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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巴黎巷尾南巷清天藍

    “文如其人”這條藝術規律,在陶淵明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他的詩不是吟風弄月的情感遊戲,而是詩人的真實生活與情感的抒發。他詩歌中塑造的意象,不僅體現了他甘於“守拙”、“守真”的樸素思想,也體現了他我行我素,不為世俗所縛的性情。他曾在《歸去來兮辭》的序中說道:“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飢凍雖切,違已交病。”由此可見他以“真”為美,以“偽”為醜,熱愛恬靜淳樸的田園,厭惡爾虞我詐的官場。他將自己對生活的體驗,對人生真諦的思索,都融會在作品中,表現出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高尚人格,這也決定了陶淵明的詩具有純真、自然、質樸的藝術風格。這也是陶淵明文學作品的特色在審美形式層面的主要表現。

    陶淵明的詩歌樸素自然,感情真率,一方面於詩歌的內容有很大關係,即詩歌描寫的是平淡的田園風光以及處在這種環境中的詩人的恬靜的心境,另一方面與他不動聲色、樸質無華的用語也不無關係。陶淵明詩歌在語言方面主要有如下兩個特點:

    一、透過口語化的語言構建本真生活。海德格爾說:“詩的活動領域是語言,因此詩的本質必得從語言之本質那裡獲得理解。”[1]陶淵明在語言方面的深厚修養,是陶詩獲得巨大成功的至關重要的因素。陶詩善於提煉語言,但又看不見痕跡。宋人程俱說陶詩“言出無言意,妙語自天與。譬如清冷淵,月湛不可取”(《讀陶靖節詩》)。明人王世貞說:“淵明託旨沖淡,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如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藝苑卮言》卷三)。鍾惺說:“其語言之妙,往往累言說不出處,數字迴翔略盡。有一種清和婉約之氣在筆墨之外,使人心平累消”(《古詩歸》卷九)。他創造的這些出之自然,歸之自然的藝術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歸於他重視口語的運用。

    在《飲酒》(其五)中,他說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在《責子》中又說道“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這些句子都非常接近口語。另外還有一些更是接近謠諺和模仿民歌的語句,例如“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等,給人一種自然質樸、平淡清新的感覺,讀起來琅琅上口、鏗鏘有力,節奏感很強。而且陶淵明的散文和詩一樣,語言明白如話,平易近人,不象某些古文那樣晦澀難懂。雖然曾經有人看不起陶淵明的詩文,把陶淵明的詩文蔑之為“田家語”,但是在今天看來,這正是陶淵明詩文的長處,而非短處。在當時“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字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文壇上,陶詩別開生面,語言清新自然,儲存著民間語言體質素美的本來面目,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有趣的是,陶詩所描寫的往往都是些最平常不過的事物,如村舍、桃李、桑麻、榆柳、豆苗、雞犬等等,這些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東西,一經陶淵明重新審視,便進入了審美的可能。如《歸園田居》(其三)表現的是陶淵明初歸田園的生活,“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勞作雖辛苦,結果雖讓人感到無奈,但這種無所拘束的田園生活卻充滿了歡樂。“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儘管勞動還不熟練,但充滿希望和美好向往的生活本身就是快樂的。

    陶淵明還透過對周圍環境的描寫,表現隱居生活的自然、安定和閒適。“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和乾淨,一切又是那麼和諧與自然。溫汝能《陶詩匯評》說:“此篇是陶淵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謂不見斧鑿痕也。大約詩之妙以自然為造極。陶詩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議,神妙極矣。”

    《移居二首》寫詩人移居南村,喜得佳鄰,與之融洽相處的情況。“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農務各自歸,閒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陶淵明用從容閒淡的筆調寫出鄉居生活中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其樂融融的關係。詩人內心中對和諧自然生活的嚮往和渴望成為現實,其喜悅之情如在目前,難怪清代高靜評選《看詩隨錄》中說此詩“公之和易近人,亦即於詩見之”。蔣薰說“直是口頭語,乃為絕妙詞。極平淡,極色澤”(《評<陶淵明詩集>卷二》)。陶詩的動人之處或說特殊的藝術魅力就在於,他以極為平淡,極自然的語言把最本質的生活和最坦蕩的心靈展示給讀者,使你無比嚮往那種純淨心靈和純樸生活的召喚。

    二、平淡中顯精奇。不同的作家運用不同的語言,往往展現出不同的藝術風格。翻開陶淵明的詩集,你便會發現,這兒又是另一番天地。農村俗事,田園風光,以及他在這樣的環境中所表現出來的恬靜心情,都是透過樸素的語言抒寫出來的。如《讀山海經》(其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如何?”

    此詩運用白描手法,寫出詩人半耕半讀的文人隱居生活,使人感到確實是“從胸中自然流出”,沒有一點雕琢痕跡。即便是那些哲理性很強的詩句,如“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等,也都是詩人感情的自然流露。清代沈祥龍在談到語言的運用時說道:“詞以自然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詮也。古人名句如:‘梅子黃雨時’,‘雲破月來花弄影’,不外自然而已。”詩歌也是同理。

    陶淵明的語言質樸平淡,但卻並不是淡而無味,就像蘇軾所評價的“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平淡之中有無限的丰采,質樸之中有深厚的情味。這種“不煩繩削而自合”(黃庭堅《題意可詩後》)的藝術境界,正說明了陶詩的語言藝術的爐火純青。例如他的《輓歌詩》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這是詩人預感到死亡將臨時寫的絕筆詩。這首詩雖然運用的是樸素通俗的語言,但卻傳達出了深厚的意蘊,即他把死看成是自然規律並且能泰然處之,這能使我們感受到陶淵明的平和心態以及超越生死的達觀。這也是陶詩平淡中顯精奇的微妙之處。

    陶詩在內容上的特點,就是寓精奇於平淡之中,陶淵明的作品,無論是詩,還是文,無論是抒發情懷,還是描摹景物、刻畫人物,他一般都是輕加點染,力避濃筆塗抹。因此,形象鮮明突出,色彩淡雅清新。例如:“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等。蘇東坡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惠洪也曾說:“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冷齋夜話》卷一)。所以,雖然陶詩看似沒有經過加工,實際上也是詩人經過仔細琢磨而創作出來的。

    葉嘉瑩說:“在中國詩人中,陶淵明是詞語表現得最為簡淨,而含蘊卻最為豐美的一位詩人。[2]”他的含蘊就是思想和對生活、歷史以及人生的獨到的認識。陶淵明用簡潔的語言和為數不多的形象,反映了他作為詩人的人格理想,生活理想和思想認識。陶淵明他把一切不必要的字句減縮到了不能再減的地步,即鍾嶸所謂“文體省淨,殆無長語”。陶詩在語言上的功力說明,只有洗盡鉛華,方能顯出明淨的單純,現出人所共稱的沖淡之美,本色之美。難怪胡適要說:“他的意境是哲學家的意境,而他的語言卻又是民間的語言,所以他儘管做田家語,而處處有高遠的意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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