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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裡,緊緊地靠了床裡壁,只做假睡著。宋江撞到房裡,徑去床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孃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以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孃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孃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孃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孃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孃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裡按納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裡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溼津津頭落枕邊。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裡。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裡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裡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為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有詩為證:好人有難皆憐惜,奸惡無災盡詫憎。可見生平須自檢,臨時情義始堪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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