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心善，見不得些微殘忍的事。北方的屋樑很高，間隙也寬，母親戲稱就像父親的大高個子，樑上雕的花鳥蟲魚就是父親佯裝慍怒時疊起的層層褶子，這樣的褶子每年燕子回巢的時候最是分明。我家的屋樑一到春天總有燕子成雙成對，進進出出，母親忙完農活，進院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這些“出嫁的女兒們”。 父親對燕子就不是很喜歡，總在母親前念念叨叨。燕子又把他新漆的橫樑弄髒了、要不就是把他的清夢擾了。母親一邊對著父親無奈地笑笑，一邊半是寵溺半是責怪地對著燕子窩喊兩句：“再不要這麼鬧了，不然都該生氣了。”父親要是心上橫了不痛快，又無處發洩，就對著燕子窩吼幾句：“再吵端了去。”寒暑一瞬十幾年，燕子南歸又北來，但父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從來沒見他真的把燕子窩給端了。他知道，母親是天底下頂心善，又念舊的人，最疼惜這些年年回訪的遠方客人。 父親和母親也漸漸上了年紀。母親的性情還是溫婉隨和，父親卻隨著年紀又長了些脾氣，我總覺得是母親把父親寵壞的，凡事都遷就父親的性子。母親總是假裝很吃虧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對我笑著說：“誰讓我比人家大三歲呢，要不讓著，不是以大欺小了。”我忍不住犟嘴：“那我爸還比你高一個頭呢，就不是以大欺小了。”母親笑得更歡了，彷彿從來不曾老去，永遠是一副鄰家姑娘的樣子。 一年夏天，正是萬木蔭蔭正可人的時侯，小燕子也從蛋殼中掙出了小腦袋，整天嘰嘰喳喳要蟲子吃。一天父親的一位故友來訪，父親挖出老梨樹下的好酒，母親還特意多做了幾個拿手菜。那位來訪的伯伯大概喝得有點醉了，盯著屋樑上的小燕子，嚷著要出去好好看看這些肉嘟嘟的小傢伙，他站在燕子窩下良久，醉眼醺醺地跟父親說一道關於燕子的美味菜餚。見那位伯伯不懷好意，滿身酒氣地盯著燕寶寶們，樑上的大燕子明顯有些急了，它們不安地飛上飛下，叫聲也變得時而急厲，時而高亢。伯伯一手指著燕子窩，一手興奮比劃著，就在這時，可能是靠的太近，也可能是燕子著急，一綹燕子屎不偏不倚落在伯伯的前額，不稠不稀地流成杏核狀，彷彿二郎神的第三隻眼。 那滑滑的冰冷，黏黏的微臭，讓伯伯酒醒了一半，尷尬地說想去洗把臉，這時父親徹底怒了，狠狠地罵道：“不知人情的扁毛畜生！今天就端了你。”母親還在廚房忙著最後一道醒酒湯，聽到外面惡狠狠的賭咒，待出門看時，父親已經用竹竿把燕子窩捅下來了，滿臺階的毛伴著草在微風中可憐兮兮地顫抖，窩中的三隻小燕子還沒學會飛，就著燕子窩一起摔在了硬實的水泥臺階上，兩隻嘴角已經溢位了暗紅的血，一動不動；還有一隻微微撲稜著小翅膀，無助掙扎著。大燕子們的叫聲瘋了似的淒厲虐心。母親看呆了，多年不曾流淚的她，明顯眼中噙著淚花，父親看到母親臉上的悲慼與不忍，心下一陣煩躁，但什麼也沒說，還假裝瀟灑地對那位伯伯說；“早就看著不順眼了，今天直接逼著我端掉它！”我陪母親默默收拾了燕子的屍骸，把那隻氣息微弱的小燕子放到一個麥草鋪就的紙盒子裡，但第二天去看時，那隻小燕子早就冰冷了。 那年其他人家的小燕子都會飛了，我家卻只有兩隻悲傷的大燕子日日繞樑悲鳴。第二年，又到燕歸來的時候，母親已經習慣了一進院子抬頭先看看屋樑，但我們家的屋樑上空落落的，母親心裡也空落落的，父親見母親這樣，不免心生愧疚，但他的大男子英概不允許他流露出對往事的悔意。然而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也忍不住瞅幾眼屋樑。父親偷偷用泥和草做了一個燕子窩，悄悄擱在屋樑上，偶爾有幾隻麻雀在裡面吵鬧，卻總不見燕子的影子。母親暗地裡嘆氣：“燕子那麼伶俐，心善的人才能留住。” 約摸是第四年的春天，我和母親正在擇菜，年逾半百的父親興沖沖地跳進來，對著母親像個小孩子一樣得意地嚷道：“你快看，回來了，我就知道鐵定會回來的。怎麼可能不回來呢!”見母親一臉茫然，父親不好意思地迴歸嚴肅，補充道：“燕子回來了。”
母親心善，見不得些微殘忍的事。北方的屋樑很高，間隙也寬，母親戲稱就像父親的大高個子，樑上雕的花鳥蟲魚就是父親佯裝慍怒時疊起的層層褶子，這樣的褶子每年燕子回巢的時候最是分明。我家的屋樑一到春天總有燕子成雙成對，進進出出，母親忙完農活，進院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這些“出嫁的女兒們”。 父親對燕子就不是很喜歡，總在母親前念念叨叨。燕子又把他新漆的橫樑弄髒了、要不就是把他的清夢擾了。母親一邊對著父親無奈地笑笑，一邊半是寵溺半是責怪地對著燕子窩喊兩句：“再不要這麼鬧了，不然都該生氣了。”父親要是心上橫了不痛快，又無處發洩，就對著燕子窩吼幾句：“再吵端了去。”寒暑一瞬十幾年，燕子南歸又北來，但父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從來沒見他真的把燕子窩給端了。他知道，母親是天底下頂心善，又念舊的人，最疼惜這些年年回訪的遠方客人。 父親和母親也漸漸上了年紀。母親的性情還是溫婉隨和，父親卻隨著年紀又長了些脾氣，我總覺得是母親把父親寵壞的，凡事都遷就父親的性子。母親總是假裝很吃虧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對我笑著說：“誰讓我比人家大三歲呢，要不讓著，不是以大欺小了。”我忍不住犟嘴：“那我爸還比你高一個頭呢，就不是以大欺小了。”母親笑得更歡了，彷彿從來不曾老去，永遠是一副鄰家姑娘的樣子。 一年夏天，正是萬木蔭蔭正可人的時侯，小燕子也從蛋殼中掙出了小腦袋，整天嘰嘰喳喳要蟲子吃。一天父親的一位故友來訪，父親挖出老梨樹下的好酒，母親還特意多做了幾個拿手菜。那位來訪的伯伯大概喝得有點醉了，盯著屋樑上的小燕子，嚷著要出去好好看看這些肉嘟嘟的小傢伙，他站在燕子窩下良久，醉眼醺醺地跟父親說一道關於燕子的美味菜餚。見那位伯伯不懷好意，滿身酒氣地盯著燕寶寶們，樑上的大燕子明顯有些急了，它們不安地飛上飛下，叫聲也變得時而急厲，時而高亢。伯伯一手指著燕子窩，一手興奮比劃著，就在這時，可能是靠的太近，也可能是燕子著急，一綹燕子屎不偏不倚落在伯伯的前額，不稠不稀地流成杏核狀，彷彿二郎神的第三隻眼。 那滑滑的冰冷，黏黏的微臭，讓伯伯酒醒了一半，尷尬地說想去洗把臉，這時父親徹底怒了，狠狠地罵道：“不知人情的扁毛畜生！今天就端了你。”母親還在廚房忙著最後一道醒酒湯，聽到外面惡狠狠的賭咒，待出門看時，父親已經用竹竿把燕子窩捅下來了，滿臺階的毛伴著草在微風中可憐兮兮地顫抖，窩中的三隻小燕子還沒學會飛，就著燕子窩一起摔在了硬實的水泥臺階上，兩隻嘴角已經溢位了暗紅的血，一動不動；還有一隻微微撲稜著小翅膀，無助掙扎著。大燕子們的叫聲瘋了似的淒厲虐心。母親看呆了，多年不曾流淚的她，明顯眼中噙著淚花，父親看到母親臉上的悲慼與不忍，心下一陣煩躁，但什麼也沒說，還假裝瀟灑地對那位伯伯說；“早就看著不順眼了，今天直接逼著我端掉它！”我陪母親默默收拾了燕子的屍骸，把那隻氣息微弱的小燕子放到一個麥草鋪就的紙盒子裡，但第二天去看時，那隻小燕子早就冰冷了。 那年其他人家的小燕子都會飛了，我家卻只有兩隻悲傷的大燕子日日繞樑悲鳴。第二年，又到燕歸來的時候，母親已經習慣了一進院子抬頭先看看屋樑，但我們家的屋樑上空落落的，母親心裡也空落落的，父親見母親這樣，不免心生愧疚，但他的大男子英概不允許他流露出對往事的悔意。然而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也忍不住瞅幾眼屋樑。父親偷偷用泥和草做了一個燕子窩，悄悄擱在屋樑上，偶爾有幾隻麻雀在裡面吵鬧，卻總不見燕子的影子。母親暗地裡嘆氣：“燕子那麼伶俐，心善的人才能留住。” 約摸是第四年的春天，我和母親正在擇菜，年逾半百的父親興沖沖地跳進來，對著母親像個小孩子一樣得意地嚷道：“你快看，回來了，我就知道鐵定會回來的。怎麼可能不回來呢!”見母親一臉茫然，父親不好意思地迴歸嚴肅，補充道：“燕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