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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顏曉汐

    花匠

    俞平伯

    到了一家花場門口。柵欄虛掩著,我用手一推,呀的一聲露出一片平地。緊靠西牆,有三間矮屋。旁邊有口井,上面安著轆轤,井口現出幾條很深的凹紋,是吊桶繩子磨的。場上收拾得非常乾淨,一排一排擺列許多花盆,是些山茶、碧桃、金雀、迎春、社鵾之類。輕風掠過,一陣陣花草的香氣。冰哩!我不多時還看見你們,花開得這般快呀!

    一個花匠,年紀不過四十上下,醬色的臉膛顯出些皺紋,好像也還和善,手拿把剪刀,腳邊放著一堆棕繩,蹲在地上做工。

    他正在扎榆葉梅呢。樹上有稍為椏杈點的枝子,只聽他的剪刀咯吱咯吱凡昫響,連梗帶葉都紛紛掉下。他卻全不理會,慢慢的用手將花稍彎轉差不多要成橢圓形,然後用手掐住,那手拿棕繩緊緊一結。從這枝到那枝,這盆到那盆,還是一樣的辦法。

    原來他心裡先有個樣子,把花往裡面填。這一園的花多半已經過他的妙手了。所以都是幾盤幾曲滾圓的一盆,好像同胞兄弟一般。有兩盆花梗稍軟一點,簡直紮成兩把團扇。那種“披風拂水疏亂橫斜”的樣子,只好想想罷了。

    但花開得雖是繁盛,總一點生趣沒有;垂頭喪氣,就短一個死。我初進來覺得春色滿園,及定睛一看,滿不是這麼一回事。儘管深紅淺紫鴨録鵝黃又俏又麗的顔色,裡面總隱著些灰白。彷彿在那邊訴苦,又像求饒意思,想叫人憐他,還他的本來面目。那種委曲冤屈的神情,不是有眼淚的能看的。真狠心的花匠!他也是個人呵這不過是我旁觀的痴想。花兒不會說話,懂得什麼呢?他受了痛苦,只有開一朵朵的鮮花,給他賞玩,讓他賺錢我不禁問道:“好好的花紮了不可惜嗎?”

    他說:“先生,你別開玩笑啦。這些花從窖裡拿出來,枝枝椏椏,不這麼辦,有人買嗎?你看牆角邊一堆梗子,都是我昨天剪下來的,我的手腳多快。”

    我才知道這都是烘出來的唐花,不然三月天氣,哪裡來許多花呢。便問道:“我看不扎倒好,你何必費事?” 他答道:“你不喜歡不行,喜歡的人多著呢。前兩天張大人差個管家來買一百盆花。花剛出房,有許多還沒扎。他們現逼著要,把我忙得手當腳做,才討他一個喜歡。這碗飯好不容易吃!”

    正說的時候,遠遠聽得烏烏怪叫,我便呆了。一忽兒,柵門開處,看見有一輛紅色的汽車,裡面有個白鬚的紳士,帶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慢慢下來。花匠一看見,便搶上去,滿面堆笑道:“您老帶著小姐來得這樣早呵。”一種肉麻的神氣,不是能夠比方的。然而我方且自幸我不是闊人,他還沒有用那種面孔來對我,叫我不能哭,不能笑。

    那老者穿著狐皮袍子,帶了頂貂帽,一望便像個達官。那女子手上帶個鑽戒,一閃一閃在花匠眼睛前面只管發光,但臉上總白裡帶青,一點兒血色沒有。

    聽得她老子說道:“嫻兒,賭輸的錢有什麼要緊。不要說四五百塊錢,就是再多點,怕我不會替你還嗎?你不要一來就不高興。你看那花扎得多們整齊。”

    那女孩只是不響,低著頭,並著腳,一步一步地捱著走,拿條淡紅絲中在那邊擦眼睛,露出種失眠的樣子。

    他倆走了十幾步。老頭子回頭看看她,說道:“昨天牌本來散得太晚,天都發了白,弄得你沒有睡。我帶你來看花,藉著消遣消遣。你既倦了,也許睡得著,花不要看了,我們回去罷。”

    那女孩嘴裡說了幾句話,—很輕很輕——我也模模糊糊沒有聽見什麼。

    忽然,驀地裡澎騰的一聲怪響。

    我那時分,早已痴痴地出神,忘記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時候了,被午炮一聲,方才驚醒。我站在這裡,已經快有兩點多鐘的光景,紅炎炎的太陽,正曬著我的頭頂,我好像有許多沒頭緒的心思,只是說不出,直瞪著眼睛,看許多花在Sunny底下淌淚。停下來半晌,把眼一低,慢慢的轉身踱出。

    那匠人還是扎他的花,猛然一抬頭,露出深黃的牙齒,對我嘻嘻一陣冷笑。

  • 2 # 湖邊4545

    花匠

    禮拜天的早晨,天上有層薄薄的雲彩,那太陽偏喜歡在雲縫裡露出一點溫暖的面孔,來偷看地球。世上許多男男女女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映在它的眼簾。它只是旁觀,又是暗笑。我今天閒著沒事,想去看看花,也對得起一個初春的好禮拜。

    到了一家花廠門口,柵欄虛掩著,我用力一推,呀地一聲露出一片平地,緊靠西牆,有三間矮屋。旁邊有口井,上面安著轆轤,欄口現出幾條很深的凹紋,是吊桶繩子磨的。場上收拾得非常乾淨,一排一排擺列許多盆花,是些山茶、碧桃、金雀、迎春、杜鵑之類。輕風掠過,一陣陣花草的香氣。冰哩!雪哩!我不多時還看見你們。花開這般快呀!

    一個花匠,年紀不過四十上下,醬色的臉膛顯出些些皺紋,好像也還和善,手拿把剪刀,腳邊放著一堆棕繩,縛在地上做工。

    他正在扎榆葉梅呢。樹上有稍為枒杈點的枝子,只聽他的剪刀咯支咯支幾響,連梗帶葉都紛紛掉下。他卻全不理會,慢慢的用手將花稍彎轉差不多要成橢圓形,然後用手掐住,那手拿棕繩緊緊一結。從這枝到那枝,這盆到那盆,還是一樣的辦法。

    原來他心裡先有個樣子,把花往裡面填。這一園的花多半已經過他的妙手了。所以都是幾盤幾曲滾圓的一盆,好像同胞兄弟一般。有兩盆花梗稍軟一點,簡直紮成兩把團扇。那種“披風拂水疏亂橫斜”的樣子,只好想想罷了。

    但花開得雖是繁盛,總一點生趣沒有;垂頭喪氣,就短一個死。我初進來覺得舂色滿園,及定睛一看,滿不是這麼一回事。儘管深紅、淺紫、鴨綠、鵝黃又俏又麗的顏色,裡面總隱著些灰白。彷彿在那邊訴苦,又像求饒意思,想叫人憐它,還它的本來面目。那種委曲冤屈的神情,不是有眼淚的人能看的。真狠心的花匠!他也是個人呵!

    這不過是我旁觀的痴想。花兒不會說話,懂得什麼呢!它受了痛苦,只有開一朵朵的鮮花,給他賞玩,讓他賺錢。

    我不禁問道:“好好的花紮了不可惜嗎?”

    他說:“先生,你別玩笑啦。這些花從窖裡拿出來,枝枝枒枒,不這麼辦,有人買嗎?你看牆角邊一堆梗子,都是我昨天剪下來的,我的手腳多快。”

    我才知道這都是烘出來的唐花,不然三月天氣,哪裡來許多花呢。便問道:“我看不扎倒好,你何必費事?”

    他答道:“你不喜歡不行,喜歡的人多著呢。前兩天張大人差個管家來買一百盆花。花剛出房,有許多還沒扎。他們現逼著要,把我忙得手當腳做,才討他一個喜歡。這碗飯好不容易吃!”

    我方才明白他們原是靠花做買賣,只要得顧客的歡心,管什麼花呢!他們好比是奴才。闊人要看這種花,花沒有開,便用火來烘;闊人喜歡花這個樣子,花不這麼生,便用剪刀來鉸,繩子來縛。如果他們不這樣辦,有人誇獎嗎?有人照顧嗎?本來好名氣同黃的白的錢,是世界上頂好的東西,是再沒有好的東西!

    話雖如此,但是花的可憐總是真的。我既覺得這樣,何以早早晚晚殷勤照顧它的花匠,偏一點不動心,整天的繩兒、剪刀忙個不住。難道一個人除吃飯穿衣以外,竟沒有別的喜歡東西嗎?我一點不懂。

    想到這裡,方要轉身出去;但兩隻腳偏釘在地上,不聽我的命令。我又痴想,倘若有了錢,把許多的花一齊買回,痛痛快快把繩捆束綁的牽纏解個乾淨。魔鬼都死了,只留那可愛的天真,自然的美。

    我正想的時候,遠遠聽得嗚嗚怪叫,我便呆了。一忽兒,柵門開處,看見有一輛紅色的汽車,裡面有個白鬚的紳士,帶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慢慢下來。花匠一看見,便搶上去,滿面堆笑道:“您老帶著小姐來得這樣早呵。”一種肉麻的神氣,不是能夠比方的。然而我方且自幸我不是闊人,他還沒有用那種面孔來對我,叫我不能哭,不能笑。

    那老者穿著狐皮袍子,帶了頂貂帽,一望便像個達官。那女子手上帶個鑽戒,一閃一閃在花匠眼睛前面只管發光,但臉上總白裡帶青,一點兒血色沒有。

    聽得她老子說道:“嫻兒,賭輸的錢有什麼要緊。不要說四五百塊錢,就是再多點,怕我不會替你還嗎?你不要一來就不高興。你看那花扎得多們整齊。”

    那女孩只是不響,低著頭,並著腳,一步一步地捱著走,拿條淡紅絲巾在那邊擦眼睛,露出一種失眠的樣子。

    他倆走了十幾步。老頭子回頭看看她,說道:“昨天牌本來散得太晚,天都發了白,弄得你沒有睡。我帶你來看花,藉著消遣消遣。你既倦了,也許睡得著,花不要看了,我們回去罷。”

    那女孩嘴裡說了幾句話,——很輕很輕——我也模模糊糊沒有聽見什麼。

    忽然,驀地裡澎騰的一聲怪響。

    我那時分,早已痴痴地出神,忘記在什麼地方,是什麼時候了,被午炮一聲,方才驚醒。我站在這裡,已經快有兩點多鐘的光景,紅炎炎的太陽,正曬著我的頭頂,我好像有許多沒頭緒的心思,只是說不出,直瞪著眼睛,看許多花在Sunny底下淌淚。停下來半響,把眼一低,慢慢的轉身踱出。那匠人還是扎他的花,猛然一抬頭,露出深黃的牙齒,對我嘻嘻一陣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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