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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我上初三,寫了一篇作文叫《一張畫像》,是寫教我平面幾何的一位老師。他教課很有趣,

    為人也很有趣,致使這篇作文寫得也自以為很有趣。經我的語文老師推薦,這篇作文竟在北京市少年兒

    童徵文比賽中獲獎。當然,我挺高興。一天,語文老師拿來厚厚一個大本子對我說:“你的作文要印成

    書了,你知道是誰替你修改的嗎?”我睜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是葉聖陶先生!”老師將那大本子

    遞給我,又說:“你看看葉先生修改得多麼仔細,你可以從中學到不少東西!”

    我開啟本子一看,裡面有這次徵文比賽獲獎的20篇作文。我翻到我的那篇作文,一下子楞住了:首

    先映入眼簾的是紅色的修改符號和改動後增添的小字,密密麻麻,幾頁紙上到處是紅色的圈、鉤或直線、

    曲線。那篇作文簡直像是動過大手術鮮血淋漓又綁上繃帶的人一樣。

    回到家,我仔細看了幾遍葉老先生對我作文的修改。題目《一張畫像》改成《一幅畫像》,我立刻

    感到用字的準確性。類似這樣的地方修改得很多,長句子斷成短句的地方也不少。有一處,我記得十分

    清楚:“怎麼你把包幾何課本的書皮去掉了呢?”葉老先生改成:“怎麼你把幾何課本的包書紙去掉了

    呢?”刪掉原句中“包”這個動詞,使句子乾淨了也規範了。而“書皮”改成了“包書紙”更確切,因

    為書皮可以認為是書的封面。我真的從中受益非淺,隔岸觀火和身臨其境畢竟不一樣。這不僅使我看到

    自己作文的種種毛病,也使我認識到文學事業的艱鉅:不下大力氣,不一絲不苟,是難成大氣候的。我

    雖然未見葉老先生的面,卻從他的批改中幹受到他的認真、平和以及溫暖,如春風拂面。

    葉老先生在我的作文後面寫了一則簡短的評語:這一篇作文寫的全是具體事實,從具體事實中透露

    出對王老師的敬愛。肖復興同學如果沒有在這幾件有關畫畫的事兒上深受感動,就不能寫得這樣親切自

    然”這則短短的評語,樹立起我寫作的信心。那時我才15歲,一個毛頭小孩,居然能得到一位蜚聲國內

    外文壇的大文學家的指點和鼓勵,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漲湧起的信心和幻想,像飛出的一隻鳥兒抖著

    翅膀。那是隻有那種年齡的孩子才會擁有的心思。

    這一年暑假,語文老師找到我,說:“葉聖陶先生要請你到他家做客!”

    我感到意外。像葉聖陶先生這樣的大作家,居然要見見一個初中學生,我自然當成人生中的一件大

    事。

    那天,天氣很好。下午,我來到東四北大街一條並不寬敞卻很安靜的衚衕。葉老先生的孫女葉小沫

    在門口迎接了我。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敞亮而典雅,剛進裡院,一牆綠蔥蔥的爬山虎撲入眼簾,使得

    夏日的燥熱一下子減少了許多,Sunny都變成綠色的,像溫柔的小精靈一樣在上面跳躍著閃爍著迷離的光

    點。

    葉小沫引我到客廳,葉老先生已在門口等候。見了我,他像會見大人一樣同我握了握手,一下子讓

    我覺得距離縮短不少。落座之後,他用濃重的蘇州口音問了問我的年齡,笑著講了句:“你和小沫同齡

    呀!”那樣隨便、和藹,作家頭頂上神秘的光環消失了我的拘束感也消失了。越是大作家越平易近人,

    原來他就如一位平常的老爺爺一樣讓人感到親切。

    想來有趣,那一下午,葉老先生沒談我那篇獲獎的作文,也沒談寫作。他沒有向我傳授什麼文學創

    作的秘訣、要素活指南之類。相反,他幾次問我各科學習成績怎麼樣。我說我連續幾年獲得優良獎章,

    文科理科學習成績都還不錯。他說道:”這樣好!愛好文學的人不要只讀文科的書,一定要多讀各科的

    書。”他又讓我背背中國歷史朝代,我沒有背全,有的朝代順序還背顛倒了。他又說:“我們華人一

    定要搞清楚自己的歷史,搞文學的人不搞清楚我們的歷史更不行。”我知道這是對我的批評,也是對我

    的期望。

    我們的交談很融洽,彷彿我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一個他的老朋友。他親切之中蘊含的認真,質樸

    之中包容的期待,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以致不知黃昏什麼時候到來,悄悄將落日的餘染紅窗欞。我一

    眼又望見院裡那一牆的爬山虎,黃昏中綠得沉鬱,如同一片濃濃湖水,映在客廳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搖

    曳著,顯得虎虎有生氣。那時候,我剛剛讀過葉老先生寫的一篇散文《爬山虎》,便問:“那篇《爬山

    虎》是不是就寫的它們呀?”他笑著點點頭:“是的,那是前幾年寫的呢!”說著,他眯起眼睛又望望

    窗外那爬山虎。我不知那一刻老先生想起的是什麼。

    我應該慶幸,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作家,竟是這樣一位大作家,一位人品與作品都堪稱楷模的發作

    家。他對於一個孩子平等真誠又寬厚期待的談話,讓我15歲那個夏天富有生命和活力,彷彿那個夏天便

    長了。我好像知道了或者模模糊糊懂得了:作家就是這樣做的,作家的作品就是這麼寫的。同時,在我

    的眼前,那片爬山虎總是那麼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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