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虛斯拉丟了哥斯拉的魂。

哥斯拉是什麼？

是毀滅日本的巨獸；

是核恐懼的具象化；

是兩級格局意識形態對抗的利維坦；

是日本文化輸出的領袖符號……

它誕生於20世紀50年代太平洋一次氫彈實驗的災難。

1954年，由於“第五福龍丸事件”（第五福龍丸是日本一艘遠洋鮪魚船，因在比基尼島環礁遭受美國試爆氫彈所產生的高能放射性降塵而導致船員死亡）的影響，日本國內爆發了激烈的反核武器運動。這樣的背景下，東寶電影的製作人田中友幸有了想製作一部具有社會反思性質特攝電影的意圖，在不斷思考琢磨之後，演變為想要製作一部類似於美國電影《原子怪獸》（The Beast From 20,000 Fathoms）題材的核輻射怪獸電影的構想。當時同在東寶電影的天才製作人圓谷英二也正想拍攝怪獸題材的電影，一部大章魚怪獸特攝電影的提案。在這兩個提案激烈競爭下，最終核輻射恐龍怪獸的提案被東寶電影公司採納——它便是《哥斯拉》系列電影最初的開端。

初代哥斯拉的厚重感也是最重的，後續的哥斯拉系列的娛樂性質則不斷增強，怪獸熱潮興衰迭起，而哥斯拉這一怪獸形象也最終成長為一個龐然巨獸，成為了日本的國民級作品。

這是一個無比龐大且複雜的怪獸，但它的威力是建構在日本社會和政治格局之下的，只有當它出現在當代日本，出現在日本都市，才能最大限度地展現出它利維坦的威力。

幾十年來哥斯拉唯一走出日本走向美帝，還是以一種拯救美帝的黑暗守護神的形象走出，其中指涉的美日關係一目瞭然。

但虛斯拉這第一部完全摒棄了哥斯拉原本的政治敘事，只是借用了哥斯拉體系的軀殼，本質上只是一部侵略與反侵略的科幻抗戰片。片中的哥斯拉換成克蘇魯換成異形換成蟲族都無傷大雅。

於是，哥斯拉喪失了它的必要性，這就已經不是哥斯拉體系中的作品了，而僅僅是披上一層怪獸皮的，虛淵玄自己的科幻作品。

從怪獸行星單篇來看，人類視角下的虛斯拉宛如一個掌握最高武力的殖民者。和以往哥斯拉作為報復人類核汙染的復仇者不同，儘管這次虛斯拉依然以一種破壞神的形象出現，但它的目的從“向人類復仇的”轉變為“殖民地球”，於是虛斯拉失去了它原本的“天災”身份，轉化為“人禍”。

日本人對哥斯拉的情感其實是相當複雜的。一方面哥斯拉是對“核恐懼”的具象化，然而核能可以作為最恐怖的毀滅武器，也可以變成高效的利用能源；另一方面，哥斯拉同時擔負著毀滅日本、毀滅世界的破壞神和日本對外文化輸出的符號領袖兩個身份。

日本把這種多重的矛盾心理移情到哥斯拉身上，於是哥斯拉既是怪獸，也是國寶，那麼打哥斯拉要怎麼打？所以我們能看到哥斯拉一會兒變成無情的破壞神，一會變成正義的守護神，甚至有的時候它又成為了孩子的夢，但它又絕對不原諒人類的罪行。

最近的一部《哥斯拉》——庵野秀明的《新哥斯拉》結局，哥斯拉被冰封在東京中間，人類要永遠得與哥斯拉共存了，這就是庵野秀明對福島之後日本與“核能”關係的思索，核能會帶來災難，但又必不可缺，人類在未來將永遠的與核能共存。

但虛斯拉完全脫離了這種複雜的文化背景。

虛斯拉就是來佔領地球的，以一種毀滅世界的姿態降生，在所有的哥斯拉系列中，儘管哥斯拉大多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災禍，但也只有虛斯拉是真實毀滅了世界，滅絕了地球人類的。

所以虛斯拉與人類之間是沒有餘地的，男主痛斥：“你這頭畜生，我遲早有一天要殺了你！”。虛斯拉在這裡是一種要被“殺死”的禽獸，而不是“神”“天罰”“復仇者”。

所以我看到男主手下分配的“工兵隊”“游擊隊”，研究哥斯拉的弱點，最後反擊消滅哥斯拉時，我覺得看得簡直不是人類與哥斯拉之間的鬥爭，而更像人類與人類之間的鬥爭。虛斯拉代表人類戰爭中的上位者，掌握著高等級的武力/威懾力。而人類是弱者，被屠殺、打游擊，發現敵人的阿基里斯之踵，獲取短暫的和平。於是，虛斯拉便成為了侵略者殖民者的妖魔化怪獸。

不過有意思的一點是，片中人類經過自己的22年回到地球，地球時間已經過去了20000年，虛斯拉成為了地球的主人，甚至地球的整個生態系統都以哥斯拉為尊。

那麼這個時候，人類到底是保衛家園的抗爭者，還是新一代的殖民者？

很遺憾，這個糾結的設定，我暫時沒在前兩篇章中有多少深層次的敘述，或許老虛也只是隨便設定一下，並沒有在意這一層。

不過，話又說回來，老虛自始至終就沒有想過繼承過去《哥斯拉》系列的文脈。

虛淵玄作為業界有名的黃油寫手、小說家、指令碼家，這一次接受了動畫《哥斯拉》的企劃，對他來說也是一場挑戰，甚至最初接到這個企劃時他是拒絕的，是在聽說了庵野秀明《新·哥斯拉》的企劃之後，想到自己的動畫是在那之後，才改變想法接受的。

虛淵感到，動畫版比起繼承特攝的傳統，更多的是一部開拓新可能性的作品。雖然繼承了哥吉拉這個角色，卻是一部追求新可能性的作品。所以動畫版“什麼都可以有”。虛淵心想，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不必畏首畏尾，就接下了這個委託。

對他來說，庵野秀明的《新·哥斯拉》已經揹負起了承接哥斯拉系列正統性的責任，那麼他就不需要顧慮太多，可以放開手腳。

但是，“對科學技術的警鐘”這個哥斯拉系列一以貫之的主題，老虛也並沒有拋棄，在第二部《決戰增殖都市》中，用最終吞滅了畢魯薩魯多人奈米金屬來傳達這種迷思。

作為《哥斯拉》系列作來說，《怪獸行星》乏善可陳，它缺乏哥斯拉豐富立體的文化場域支撐，而其本身的戰爭敘事，尚且難以將起抬升到經典作品的臺階。

作為一部單純的科幻片來看，《怪獸行星》探索的東西又尚顯粗淺，僅能展現出一個故事的序幕，尚且需要續作的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