      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髮落。岡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

      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

      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

      了,等明日慢慢湊得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

      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

      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

      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做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

      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

      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一面說,一面搖著

      頭,自進店裡去了。

      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

      颳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

      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歇宿。我卻怕甚麼

      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

      到半里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

      讀時,上面寫道:

      陽穀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里正並

      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

      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裡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

      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

      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

      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

      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

      見發起一陣狂風。那一陣風過了,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

      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裡,閃在青石邊。那大蟲

      又餓,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裡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

      驚,酒都作冷汗出了。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

      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閃,閃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

      聲,卻似半天裡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

      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

      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

      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

      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

      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裡。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

      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

      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

      蟲急要掙扎,被武松盡力氣捺定,那裡肯放半點兒鬆寬。

      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裡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

      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裡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

      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

      十拳,那大蟲眼裡,口裡,鼻子裡,耳朵裡,都迸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裡兀自氣

      喘。

      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裡;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

      回。眼見氣都沒了,方才丟了棒,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

      裡雙手來提時,那裡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

      武松再來青石上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儻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

      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

      步步捱下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中又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

      番罷了!”只見那兩隻大蟲在黑影裡直立起來。

      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作衣裳,緊緊繃在身上,手裡各拿著一條五股

      叉,見了武松,吃一驚道:“你……你……你……吃了□□【“忽聿”二字俱加“反犬”

      旁】心,豹子膽,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

      子來!你……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個人道:“我

      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上來做甚麼?”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

      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

      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

      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

      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裡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

      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

      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痴呆

      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

      地打來?”

      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喜又驚,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

      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你兩個

      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

      戶叫武松把打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

      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

      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裡。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裡正並該管

      上戶。

      這裡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起來,先

      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上戶里正都在莊前迎

      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

      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

      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

      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

      來與武松把杯。

      武松因打大蟲睏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併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

      使人去縣裡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縣裡去。

      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字形左“羊”右“空”】羊,挑一擔酒,

      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

      “被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

      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

      能,托賴眾長上福廕。”

      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段匹花紅來

      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

      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把那

      大蟲扛在前面,也掛著花紅段匹,迎到陽穀縣裡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皆出來看,鬨動了那個

      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攘攘,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

      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

      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

      打得這個虎!”便喚武松上廳來。

      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

      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得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

      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廕,偶然僥倖打死了這

      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的責罰,何不

      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

      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

      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慶賀喜,

      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

      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玩,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

      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松回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裡?”

      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中,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

      流。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水滸傳》第二十二回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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