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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這篇~這篇~

    《宸妃傳》

    她只是一個平民出身的良家子,他卻是從小見慣爭鬥的帝王。不該動心,卻偏偏對彼此動心。太平盛世之下的暗潮洶湧,前朝與後宮的榮辱與共,當一切都交織在一起,是金風玉露一相逢,還是相逢何必曾相識?

    已經過了一更。剛剛下過一場細雨,梧桐樹上還三三兩兩地滴著水珠,可是那惱人的暑氣就已迴轉了。高有忠看一眼殿外的漆黑夜色,復回頭看一眼仍在燈下讀書的獨孤元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低頭不語了。

    “怎麼了?”

    卻不料獨孤元嘉早已看清他的一舉一動,陡然出問。

    高有忠慌忙上前兩步,卑躬著身子輕聲細語:“陛下,該歇息了。”

    獨孤元嘉自然也知道該歇息了。奏章早批完了。帝國經歷兩代人的苦心經營、休養生息,傳到他手上儼然一個太平盛世。就像當年西漢的曹參愧不敢當賢相之名,不過恪守蕭何的一切金規玉律。所謂蕭規曹隨而已。他如今,也不過是祖宗的規矩,本本分分地守著罷了。

    前朝賢良當道,後宮佳麗如雲,這大概是每一個帝王的夢想。

    可是隻有當你親身處在這夢想之中,才知道,夢想永遠和現實是有差距的。

    獨孤元嘉微微蹙起了眉心,猶疑了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手裡的書卷。頗有幾分無奈,卻又不失犀利地道:“是不是又有人來催過你了?”

    高有忠慌得跪下道:“老奴不敢。”

    獨孤元嘉笑了一下:“朕又沒怪你。起來說。”

    高有忠方站起來,謹慎地回道:“也沒有催。先是華妃娘娘送了酸梅飲和桂花糕,接著麗妃娘娘又送了些薄荷醒神香,剛剛下雨,惠妃娘娘怕一寒一熱,陛下感了邪風,又送了一道薑汁杏仁茶。”

    獨孤元嘉細細聽完,不由得又是一笑:“果然都來了。”又笑著問高有忠,“怎麼都沒見你端上來?難不成被你擋回去了?”

    高有忠立時面有難色,苦笑道:“陛下又拿老奴尋開心。老奴豈敢擋了娘娘們的一片真心。陛下從小讀書就不喜叨擾,這老奴還是知道的,所以先妥善地收下了。”抬頭看了看獨孤元嘉的臉色,小心地問,“陛下可要用一些?老奴這就去……”

    “不必了。”獨孤元嘉輕輕一揚手,“都賞你了。”

    高有忠惶恐道:“這……老奴怎敢。”

    獨孤元嘉:“賞你了就是賞你了。”

    高有忠見皇帝面上透出些不耐,只得唯唯應下。可是還有一樁事還得問,少不得硬著頭皮再多一句嘴:“陛下,都過了一更天了,該去告知哪一宮娘娘呢?”

    獨孤元嘉又蹙起了眉心。是啊,眼見著夜就要深了,該去誰的寢宮?

    惠妃蘇冷月乃太尉之女,麗妃王妙容乃司空之女,華妃盧芳儀乃司徒之女。此三公都是帝國的元老重臣,尤其蘇太尉老而彌堅,雖交出大將軍的實權,閒居一個太尉的尊職,可軍中仍有許多門生弟子。根基頗深吶!

    高有忠揣摩著獨孤元嘉的心思,又提醒一句:“況且陛下已經在御書房忙了三夜了,也該歇一歇了。”

    獨孤元嘉不覺暗歎一口氣。高有忠說得很是。一味地冷著她們也不是辦法,且也顯得他這個皇帝真不自在了。世上只有皇帝讓臣下不自在的,豈有臣下讓皇帝不自在的道理。惹人笑話。

    看著外面的滴雨梧桐道:“這一寒一冷還真怕感了邪風。就將那薑汁杏仁茶給朕熱來,保重一些也好。”

    高有忠頓時領悟,忙躬身道:“是。”匆匆地退出殿外。

    用完了薑汁杏仁茶,獨孤元嘉便向惠妃蘇冷月的麗景殿去了。雖然兩旁自有宮人提著玉紗燈,高有忠依然親自拿了一盞手照,在前頭循循地引著路。其實按照他的身份,根本不必操勞這些瑣碎事情,但是高有忠從來不會懈怠。

    他九歲上就淨身進宮,那時還沒有獨孤元嘉。先帝很有幾個得寵的妃子,都生了皇子。這倒不是說獨孤元嘉的生母孝和皇后就受了冷落。其實帝后二人少小成婚,感情一直很是融洽。只是孝和皇后體弱,生了皇長女秦國長公主後,就十年未曾生育。好不容易懷上了,孝和皇后畢竟命薄,又遭逢難產。獨孤元嘉是生了下來,孝和皇后也一命嗚呼。

    先帝心中對孝和皇后本就有情,又十分可憐這個生來就沒有母親的孩子,便調了高有忠去服侍。那時高有忠憑著小心仔細,已是先帝身邊很信得過的常侍,連有忠這個名字都是先帝親賜的。

    高有忠天天把他駝著、抱著,一點一點地扶養成人。從獨孤元嘉記事開始,父皇雖疼愛他,也要日理萬機,相處的時光只好有限,只有高有忠時時刻刻都在跟前。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天家禮度也不許他說那樣的話,但是他心裡一直都明白:他和高有忠名為主僕,實有父子之情。

    因此獨孤元嘉登基之後,很快就將高有忠升為了內侍。我朝宦官凡五等,從正五品到正九品分別是內侍、內常侍、常侍、給事、主事。內侍已經是中官裡最貴的稱號。

    “有忠。”

    “老奴在。”

    獨孤元嘉輕聲道:“一會兒到了麗景殿,你就先回去歇著吧。”

    高有忠笑著:“老奴不累。老奴給陛下守夜。”

    獨孤元嘉:“這些人都不是第一天跟著朕了。再說,惠妃那裡也有的是人。你明日一早去接我上朝就是。”

    高有忠這才答應了。

    一眨眼的工夫,麗景殿就到了。一個面容鮮麗、貴氣逼人的女子正領著一班人等著,一見他來,便盈盈拜倒。不是蘇冷月,還能是誰。獨孤元嘉不免笑著,執起她一隻手,將她拉起來。

    蘇冷月欲嗔還休,然而終於還是笑了起來。她本就生得一副豔骨,又是雙九年華的好時光,那一種嬌豔差不多從骨子裡滲透出來,要從白膩的肌膚上滴出來一樣。

    獨孤元嘉柔聲道:“近日國事繁忙,冷落愛妃了。”

    蘇冷月一蹙眉尖,嬌嗔起來:“都跟陛下說了,妾身不愛聽陛下呼為愛妃。這也愛妃,那也愛妃,妾身才不稀罕。陛下還是直呼妾身閨名的好。”

    蘇冷月一蹙眉尖,嬌嗔起來:“都跟陛下說了,妾身不愛聽陛下呼為愛妃。這也愛妃,那也愛妃,妾身才不稀罕。陛下還是直呼妾身閨名的好。”

    獨孤元嘉呵呵一笑:“好,月兒。這是朕的不是。”

    高有忠覷便拜見了蘇冷月。蘇冷月一向不大看得慣這些閹人,挑著眼角睨一眼,淡淡地應一聲。高有忠也不以為意,仍是恭恭敬敬地告退了。只有獨孤元嘉默默地看在眼裡,但也沒有說什麼,只不留痕跡地放開了蘇冷月的手。

    蘇冷月也不曾留意,滿心歡喜地隨著獨孤元嘉走進殿裡。

    忽然迎面撲來一陣熟悉的鮮香氣味。定睛一看,桌上正擺著好幾樣精緻菜餚,都是獨孤元嘉愛吃的。尤其就中擺的一道貴妃鴨更是他的心頭愛,皮薄肉嫩,色香味俱全。光是看著,就叫人食指大動。

    蘇冷月可真是動心思了。

    獨孤元嘉不覺停住了腳步,微微眯起了眼睛:“哦,連貴妃鴨都有。”

    蘇冷月笑道:“還是妾身親手做的。”

    獨孤元嘉:“怎麼做的?說來聽聽。”

    蘇冷月正等著這一句:“先將鴨子用醬料醃上一刻,然後下沸水焯過。接著砂鍋旺火燒熱,加熟油、蔥、姜略炒出香味,再加清湯、冰糖、上好的葡萄酒,大火燒沸,再用文火慢燉半個時辰。待到汁水收濃時,便可起鍋。另用一個小砂鍋,放豬油、蔥段爆香、調汁,淋在鴨子上。這才成了。”

    獨孤元嘉笑著點點頭:“這前前後後,沒有個把時辰也做不來啊。”

    蘇冷月:“妾身足足忙了兩個時辰呢。”委委屈屈地伸了一隻纖白玉手,上面落了幾個紅點,“還被油花爆傷了手。”

    獨孤元嘉卻並沒有憐惜的意思,連看也沒有。依然淡淡地笑著:“兩個時辰。可是朕決定要過來,也就是一盞茶之前的事--你早就知道朕要來?”

    蘇冷月並不是個笨人,聽到這裡還聽不出來真真是蠢了。獨孤元嘉很不高興。自古以來,有幾個帝王喜歡被人算準了心思?她的父親實握著軍中大權,幾個哥哥也都加官晉爵,這是她絕大的資本,也是她絕大的危險。看在孃家的份上,皇帝既要寵她,又要忌她。若是讓皇帝知道她算準了他不會不給孃家面子,這叫皇帝心裡怎麼舒服得了?

    慌忙掩飾道:“這道貴妃鴨原是妾身做好了,想叫人送過去的。不想錯蒙陛下厚愛,傳話要到妾身宮裡來。妾身又不能未卜先知,哪裡知道就這麼巧呢?”

    獨孤元嘉想了一想。這話也找不出破綻,要就此離去,反顯得他這個皇帝多疑了。可是……

    “月兒真是費心了。”他笑著重又拉過蘇冷月的手,那隻手似乎變冷了一些,“天色都這麼晚了,等了朕許久,一定餓了。來,咱們一起用膳吧。”

    蘇冷月瞧皇帝和顏悅色,才鬆了一口氣。兩個人在宮人的侍奉下,一同用膳。蘇冷月很體貼地替皇帝將鴨肉裡的骨頭都剔掉了,盛在一隻細瓷小碟裡放在獨孤元嘉的面前。獨孤元嘉對這貴妃鴨很是滿意,連連讚賞。這一餐用得一派祥和。

    待到酒食皆飽,碗碟盡行撤下,蘇冷月便自然而然地起身,要侍候獨孤元嘉洗漱,準備歇息。卻見獨孤元嘉笑而起身。

    “時候不早了,朕還有些奏章沒看完,得回御書房了。”說著,執起蘇冷月的手,也不管她一張俏臉已然呆掉,兀自柔情似水地握了一握,“月兒早些休息吧。”

    說罷,便放開了她的手,向殿外走去。宮人也都呆住了。皇帝來了卻又走了,這還是破天荒頭一回。直到聽見皇帝的人尖著嗓子喊一聲“起駕”,才紛紛地回過神來。

    蘇冷月只好白著臉,領著眾人跪下:“恭送陛下。”一雙手卻是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皇帝的意思她還是懂的。這頓晚膳給了她面子。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蘇冷月遭此奇恥大辱,自是在帳中悽悽慘慘地哭了一整夜。早上醒來,一照菱花鏡,兩隻眼泡又紅又腫,益發惱恨。一個姓尹名墨香的小宮人戰戰兢兢地端了熱水,打了熱乎乎的帕子給她敷眼睛,才碰上,就聽蘇冷月哎呀一聲,甩手奪過帕子,狠狠地扇了她一記耳光。

    尹墨香登時被打翻在地,又不敢哭,捂著個臉光是抖。

    蘇冷月一肚子的邪火都發到她的身上:“賤婢,作死吶!這麼燙的水是想害死我麼?”

    尹墨香連連討饒,還是被蘇冷月叫人拖出去平白賞了二十下耳光。打得兩邊臉紅得透亮,腫起有一指高。蘇冷月也不想再見到她,打完了就叫她滾下去。尹墨香哭著在殿前謝了恩,一路低著頭走了。

    她也沒有地方可去,想想,這宮裡舉目無親,也只有去找一個同鄉哭訴一回。

    一路貼著牆根走到崇光院,找到了那人的屋前,輕輕拍了一拍門:“沈先生在麼?”

    便聽屋裡傳來一道溫婉聲音:“是墨香麼?快進來吧!”

    尹墨香推門而入,便見一個眉目清秀,態度嫻雅的女子,正在屋裡一針一線地做繡活。這女子便是那位同鄉沈婉兒,才剛十七。聽見關門的聲音,沈婉兒方抬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便驚得啊呀一聲,慌忙放下了針線。

    “這是怎麼了?”她趨步上前,輕輕地捧起尹墨香的臉,眼中盡是關切,“這一次,又是誰罰你了?”

    尹墨香抽抽答答地道:“是惠妃娘娘。”

    沈婉兒一怔,嘆了一口氣道:“也不算意外了。所謂有其主才有其僕。自從你調去麗景殿後,三天兩頭脫不了打罵。原來是惠妃御下刻薄寡恩,這些宮人也不過有樣學樣而已。只是沒想到,位列三妃,卻還要親自和一個小小宮人計較。”

    “沈先生……”

    “你也不必叫我沈先生了。這宮裡頭一片葉子也能砸得人頭破血流,只有我兩個能相互照應些。”她笑著,“就叫我的名字吧。”

    “你也不必叫我沈先生了。這宮裡頭一片葉子也能砸得人頭破血流,只有我兩個能相互照應些。”她笑著,“就叫我的名字吧。”

    尹墨香還是覺得不妥,改道:“那我以後叫你婉兒姐姐。”

    “也好。”沈婉兒拉著她一起坐了。

    尹墨香紅著眼睛道:“要是姐姐也能做了妃子就好了。要是能侍候像姐姐這樣好性情的主人,真是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福氣。”

    沈婉兒淡淡一笑:“這話說的,其實我們都一樣。”

    尹墨香:“怎麼一樣?姐姐可是良家子,只要蒙皇上臨幸,就真位列後宮了。”

    本朝的後宮儀制大都仿照李唐。皇后之下,以三妃九嬪對應周禮的三夫人九嬪,三妃分別就是惠妃、麗妃、華妃,正一品;九嬪之首為貴嬪,正二品,餘則皆稱嬪,從二品。以婕妤正三品、美人正四品、才人正五品各九位,對應周禮的二十七世婦。再以寶林正六品、御女正七品、采女正八品各二十七位對應周禮的八十一御妻。

    像蘇冷月、王妙容、盧芳儀等人,出身官家,身份高貴,一送入宮中就有名位。最低也是個才人。除此之外,還從民間廣選姿質出眾、出身清白的女子入宮。這種就叫良家子。良家子不在三班宮人之列,也不算正式後宮。進宮後,自然也不會像宮人一樣分配給各宮各局使喚,全住在崇光院,只有皇帝臨幸以後,有了封賞才能位列後宮。

    但良家子也不盡留在皇宮裡。有相當一部分,會由宮裡恩賜給各位王公貴戚。即使留在皇宮裡的,若是三年都沒被皇帝臨幸,便可放出宮去。

    沈婉兒是從來沒有想過要留在宮裡的。因為她有自知之明。這宮裡明擺著是三妃的天下。三妃都是三公之女,家中都已位極人臣,因此誰也不讓誰,誰也服不了誰。弄得皇帝十九歲登基,理該來年就封后,這都過了三年,後位卻還是懸而未決。就是沒有這三妃,後宮裡其他的嬪御,也都是官家出身,豈是她一個無權無勢的良家子能相提並論的。

    爭,怎麼爭?爭得過誰?

    唉!她方才說宮裡的一片葉子也能砸得人頭破血流,並不是說笑,卻是真心話呢!

    尹墨香想得遠沒有沈婉兒那麼多。在她看來,良家子就已經是她羨慕不來的好出身、好地位了。這想法,最近也確有實證。

    “周采女和杜采女不就出頭了?”她說,“陛下很喜歡她們呢。這兩三個月,除了三妃那裡,就屬她們那裡去得多了。”

    沈婉兒微微一笑。尹墨香說的周采女和杜采女,都是年初和她一道以良家子入宮的。

    周采女叫周碧君。杜采女叫杜吟雪。今年廣選良家子,天下五十州,一共選了一百名。除去恩賜王公貴戚的,宮裡只留了十名。這周碧君和杜吟雪正是那一百名裡的雙魁。

    “我和她們原是不能比的。”沈婉兒說,“我只想平安無事地度完這三年便好。”

    尹墨香卻不依,撅了撅嘴道:“依我看,她們哪裡比得上姐姐你!”

    沈婉兒斂容道:“此話說不得。她二位畢竟是采女了,是後宮有正式名分的嬪御,不是我們能議論的。”又怕尹墨香還糾纏著這個話題不放,連忙道,“我這裡有些外敷的藥,活血化淤最好。你且坐著,我去拿來給你。”說罷,便起身去拿藥了。

    尹墨香順手將來她放在桌上的繡活,原來是一幅枕巾,上面是一個白胖娃娃,正用兩隻手託著一隻仙桃。那白胖娃娃雖然才繡了一半,但仙桃卻已完全了。水淋淋鮮嫩嫩,粉紅的皮兒薄得快要破了。

    不覺哎呀一聲,讚道:“好一個童子獻桃!姐姐真是好活計,這仙桃看得我饞蟲都發作了!”見沈婉兒只是笑,便又道,“又是尚服局的傅女史讓你做的?”

    我朝參照李唐的內宮六尚,卻略有不同。尚宮分為左右尚宮,左尚宮即是李唐尚宮,主導引中宮之職,右尚宮則相當於李唐宮正,掌內宮糾察之事。取消尚功,分入尚儀、尚服、尚食。唯有尚寢不變。

    尚服局主掌內宮的衣飾寶仗。女史是六尚中最低的女官,正九品。

    沈婉兒道:“閒來無事,就當打發時日也不錯。”一面說,一面打開藥盒,用纖巧指尖抹了一些藥膏,輕輕地擦到尹墨香的臉上。

    尹墨香仍是氣不過:“這回她又想借花獻佛給誰?”

    沈婉兒笑道:“我也沒問。她只說是上頭指派下來的,繡給一個想多福多壽的老人家。”

    尹墨香不覺詫異:“這宮裡哪有老人家?莫非又是陛下要賜給哪個皇親國戚?”心裡便將京裡一等富貴人家默默地想了一個遍,可是並沒有近期要辦喜事的啊,不覺犯起了嘀咕,“這可奇怪了。能讓傅女史上心的,不是小人物才是,怎麼就想不起來呢?”

    沈婉兒但笑不語。將她臉上的傷擦好,便合上藥蓋放到她的手心裡道:“你也別在我這裡待久了。雖則是惠妃娘娘趕你出來的,說不準她又一時心血來潮問起你來,到時你不見人影兒可不得了。這藥你留著自己用,快回去吧!”

    聽她這一提醒,尹墨香驚得縮了一下肩膀。惠妃的脾氣誰敢領教?她還沒活夠呢。連忙謝了沈婉兒的藥,便匆匆回去了。

    屋裡便只剩下沈婉兒一個。少了尹墨香在耳旁吱吱喳喳,沈婉兒便很快定下心來,拿起針線繡得又快又好。待到晌午時分,已是完工了。沈婉兒仰了仰微酸的脖頸,將那幅童子獻童拿起來細看,一會兒又抬起來迎上Sunny。只見上好絲線的光澤隨著Sunny角度的變動,也是一陣光影變幻,煞是美麗。

    沈婉兒摸了摸那幅枕巾,滿意地微微一笑。她相信,任是誰見了這繡活,都會點頭稱是。

    就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道清脆、卻也有些尖刻的女子聲音。

    就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道清脆、卻也有些尖刻的女子聲音:“沈姑娘,我的‘童子獻桃’繡好了麼?”雖是稱呼了她一聲沈姑娘,可話音裡還是有些微妙的倨傲。

    沈婉兒連忙應了一聲,笑盈盈地打開了門。只見門外立著一位容長臉兒、修眉檀口的年輕女子,比沈婉兒略略年長,應有二十出頭。也有幾分姿色,未語先笑,神態間有一種稍嫌刻意的得體。

    這位便是先前尹墨香頗有怨言的傅女史傅彩雲了。她十三歲便因繡技精湛選入尚服局,在宮裡當差八年有餘,正是不折不扣的老人兒了。

    傅彩雲向沈婉兒行了一個簡禮:“本來不該勞動沈姑娘。只因近期局裡事務繁忙,只好覥著臉兒來借沈姑娘的神技了。”

    沈婉兒笑著將她一把扶住,拉著她的手延入屋裡,請她坐下。親手倒一盞一早沏好的茉莉香片,端到她面前:“這是早上就沏好的,如今天熱,喝些涼茶也正好消消暑氣。”

    傅彩雲便輕輕啜飲了一口,讚道:“好香啊!”便拿了那幅繡好的童子獻桃來看,兩隻眼睛驀然一亮,“沈姑娘真是神乎其技啊!彩雲差得遠了。”聽起來是認輸的話,卻還是少了一些誠心和大度。

    傅彩雲笑道:“那就多謝了。”閒閒散散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彩雲還要回去交差,就不敢打擾沈姑娘了。”

    沈婉兒仍是笑著將她送出門外。一直看著傅彩雲的身影消失,才轉回身來。

    且說傅彩雲將那幅童子獻桃拿回去還不能直接交給尚服夫人。尚服局最高長官是尚服夫人,其下又分成衣、飾、寶、仗四部。四部又各有司、典、掌三級,之下才是女史。傅彩雲精刺繡,分在衣部。她必須先交給掌衣,再由掌衣交給典衣,典衣交給司衣,最後才能傳到尚服夫人的手中。宮中規矩森嚴,是不能輕易打亂的。如若不是上頭特別交待,在下面的人貿貿然越級行事,視勢態而處,輕則掌嘴,重則杖斃。

    傅彩雲被領去見尚服夫人時,正見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官和尚服夫人依禮而坐。她認得那位中官,是皇帝身邊叫馬福的常侍。雖然只是個正七品的常侍,但皇帝身邊除了高有忠,就屬他最得力,因此尚服夫人貴為內宮一局之主,堂堂正五品,仍然不敢怠慢了他。

    傅彩雲很乖滑地給馬福也請了安。

    尚服夫人看了枕巾自是讚不絕口,好好地褒獎了她一番便讓她先下去了。

    “馬常侍,如何?”有這麼能幹的屬下,尚服夫人也自覺面上有光,“這枕巾還能入得您眼中?”

    馬福笑道:“夫人真折煞我了。這是陛下要的東西,怎麼就輪到我一個賤奴說三道四?”

    尚服夫人也笑道:“馬常侍何必謙虛。您朝夕侍奉陛下,這宮裡還有人比您更能揣測聖意?能入得您的眼,就一定錯不了了。”

    這樣好聽的話誰能不愛聽。

    馬福登時呵呵直笑,拿過枕巾看了又看,連連點頭:“真是好針線!這娃娃憨態可掬,這仙桃皮薄肉肥,簡直就跟真的一樣。”一會兒想起傅彩雲,“是剛才的那位女史繡的?”

    尚服夫人立時會意:“正是。她叫傅彩雲,入宮也有年份了,一直是我尚服局裡繡工最好的。尤其這幾個月,繡活越發有長進了,真不比丹青畫出來的差。”

    馬福點頭:“嗯,行止也很得體。是個人才啊!”忽然又醒悟過來,笑道,“馬福還要趕著回去稟報陛下。”又順便為自己說幾分人情,“陛下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三天兩頭地問,要不然馬福也不敢這麼早就來叨擾夫人。多多得罪,多多得罪。”

    尚服夫人自然說了一通無妨的話不提。馬福便也不再拖延,將枕巾收在錦盒裡,交給跟來的小宦官捧了,高高興興地回宮覆命了。

    看他走了,尚服夫人才隱隱約約地冷笑了一聲:“咱們尚服局怕是要更新換代了。”

    幾位女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司衣上前陪笑道:“夫人德高望重,傅彩雲再能幹,也不過螢火之光。況且她的好處,也是因你老人家教導有方。”

    尚服夫人笑道:“你們以為我是在為我自己擔心?我反正是五十有三的人了,就是沒有傅彩雲,左右也不過這兩三年就該回家養老了。我擔什麼心,呵呵。”

    說罷,撇下一眾女官,徑自去裡面小憩了。

    到了皇帝的甘露殿前,馬福揮下了小宦官,親自捧了錦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果不其然,此時皇帝午睡已醒,正在批奏章。一旁只有兩個伶俐乖巧的小宦官侍候著,並不見高有忠的人影。就知道,一定是皇帝有意將他支開了。

    兩個小宦官一看他回來,便要馬上通報皇帝,被他用眼神阻止了。馬福靜靜地恭候皇帝將手裡的奏章看完,再輕輕地叫了一聲:“陛下。”

    獨孤元嘉抬頭,嗯了一聲問道:“東西拿來了?”

    “是。”馬福連忙捧著錦盒上前,輕輕地放在書案上,然後開啟錦盒。

    獨孤元嘉一看那枕巾便不由得眼前一亮,點了點頭:“不錯,不錯。”

    馬福喜上眉梢。

    獨孤元嘉又問:“我讓你找的小孩子,找到了?”

    馬福:“找到了。原是讀書人家的小孩子,父親死了,母親改嫁。繼父家裡容不得他,他母親情願交給我們了。那小孩子才四歲,倒認識好些字了,長得也怪可憐見兒的。”

    獨孤元嘉想了想:“什麼時候,朕還是要親眼看一看。”

    馬福連忙道:“陛下要看,奴才這就去安排。奴才在宮外找了一個老媽子先養著他,只要派人去接,馬上就能來。”

    獨孤元嘉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兩天又下了一場暴雨。高有忠畢竟年歲大了,竟著了一些風寒。獨孤元嘉特意準他休息,還命太醫前去看視。

    這天在小宦官的服侍下喝完了藥,便又躺下了。高有忠也睡不著。他是勞累慣了的人,突然叫他躺著反倒渾身的不對勁兒。他翻了幾個身,默默看著那十一二歲的小宦官忙來忙去,不禁想起自己當初比他年紀還小就進了宮。挨那一刀的時候,痛得自己都以為肯定要死了,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後來好不容易從榻上爬下來,才知道生也可以不如死。

    這種內心的痛楚,隨著年齡的增大也越來越鮮明。心裡頭像有一隻螞蟻一樣,經年累月的,生生將心裡咬空了一大片。

    所以當年,先帝把他調去扶養獨孤元嘉,他其實暗暗懷著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尤其看到襁褓裡的小小嬰兒,對著他笑,只要他抱的時候,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便更清晰了。

    在他心裡的某處,其實,他沒有將獨孤元嘉當成皇子,只是當成了一個需要有人呵護的孩子。

    但隨著獨孤元嘉一天天地長大,欣喜之餘,卻也一點點地清醒過來。獨孤元嘉終究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過去是皇子,現在是天子。

    小宦官的身影在高有忠眼裡漸漸地模糊了。他悄悄地擦了擦溼潤的眼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雖然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可是……可是要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該多好!

    “爺爺!”

    突然響起的幼兒聲音讓高有忠吃了一驚,急忙睜眼瞧去,正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小孩童正用兩隻小短手捧著什麼,搖搖晃晃地踏進門檻,直直朝他走過來。

    高有忠慌忙起身,接住那孩子。只見孩子一張頗清秀的小臉,眼睛雖然不很大,但又圓又黑,透著一股機靈勁兒。也不認生,衝著高有忠兩隻眼睛一彎就笑了起來。

    高有忠又驚又疑又喜,忙將他攬入懷裡問:“你是哪裡來的?這可是皇宮,不能亂跑的。”

    獨孤元嘉登基三年有餘,三妃皆無所出。只有其他後宮生了兩位皇女。大皇女五歲,二皇女三歲,都還沒有封爵。除此之外再無幼兒。況且這孩子還是個男娃娃。難道是隨其他貴戚入宮的?又看他穿得通體氣派,小衣服小鞋子煞是講究,便越發肯定了。

    想到這裡,不敢怠慢,忙恭恭敬敬地道:“小公子是不是和家裡人走散了?不知貴府哪位來了宮裡,待老奴送小公子過去?”

    小孩子卻笑嘻嘻地賴在他懷裡,奶聲奶氣地說:“爺爺,我是你家的孩子啊!”

    高有忠驚得呆住了,心裡頭說不出的滋味:“小公子快別這麼說了。老奴……”想說是一個閹人,可小孩子哪裡懂,只得道,“哪裡有孩子啊?”

    這時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朗然道:“有忠,他就是你的孩子。”

    高有忠一抬頭,正見獨孤元嘉一臉微笑地走了進來,身後緊跟著馬福。高有忠忙要給獨孤元嘉行大禮,卻被他先攔住了。

    獨孤元嘉笑道:“朕做主,這孩子以後就是你的孫兒了。朕已經在外面找了一所宅子,有可靠的人陪著他。你要是想他了,就出去看看,也可以讓他在宮裡待幾日,反正他還小。等你老了,有他侍養你,還要給你生許多重孫!”

    高有忠都不知道說什麼了,只顧發呆。小孩子咧著小嘴將手裡的東西衝著高有忠揚了揚,他才回過神來接在手裡。原來不是絲帕,卻是一幅枕巾。開啟來一看,便是那粉嫩嫩的童子捧著一隻水淋淋的大桃子,心裡頭頓時湧起一陣暖流。

    “爺爺大壽。”小孩子的口齒還不大清晰,卻聽得高有忠頓時落了兩行熱淚。

    見他哭了,獨孤元嘉心中也不免有些難過:“有忠,今日是你五十大壽,該高興才是。”

    高有忠這才想起來。這些日子身上不舒服,過得昏昏噩噩的,連自己都忘了這件事。想不到獨孤元嘉竟替他記著--看看那惹人憐愛的孩子--還替他想得這麼深,這麼遠。

    那孩子也懂事,伸出小手幫他擦了擦眼淚,一個勁兒地說:“爺爺不哭。”

    越發惹得高有忠一面哭一面笑,把他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抱在懷裡,一會兒又給獨孤元嘉跪下,連連磕頭:“謝陛下恩典。”一語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獨孤元嘉和他二十多年的情義,也不覺溼潤了眼眶。馬福見機,連忙上前扶起高有忠,又是恭喜又是勸慰,好聽話說了一籮筐。高有忠的心情總算慢慢平復下來。

    獨孤元嘉:“這孩子還沒個名字。你趕緊給他取個名字吧。”

    高有忠不大好意思地笑道:“老奴統共也沒認得幾個字。老奴抖膽,請陛下賜名。”

    獨孤元嘉笑著擺擺手:“這可不能如你願了。自己孩子的名字,誰取的都不好,還是你自己取的好。

    說得高有忠心頭一動,便也不堅持了。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想了又想便道:“就叫高天賜吧!這麼個好孩子,是陛下賜給老奴的,也是老天爺賜的。老奴就大著膽子想,也當得起‘天賜’這兩個字了。”

    獨孤元嘉點了點頭:“這名字取得好。將來大了,再找個端方的老師好好教一教,一樣有出息。”

    高有忠笑道:“老奴哪敢指望那麼多,只要這孩子清清白白地做人便夠了。”

    獨孤元嘉不覺默然。高有忠真可謂人情練達,將這繁華都看透了。清清白白聽來容易,做來也真不容易。就像這前朝後宮,多的是出身高貴、才貌雙修,錦繡一樣的美人兒,可又有幾人當得起清清白白這四個字呢!

    這還算是好的。還有那些不學無術,無才也無貌的,想著法兒地鑽營、濫竽充數。這樣的人隨你怎麼仔細,總會無孔不入。

    這世上想要一個真心實意的人,終究太難了。他身邊除了高有忠,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看看時辰不早,馬福便命人將早就準備好的酒菜一一端上來。因為高有忠身份的緣故,酒菜不在多也不在貴,只重在精巧。馬福平常就很留心高有忠的喜好,因此幾道菜都是他喜歡的。又想到有皇帝和小孩子在,特別另加了幾樣適合的菜。

    總之這一頓飯吃的不是滋味,卻是那一種無法言喻的心情。

    皇帝坐到掌燈時分,囑咐高有忠好好休息,便起駕回去甘露殿了。

    高有忠抱著新得的小孫兒歡喜個不了,親了好幾下。便先給他洗乾淨手腳,抱上了榻。又拿出皇帝新賜的枕巾出來換。看看枕巾上的小娃娃,又看看那個正坐在自己榻上的,越看越覺得那枕巾上的娃娃簡直就是照著高天賜的模樣繡的。心裡別提多高興。

    如此,不免將枕巾又多看了一回。偶然捧著枕巾的手一動,燭光一陣反射,卻從那桃子上浮現出另一種圖案來。

    高有忠驚訝地又動了動枕巾,桃子上確實還暗藏玄機。不過並不是圖案,還是一個字。高有忠眯著一雙老眼看了看,不覺又是喜上眉梢:原來是一個福字。

    壽桃上還藏著一個福字,這下可真是福壽雙全啊!

    高有忠心中頓時又添一層感激。想不到皇帝這麼上心,孩子、宅子都按排了,就連這一幅枕巾也是細細挑選的。他本來還以為單單就是繡得活靈活現而已。

    明日,一定要好好謝恩才是。

    且說這邊廂,馬福侍候著獨孤元嘉慢慢往回走。見皇帝臉上始終帶著笑,心情著實不錯,便大著膽子緊跟上一步。

    “陛下連日操勞,今日可要宣哪位娘娘來甘露殿?”他輕輕地問。

    獨孤元嘉想想也是。一眨眼,自己在甘露殿待了五六日了。這後宮裡又不是隻有三妃,犯不著為了冷著她們就連自己也冷著。

    馬福小心覷了一眼皇帝的臉色,便又接著往下說:“陛下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周采女了。周采女的笛聲真是一絕啊!”見皇帝沒表態,又道,“杜采女的舞姿也妙極了。奴才是沒見識過趙飛燕臨風起舞的絕技,不過想來,杜采女也差不了多少。”

    獨孤元嘉也挺惦念周碧君和杜吟雪。這兩人被選作良家子的雙魁,自然是有其過人之處。不僅容貌絕麗、才情高超,又各有所長。不過……

    “今日還是不宣她們了。”獨孤元嘉道,“朕想去劉婕妤那兒看看。”

    看到高有忠抱著小孫兒的歡喜勁兒,他也不由得想起他的大皇女了。那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前一回看她,還是上個月的事了。

    馬福一怔,可皇帝主意已定,便不敢多嘴。只得一面應著,一面就叫一個小宦官趕緊去劉婕妤那兒通報了。

    一轉頭,卻見獨孤元嘉正微挑著嘴角笑著他。馬福也是跟慣了皇帝的,一看這神情心裡頭便是咯噔一響,慌忙低頭待訓。等了一陣,卻遲遲不聽皇帝發話,脊背空出了一層薄汗。

    但是皇帝不動,他便也不敢動。

    其他的宮人、宦官也覺出了異常,一時間大家都緊繃起來。

    戰戰兢兢了好一會兒,可能也並不很久,只是馬福心裡焦慮所以覺得格外難捱罷了--方聽到皇帝聲音淡然地開了口。然而那話語裡的意思卻極鋒利。

    獨孤元嘉:“馬福,你跟著朕有多久了?”

    馬福慌慌地回道:“奴才這點兒微薄孝心,原不值得陛下知道。也就十一年。”

    獨孤元嘉:“哦,也有十一年了。這些年朕待你是有些疏漏,賞賜不多啊。”

    馬福腦殼上頓時一麻,連忙跪下,雙手伏地道:“奴才惶恐。陛下一向寬厚待人,從不曾厚此薄彼。”

    獨孤元嘉:“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總想些偏財?”

    馬福大驚失色:“奴才不敢!”

    獨孤元嘉冷笑:“你不敢?你很敢麼。周采女和杜采女賞賜了你多少?是不是周采女更豐厚一些?否則,你也不會先提周采女了。”

    馬福出了一腦門的冷汗,臉色已是慘白。再不敢分辨,連連磕頭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兩位采女賞賜給奴才的東西都還在,奴才明日就送回去……”

    獨孤元嘉輕飄飄地截斷:“那倒也不必。”

    馬福此時是驚弓之鳥,不知此話是真是假:“陛下……”

    獨孤元嘉:“你們這些人從小無辜受刑,就是如今有些紕漏,也該抵得過了。你做事朕也看在眼裡,只要別壞了規矩,朕也當看不見就算了。”睨了一眼馬福,悠然地補了一句,“馬福,朕還是顧念情分的。”

    馬福被說到痛處,心裡也害怕,眼淚刷地流下來。這話再清楚也沒有了。雖是顧念情分的,可也不要惹得他不想顧念情分。忙又磕了一個頭:“謝陛下。奴才再也不敢了。”

    獨孤元嘉滿意地點了點頭,便背了手,向劉婕妤那裡走去。馬福在小宦官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匆忙地整整衣衫顛著小步追上去。

    到了劉婕妤處,劉婕妤早攙著大皇女迎候聖駕。獨孤元嘉叫她們平身,便一把將大皇女抱了起來,一起走進殿中。劉婕妤也是官家千金。其父為戶部左侍郎,正四品下階。

    本朝仍是延用李唐九品三十階的制度。上三品只分正從,下六品正從之外,再分上下階。從二品以上,都是皇帝用來恩賜有功之臣,以示皇恩浩蕩的虛銜。宰相許可權極大,地位尊貴,不可輕易授與,因此多令官員以本職加同平章事。所謂同平章事,就是行宰相之職了。也不過正三品。

    所以這正四品下階,已經是很大的官了。

    劉婕妤小字惠娘,要論起服侍皇帝的資格來,倒是比三妃還老。獨孤元嘉潛龍在藩時,先帝原是替他選了劉惠娘要做正室王妃的。

    獨孤元嘉潛龍在藩時,先帝原是替他選了劉惠娘要做正室王妃的。不過風雲變幻的事誰也說不清,眼睛一眨的工夫,獨孤元嘉還沒大婚就先成了太子。

    這下情況就徹底改變了。可是之前選王妃的動靜已洩露,怎麼好當成沒發生過?於是就將劉惠娘以良娣的身份收入了太子宮。良娣是太子宮中地位最高的妾室,僅次於太子妃,也算給足劉家面子。

    她是最早服侍獨孤元嘉的嬪御,因此也最早給獨孤元嘉誕下了皇女。

    大皇女一把摟住獨孤元嘉的脖子,小鳥一樣“父皇父皇”叫個不了,惹得獨孤元嘉又憐又愛,一直把她抱在懷裡。

    “父皇這些日子沒來,有沒有想父皇?”獨孤元嘉抓著大皇女的小胖手問。

    大皇女黑眼珠睜得圓滾滾的:“當然想了。想得可厲害了。我要去找父皇,婕妤娘娘總不讓我去呢。說父皇太忙了。”

    劉惠娘輕斥了一句:“在陛下面前,不要‘我’來‘我’去的。沒有規矩。”

    大皇女扁了一下小嘴,往獨孤元嘉脖子上又靠了靠。

    獨孤元嘉笑道:“她才多大?何必這麼早就要她講規矩。”

    劉惠娘笑道:“也不小了,過兩年就七歲了。規矩不從小講起,還要從何時講起?”

    獨孤元嘉:“也是,七歲就該讀書了。”低頭摸了摸大皇女的臉頰,“須給她找個學問、品性都上佳的師傅才是。”

    劉惠娘:“難為陛下還記著。”又笑道,“畢竟是個女兒,略懂得幾本書,不致丟了皇家顏面即可。陛下也無須太掛懷了。”

    獨孤元嘉聽著她那些寡淡言語,不由得笑起來:“惠娘,朕知道你心裡有怨。你也應該有怨,朕對你確實不夠。”

    劉惠娘淡淡一笑:“陛下真是誤會妾身了。妾身自己早就是不相干的,養花種草、看書彈琴,清靜度日也不是甚難事。只是想著大皇女長到五歲,一個多月才能見到父皇一面。妾身有怨也只怨自己,讓她小小年紀想多見父皇一面的本事都沒有。”說著,不由得微微側過臉去,眼裡微閃著水光了。

    獨孤元嘉的笑漸漸收了起來,默默地抱著大皇女。劉惠孃的這番話幽怨之外也透著一股驕傲。這宮裡的女人,恐怕也只有劉惠娘敢這麼跟他說話。就算驕橫如惠妃,也不敢說盼不著他的垂憐。

    更難得的是,劉惠娘可不是故作姿態。她說得出,就是做得出。

    他剛剛登基的那一年,本來也想過要晉封劉惠娘為三妃之首的惠妃。她的資歷,她的品性,她的出身,再加上她生了皇帝的第一個孩子--所有條件,都當得起三妃之首。

    那時為了顧忌到惠妃蘇冷月等三人,還曾想過恢復唐初貴、淑、德、賢四妃。

    是劉惠娘自己固辭不受。而且,言語間多有無所謂的意思。

    因此那時,獨孤元嘉多少被她弄得不大高興。想著自己一片熱忱,倒被她拋在腦後,顯得自己多此一舉了。便索性連嬪也沒封,只不鹹不淡地封了一個正三品婕妤。

    心想待冷她三五個月,還看她有什麼話說。

    豈料劉惠娘全然不放在心上,真真只顧自己度日。獨孤元嘉這才算真瞭解她了,除了多年相伴的幾分情意外,心裡不由得對她又多一分敬意。

    這大約,便是無欲則剛了吧。

    獨孤元嘉:“朕以後一定常來。”

    劉惠娘笑道:“陛下也不必如此費心。說實話,妾身也怕他人說閒話,以為妾身是拿孩子做籌碼,引著陛下來呢。陛下心中若真捨不得孩子,就將她叫去多陪陪陛下便好。”

    獨孤元嘉便點了點頭。

    當夜,獨孤元嘉便在劉惠娘宮裡歇息。劉惠娘但盡了一個後宮的本分而已,也不撒嬌弄痴,卻也絕不怠慢失禮。到了五更天,即便夏日白天長,此時也才天色微明,獨孤元嘉便起身了。劉惠娘卻比他起的早,都已擺好了早膳。

    獨孤元嘉又去看了看大皇女。小女孩還睡得香噴噴的。忍不住在她軟嫩嫩的臉頰上親了一下,便去上早朝了。

    待到散朝回來,便見高有忠迎了出來。獨孤元嘉也知道他是閒不住的,只好隨他去了。殿裡薰得濃淡適宜的醒神香,案上放著幾碟自己喜歡的點心,還有一壺泡得釅釅的茶。獨孤元嘉便笑了。雖則馬福也很會辦事,但有些事始終要貼心的人才辦得好。

    獨孤元嘉喝一口茶,吃一塊點心,看高有忠老是掛著一臉的笑,便不覺笑問道:“你來了,你那小孫兒要怎麼辦?”

    高有忠:“他還睡著吧?老奴叫人等他醒了,還把他送到外面宅子住。宮裡規矩多,不是他待的地方。”

    獨孤元嘉嗯了一聲。

    高有忠便想起了那童子獻桃的枕巾:“陛下賜給老奴那幅枕巾,真是妙絕。老奴眼拙,差點兒沒瞧出來呢!”

    獨孤元嘉不覺問道:“你瞧出什麼來了?”

    高有忠:“那個福字啊!”見獨孤元嘉還是沒反應過來,才知道他也不知道,忙笑道,“陛下,那可真是暗藏玄機啊!壽桃裡還藏著一個福字,平常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在光下照一照才能反射出來。”

    獨孤元嘉也覺得有趣了:“是麼?只聽說過雙面繡,兩面不同的圖案,這是有的。難道一面裡也能繡出兩幅圖來?”

    高有忠連連點頭。

    獨孤元嘉:“這才是福壽雙全啊!朕竟不知道宮裡還藏著這等高手。”略略一停,忽然叫了一聲,“馬福。”

    馬福慌忙上前。其實昨天他就盼著獨孤元嘉問起了,可是出了周采女和杜采女的事兒,他哪裡還敢多嘴。況且那兩位采女確實給了好處的,被皇帝訓斥也就罷了。這個傅彩雲,他又沒得她什麼好處,何必再作這冤大頭。但如今竟沒料到這小小一幅枕巾裡竟然還有如此玄機。

    但如今竟沒料到這小小一幅枕巾裡竟然還有如此玄機。看來這個傅彩雲真不能小瞧了她,須得巴結巴結才好。

    獨孤元嘉問:“那幅枕巾是誰繡的?”

    馬福既打定了主意要巴結,自然要美言了:“是尚服局裡一位叫傅彩雲的女史。一直是尚服局裡繡工最好的,人又識大體,又聰明。”

    獨孤元嘉:“這話朕信。能繡出這麼好的東西,一定是個妙人。”抬頭一想,“那就賞她吧!”又問高有忠,“你說賞個什麼好?”

    高有忠笑道:“陛下做主便是。”

    獨孤元嘉:“去年桂州進貢的金釧還有麼?”

    高有忠略略一算:“有。”細說給皇帝聽,“一共進貢了十雙,咱們宮裡頭惠妃、麗妃、華妃、劉婕妤各有一雙,又賜給慶王妃,秦國、晉國兩位長公主各一雙,今年周采女、杜采女再各得一雙,正好還剩下一雙。”笑呵呵地道,“桂州的金飾奇巧無比,素有天下第一的美譽。娘娘公主們都很喜歡呢!”

    獨孤元嘉:“就賞她一雙金釧吧。馬福,這件事還交給你辦。”

    馬福:“是,奴才即刻就去。”

    獨孤元嘉:“等等,你再說一遍她叫什麼名字?”

    馬福:“姓傅,名彩雲。就是天上飄的那個彩雲。”

    獨孤元嘉笑道:“這個朕知道。就你話多。要是人果然好的話,你讓她自己來謝恩。”

    馬福大喜,唱道:“是!”心想,能得到這金釧的都是在皇帝心裡有份量的人。看來,這後宮裡頭又要多一位娘娘了。而他也多了一個可倚靠的人。

    高有忠:“陛下,馬常侍也費了不少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馬福慌忙道:“奴才不敢。陛下已經給了奴才天大的恩典了。”

    獨孤元嘉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他已經聽說了,馬福一大早就慌得將兩位采女那裡收來的東西又送了回去。馬福,畢竟不是一個笨人。

    高有忠雖不知道昨晚皇帝已恩威並施地教訓過馬福,但看二人的臉色便也乖覺地不作聲了。馬福便先行告退,剛出殿外,卻和一個慌里慌張的小宦官撞在一起。

    馬福皺眉道:“你這是慌得什麼勁兒!”

    嚇得小宦官連連賠不是。

    馬福一拍衣袖,先去辦事了。

    高有忠一看正是早上囑咐送小孫子高天賜出宮的小宦官,心中頓覺不好,連忙趕了出去。

    小宦官苦著臉道:“高內侍,不好了!小爺出事了!”

    早上高天賜睡醒時,天已經大亮了。小宦官問他想吃什麼,高天賜一個從民間來的孩子能有什麼要求,只說想吃桂花赤豆元宵。高有忠雖然多得皇帝的垂憐,但也不能逾矩設小廚房,吃的東西還是到尚食局拿。尚食局不僅管帝王后妃的飲食,內宮的大小宦官宮人的飲食也由其管理。但皇帝也特意吩咐過尚食局,高有忠的飲食讓專人負責。

    小宦官便叫人去一趟尚食局。他不過走到門外說兩句話的工夫,再回轉身,高天賜就不見了。急得他大驚失色,連忙叫了好幾個人到處去找。都說四歲的娃娃走不遠,可是四歲的娃娃也不會盡按著大道走,誰知道他鑽進了哪叢花草,拐進了哪個小道,任是他們找了一個焦頭爛額也不見蹤影。

    這邊忙得焦頭爛額,那邊高天賜早一路走遠了。在他小小的眼裡,宮裡面到處都好看,到處都稀奇,一會兒看得發呆,一會兒看得手舞足蹈。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崇光院來。

    卻巧沈婉兒正開了軒窗,一眼看一個小孩子東張西望地晃了進來,也自吃了一驚。連忙開門出去,朝他招了招手。高天賜見她和顏悅色,便當真邁著兩條小短腿兒跑到了她面前。

    沈婉兒訝異地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宮裡頭可不是亂跑的地方。”

    高天賜笑呵呵地說:“我是爺爺的孩子。”

    沈婉兒一怔,只好笑著再問:“那你爺爺是誰?”

    高天賜歪著頭嗯了半天也答不上來。照顧他的人跟他也說過好幾遍,可他小孩子心性,不知給忘到哪裡去了。

    沈婉兒只好又問:“那你叫什麼?”

    這個他卻知道,頓時很響亮地回道:“我叫高天賜。”

    沈婉兒一聽姓高,倒是一下子想起了高有忠。可是也沒想到那麼遠:高天賜畢竟是閹人,而且也沒聽說京城裡有他的家人。就是有,恐怕也不能隨隨便便進宮吧?

    又問了幾個問題,小傢伙只會歪著腦袋一個也答不上。

    便拉起高天賜的小手說:“你家裡人一定會找你的。你先在我這裡玩一會兒,一會兒等他們找來了,你再跟他們走。好不好?”

    小傢伙還沒點頭,肚子先響了起來。

    沈婉兒笑著從桌上拿了一塊點心給他。有東西吃,高天賜便笑眯眯地走了進去。

    沈婉兒摸了摸他烏黑的桃子頭:“你在這裡乖乖地吃點心,我去外面看看有沒有人找你。”

    高天賜已經揣了滿嘴的點心,嘴裡嗚了一聲,連連點頭。

    沈婉兒也不敢走遠,只在崇光院外頭的大道上看一看。過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正好看到那小宦官找了過來。兩下碰在一起,正好說得對口。小宦官連忙跟著沈婉兒回到崇光院,一看見門又敞開著,兩個人便是心頭一緊。

    進去一看,桌上、地上吃得亂糟糟的糕餅屑,可是高天賜又不見蹤影了。

    苦得小宦官只差沒哭爹叫娘。

    沈婉兒安慰道:“我才走開一會兒,他一定還在附近,咱們趕緊出去找。”

    兩個人又急急忙忙跑出崇光院。說來也巧,後腳還沒跨出來,忽然聽到一把尖厲的女聲在怒氣衝衝地斥責誰。

    “哪裡來的野孩子,竟敢衝撞惠妃娘娘。”

    沈婉兒和小宦官俱是一驚。這時又聽哇的一聲,一個小孩子又驚又怕地大哭起來。兩個人慌忙尋著聲音趕了過去。

    原來崇光院的另一條道正通向御花園,哭聲正是從御花園方向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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