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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厚德揚善文化小館

    以小見大,反映了中國美學的內在超越思想。

    序言中曾談到明張岱《湖心亭看雪》的短文,寫大雪三日,與友人相約於西湖湖心亭看雪之事,他們來到亭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乾坤同白,在這白色的世界中,亭中的我惟是一點,這一點置於莽莽宇宙、皚皚上國中,是一種會歸,也是一種伸展。這一點是小的,但當他融入了茫茫世界,你能覺得他小嗎?他在心靈的超越中擁有了世界。萬物皆備於我,雖只一心,有與萬物同其造化者。

    蘇州拙政園有見山樓,這是此園的主體建築。“見山”二字取自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它的背後深涵著華人的哲學智慧。在陶淵明那首詩中,詩人生活在一個偏狹的場所,物質是短缺的,地偏人少秋寂寞,無往來之車馬,無喧鬧之酬酢。但詩人的心靈體驗又是充滿圓足的。詩人如何實現這樣的轉變?就在於心靈的超越工夫。這是一種內在的超越,地雖小,但心中有了,天地自大,宇宙自廣。空間雖然是寂寞的,但偶然的興會,悠然的把玩,可以穿透世界,洞察千秋,貫通人倫。“見山”,就是見性靈之南山。

    王維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兩句詩受到人們的喜愛,說的也是內在心靈境界的提升。誰人沒有困窘處、為難處?但一個通達的心靈可以超越“窮”,在“窮”處升起生命的藹藹春雲,有通達之心,外在世界又如何能固塞它的天地?杜甫詩云:“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其中所涵有的哲學智慧同樣給人以啟發。當你融入世界時,白雲輕起,流水淙淙,你的心和雲兒繾綣,與清泉同流。鄭板橋曾談到他的家居之樂:“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閒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彼千金萬金造園亭,或遊宦四方,終其身不能歸享。而吾輩欲遊名山大川,又一時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歷久彌新乎!對此畫,構此境,何難斂之則退藏於密,亦復放之可彌六合也。”十笏茅齋,何其小哉!然而在這樣閉塞的小小居所中,他居然要彌合六虛,上下與天地同流。

    拙政園見山樓

    悠然的把玩,

    偶然的興會,

    見山樓前見

    性靈之南山。

    無限就在有限之中。正像華人的“宇宙”二字所呈現的,無邊的世界妙意,就從我的宅宇中顯現,宇宙不是純然外在的時空,而是人心靈所構造的世界。中西哲學都重視有限和無限的問題,但卻有很大的不同。在華人看來,無限不是一個可以透過理性把握的事實,而是在心靈體驗中切入其中的生命時空,無限就在一丘一壑、一花一草之中。沒有脫離有限的無限,即有限即無限。外在的追逐並不能使人無限,西方哲學中那種外在追求無限的方式不同於這樣的哲學思想。“見山”,不是眼睛看見山,而是心靈去發現一個宇宙,一個與心靈相互優遊的宇宙。唐君毅說,中國藝術的虛靈明覺,可以轉虛為實,不需要西方那樣凝神於一往超越的高卓和偉大,就在“內在”而具有了。說的就是這種超越功夫。

    華人的以小見大,不是一個數量的問題。如果我們將它理解為從小處看大,由少中把握多,那就是一種知識的態度。以小見大,不是量的廣延。如從一池之水,看大海中無量的水,由一粒沙子推知無數沙子。在生命體驗的世界中,沒有大小多少之分,審美體驗的世界是一個無量的世界。以小見大更不是微縮景觀,現代城市景觀中流行的微縮景觀建築與此是全然不同的。那是量上的按比例縮小,而中國哲學的以小見大是心靈的超越。大,是強度,而非廣度。

    清初有一位很有影響的詩人、刻書家張潮,他將人的境界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牖(窗戶)中窺月,第二個層次是庭中望月,第三個層次是臺上玩月。在窗戶內看月,這是一般的境界,它沒有改變山裡人只知道山裡事的看世界的方式。第二層次境界擴大了,人步入庭院中,看到的世界不是洞中之天,而是較為廣闊的天地。臺上玩月,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氣勢,有包裹八極、囊括乾坤的境界,有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的悠然。它站在世界的高臺上。這不是自高自大,而是心靈的優遊迴環。

    人不能同時存在於兩個不同的空間,在浩浩歷史長河中,人的生命只是短暫的片刻。生命的脆弱以及時空上的短暫、渺小是人的宿命。從生命的外在存在來說,人和這世界上動物應該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人有心靈。華人說,人為五行之秀氣,實天地之妙心,天地無心,以人的心靈為心,萬物皆備於我,正是因為人有了這個心靈,狹隘可以轉換成曠遠,脆弱可以轉變為堅強,渺小可以翻轉為廣大。

    中國在先秦時就有“升高能賦”的說法,後被演化為一重要的宇宙觀念,這和以小見大的心靈超越有關。登高望遠,目極千里,心為之動,所謂“登高望遠,使人心瘁”。稼軒詞中有“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描寫,登樓和愁有這樣密切的關係。柳宗元曾登上柳州城樓,有詩道:“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王勃登滕王閣,有“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的哲思,杜甫登上岳陽樓,有“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慷慨情懷。登樓中“登”出了性靈之高,在渺小的處所中“登”出了博大。

    在登高中,詩人換了一個視角,也換了一種思維。詩人登高一望,眼中之景非平時之景,心中所思非平時所思。詩人來到了一個與平時完全不同的世界。借登高之機,詩人捅破了兩個世界之間隔著的一層紙,由小世界躍入大宇宙。人之生,如陷於井中,四面溼壁,中間黑暗,井中之思,不免侷促,暗中摸索,愈加苦艱,登高一望,如從暗室中伸出頭來,透透空氣,四面打量,原來天地如此寬廣。井中的思維,縫隙裡的思維,洞穴裡的思維,讓這樣的思維籠罩自己,哪來真實的自我!所以,登高詩中常常連帶著對現存世界的否定,天涯之路在眼前延伸,時間畫面在心中騰挪,生命維度也向前延展。千古風流,百年遭際,一起湧上心頭,時間的眼透過歷史的網,射向生命的深層。登高使人擺脫了“小”的宿命,超越了狹隘的思維,實現了心靈的超越,在小中見大,在狹窄處見幽深。

    以小見大,體現了華人深邃的哲思,此般錦心繡腸,在藝術中又浸潤最深。中國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靈魂超越之具,就是引人“見山”的。

    明代藝術家王世貞是個博物學家,他家有弇山園,弇山園並不大,其中有一小亭,亭坐落於叢樹之中,四面花草撲地,綠蔭參差,上有匾額曰“乾坤一草亭”。王世貞認為這個匾額中包含了神秘的意旨。八大山人還畫過“乾坤一草亭”圖。一個小草亭,為何扯上廣袤無垠、神秘無比的乾坤?元代畫家吳鎮喜歡泛小舟於湖中,他說自己是“浩蕩乾坤一浮鷗”,一隻小鳥,為什麼又說是浩蕩乾坤中的一隻小鳥?唐代的禪師船子和尚詩云“世知我懶一何嗔,宇宙船中不管身”,他泛小舟於三湖九泖之上,小舟居然也成了一隻“宇宙船”。

    這裡就有個以小見大的思維。宇宙、乾坤,說其大;小亭、小舟,言其小。在小亭中有囊括乾坤的期望,在小舟中有包裹江海的用思。小,是外在的物;大,是內在的心。從物上言之,何人不小!但從心上言之,心可超越,可以飛騰,可以身於小亭而妙觀天下,可以泛小舟而浮沉乾坤。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水雖窮,路雖盡,但云起了,風來了,我是一片雲,我是一縷風,在這樣的心靈中,哪裡還會有窮盡時!

    乾坤中的一草亭,江海中的一浮鷗,宇宙船中的一個我,反映了人的生命境遇以及從這一境遇中突圍的方式,反映了人深層的生命自信。每個人都是這世界的一個點,是渺渺宇宙的一個點。八大山人就說自己是世界的一個點。他早年就有號雪箇、雪個、雪個、箇山、個山,自稱“個山人”,這個“個”是天地之一“個”、乾坤中之一“個”。圜中一點,則為個。個,也可解釋為竹,雪個,即皚皚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點青綠。八大喜歡這樣的意象。八大山人的友人曾為他畫《個山小像》,此像中有八大山人錄其友人劉慟城的讚語:“個,個,無多,獨大,美事拋,名理唾,……大莫載兮小莫破”。八大告訴人們的是:我山人是天地之中的一個點,雖然是一點,卻是大全;我是世界的一個點,我的生命可以齊同世界,我獨立,拋棄追求的慾望,唾棄名理的纏繞,我便擁有了世界。他筆下的一朵小花、一枝菡萏、一羽孤鳥,都是一“個”,一點,一個充滿圓足的生命。八大的自尊緣此而出。華人認識到這個“小”,但不小看這個“小”。其超越不是掙脫“小”而飛向大的道路,超越不是超越現實,相反則是肯定現實的落腳點,人是宇宙中的一個點,一個堅實的點。這是華人思想中非常有特點的部分。

    中國藝術的小亭、小舟等莫不就是這樣的高臺?這通透的小亭,八面空空的小亭,就是一個心靈的高臺。所以華人將心靈稱為“靈臺”。玩月的靈境,雖然是如如不動,無邊的世界就盪漾在它的世界中,它是心靈的眼。那小舟也是如此,它在小河中盪漾,在開闊的湖面盪漾,在茫茫大海中盪漾,在無形的宇宙中盪漾,說它是“宇宙船”又有何不可?中國畫家不是看一隻鳥,就畫這隻鳥,有一朵花,就畫這朵花的人,中國畫的主流不是將畫作為寫實的工具,而是當作表達內在生命體驗的工具,畫的是這個亭子,但所要表現的生命體驗卻不在這亭子中,所謂不離亭子,不在亭子。他是將亭子放到宇宙之流中去展現,高明的畫家其實都想到那高臺上去玩月。

    元代畫家曹雲西自題《秋林亭子圖》詩云:“雲山淡含煙,萬影弄秋色。幽人期不來,空亭倚蘿薛。”一個小亭孤立於暮色之中,寂寞的人在此徘徊,在此等待,多麼寧靜,多麼幽寂,但是這裡卻充滿了無邊的生命活力,你看那萬影亂亂,盎然映現出一個奇特的世界,你看那藤蔓層層向上盤繞,繞有天然奇趣。中國藝術要把聚集在生命深層的活力掘發出來,在近於死寂的畫面中,忽然有極微小而不易為人注意的物象點醒,一聲蛙躍,一縷青苔,數片雲霓,似隱似現盤旋的青蘿,等等,使沉默中響起了驚雷,在瞬間洞見永恆。

    我們看倪雲林的畫。亭子是雲林山水中的重要道具。倪雲林喜歡畫幽林亭子圖,深秋季節,木葉盡脫,一亭翼然,古松兀立,這是雲林山水的當家面目。現見雲林的傳世作品多有亭子。清惲南田說元人“幽亭秀木”,乃是人間絕妙音樂。所說的元人即指倪雲林。“幽亭秀木”是倪雲林山水的特徵。我們在以前提到的《容膝齋圖》,就包含著以小見大的智慧,畫的是陶淵明“審容膝以易安”的詩意,此圖用視覺語言表現以小見大的哲學思考。圖寫早春景緻,在疏林之下,置一亭子,別無長物,遠山如帶,海天空闊。這幅畫的畫眼,就在這草亭中。一個草亭置於荒天迥地之間。就是要將人、人狹小的時間空間宿命,放到曠朗的宇宙(綿延無盡的時間和空間)中來審視,他要表現的思想是:人所佔空間並不小,人自小之,故小;所佔時間並不短,人自短之,故短。跳出洞穴的思維,一草亭就是一乾坤。心自廣大,何能小之!小亭很小,僅能容身;世界之大,卻能容心。倪雲林就是將高渺的宇宙和狹小的草亭、外在的容膝和內在的優遊放到一起,表現他的生命追求。

    〈元〉倪瓚

    容膝齋圖

    一個小亭置於茫茫天地之間那就是藝術家的容心之所。

    這樣的作品很多,美國著名收藏家王己遷所藏雲林《江亭山色圖》,畫的是暮春之色,但仍是枯淡為之,江畔小亭兀然而在,獨立高迥。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江岸望山圖》,畫的是春景,疏林三株,小亭其下,怪石參差,中段空靈,遠處則是山峰。上有云林一跋,中有“疏鬆近水笙聲迥,青幛浮嵐黛色橫”之句,在這個蕭疏的小亭中,他要望山,望浮嵐黛色,望天下之風物。雲林另有《松林亭子圖》,也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上有跋雲:“亭子長松下,幽人日暮歸。清晨重來此,沐發向陽晞。”他的畫有一種無言之美,疏林闊落,淡水迢遞,一痕遠山,小亭獨立。林必蕭瑟,亭必空闊,他的空亭,是不言而言、無理之理,充滿了豐富的人生體驗和宇宙情調。高莽的宇宙和短暫的人生,綿延的天地和人狹小的宿命,就這樣呈現在你的面前。其中既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又有一種沐發向陽的從容,還有一種沉著痛快的格調。

    “江山萬里眼,一亭略約之”,雲林就有這樣的心胸,只有這樣去解雲林,方能得雲林。前人有詩云:“半在小樓裡,靈光滿大千。”大千是全,是無限,小樓是小,是有限,因為心靈的眼穿透這世界,小中有了大,缺中有了全,當下昭示著無垠的過去和未來,眼前環列著一個無限的大實在。雲林的小亭對後代中國畫產生很深的影響,這成了一種哲學的標誌。清查士標有《江岸小亭圖》,今藏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館。此畫水墨味極濃,構圖簡潔,畫老樹一棵,枝幹盡禿,樹下一亭,再點染出似有若無的江面。上有一詩道:“野岸小亭子,經時少客過。秋來溪水淨,遠望見煙羅。”雖在小亭,而煙蘿在目。

    清代畫家石濤也是以哲學家的眼光來作畫,他的“一枝”也很值得玩味。他在金陵時,有齋名“一枝閣”,後來他稱自己為“枝下人”。明代畫家徐渭,也有齋名“一枝”。“一枝”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呢?

    “一枝”之名出自《莊子·逍遙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莊子的“一枝”是一個關於人命運的問題。在莊子看來,人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人之生只是寄塵於世。天地再廣,人居之,所佔有的只不過一枝,而這一枝還是短暫的棲居。曹丕有詩云:“人生天地之間,恰似飛鳥棲枯枝。”說得很憂傷,但卻是事實。

    〈元〉倪瓚 江亭山色圖

    疏林廓落,野水遙施,小亭兀然其間,高莽的宇宙和短暫的人生、綿延的天地和人狹小的宿命,就這樣置於你的面前。

    “還念鷦鷯得一枝”,反映的是人對自身命運的思考。南朝庾信有《小園賦》,寫的是他關於自己新得一處小園的思考。園不大,數畝蔽廬,寂寞人外,故稱小園。他非常愛這個小園,水中有一寸二寸之魚,路邊有三竿兩竿之竹,再起一片假山,建一兩處亭臺,就滿足了。他說,他並沒有感到缺憾:“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壺之中,壺公有容身之地。”在他看來,在這小園中散步,真像是爬上生命的“一枝”。

    我們再回到石濤。石濤在金陵時住在一枝閣,那是靠近當時世界上著名的大報恩寺山坡的一個小草屋。親見大報恩寺的西方傳教士甚至說,那是當時世界上最輝煌的建築。一枝閣,小到不能再小了,與金碧輝煌的大報恩寺形成強烈的對比。石濤為此曾感到窘迫,甚至覺得難為情。但最終他以哲學的智慧戰勝了這樣的侷促,他在一枝圖長卷上有詩道:“得少一枝足,半間無所藏。孤雲夜宿去,破被晚餘涼。敢擇餘生計,難尋明日方,山禽應笑我,猶是住山忙。身既同雲水,名山信有枝……君能解禪悅,何地不高峰。”

    作為一個起居之地,一枝閣是小的、逼仄的,小到如同一個鳥巢,小到無法展開自己的畫幅,小到不好意思延進自己的朋友。但石濤由此悟出了“君能解禪悅,何地不高峰”的道理。心中有了方是真有,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高峰和華屋,這不是欺騙,而是人的智慧是否可以把握的問題。石濤說:“消遣一枝閒拄杖,小池新錦看跳蛙。”在狹小的空間中,照樣可以如高臺玩月。他體會到,浩浩宇宙,人佔有的只是片土;悠悠歷史,人只是倏然的過客。無盡的心靈企望和窘迫的時空宿命,令人窒息。人何嘗離開一個“缺”字!燕巢般的一枝閣,將人無可擺脫的歷史宿命放到了石濤面前。但石濤在藝術和哲學智慧的啟發下,獲得瞭解脫。石濤有印曰“得少惟趣”,也表現了這方面的思想。

    石濤的朋友戴本孝也是一位著名畫家,他晚年曾有山水冊頁,其中有幅畫一高山,山下一溪橫出,急流中一人操槳,泛泛江中。有跋詩云:“霜穎採墨華,鴻濛忽留跡。天漢浮一槎,白雲洗空碧。”這裡的“天漢浮一槎”和上面我們所說的“乾坤一草亭”是一個意思。天漢,即宇宙。槎,木筏子。在滄海茫茫之中,他只是一葉小舟,以一葉小舟,凌萬頃之波濤。戴本孝曾和石濤討論過關於“一枝”的問題,他的《題一枝》五首詩云:

    攝盡千峰只一枝,從來不被不白欺。

    此中多少藏身處,欲指前津世轉疑。

    突兀霜林露一枝,破崖老屋苦吟時。

    苔深路澀石頭滑,月落煙昏洞口迷。

    截斷狂瀾柁一枝,隨風掛席欲何之。

    翛然來去無古今,任向雲天自在吹。

    那得安巢有一枝,坐殘千劫未開眉。

    試看古紙毛生盧,可是須彌露頂時?

    到處枯錐卓一枝,一番世界一番痴。

    生平破硯真毛髓,相對淋漓不厭奇。

    一枝閣,從量上說,它是渺小的,如果因其渺小而汗顏,那是為物質的體量所拘牽,那是心靈中物質的企望所形成的心靈張力,它鼓盪起的只能是人的慾望。膨脹了的需求和實際上的些許給予,將人送入了困頓的窘境。在戴本孝看來,和千峰中的密密山林相比,一根樹枝真是太少了,但一枝有一枝的風光,有一枝的妙味。以道觀之,以智慧打量之,天下之物本無多無少,無所求也就無所憾;以佔有的目光去看,處處少,時時少,一切都是缺,不可忍受。但這是迷霧沉沉的迷天,是煙昏氣旋的黑洞。所以,此在的恬然自足,可以一切如如。戴本孝的一枝,是孑然高蹈的一枝,是一峰突起的獨立高標,是不落俗流的絕然超越,是對自己本然真性的痴心迷戀,是從容自在,如一帆遠行,翛然來去無古今,任向雲天自在遊。於是,群倫和孤獨的矛盾解除了,微小和龐多的矛盾解除了,富貴和貧寒的矛盾解除了……

    戴本孝有詩云:“強我入城市,不知何所求。驢飢嫌草惡,童野見官羞。藥力心相得,人情道不侔。歸來空一嘯,濯影小池秋。”富貴非吾願,萬頃非吾求,這一庭空闊、一池活水,供我放曠其間,嘯傲其間。一如石濤所說:“消遣一枝閒拄杖,小池新錦看跳蛙”。他有詩道:“一丘藏曲折,千頃嘆汪洋。”汪洋洪泛,並不能給他帶來特別的滿足感。又道:“松石靜相得,此亭良不孤。世應非工古,室即是吾廬。小艇水痕落,荒村日影晡。流泉惟自語,何處問潛夫?”此在就是真實,此室就是“吾廬”,我亦安吾廬,天地何其大,一枝閣又安見其小哉!他將微渺個人放到莽莽宇宙之中,以見其蕭瑟;將心靈從法執我執的拘束中放出,作天地宇宙的歡歌。他說:“乾坤剩得團瓢在,老樹寒鴉共一家。”一枝閣雖小,天地並不小;人的生命雖然短暫,那何不同於荒穹碧落,去尋找法外的無窮?

    正因此,一木一石,千巖萬壑不能過之,一勺水,亦有深處,一片石,也有曲處。乾坤一螺寄,浩瀚的宇宙和脆弱的生命構成強烈的對比,人的生命張力便由此凸顯出來。一塵也好,一粟也好,一枝也好,都不是命運的哀嘆,而是在無可奈何中的生命奮爭,是關於人的意義和價值的沉思。

  • 中秋節和大豐收的關聯?
  • 過年去相親,相到一個女孩,雙方都滿意,第二天女孩叫我發一個大紅包給她,我要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