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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宗師》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功夫電影。

    說它是功夫電影,也許並不準確。因為它要表達的涵義遠遠超過“功夫”二字。

    借用片中講習武的三個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一代宗師》就是一部“見眾生”的電影。它從“功夫片”的窠臼裡掙脫而出,又沒有止步於武林,而是在一代武人身上看見了更普世的關於“人”的命運。

    要談論《一代宗師》,我們有必要簡單回顧一下功夫片的歷史。

    這樣,我們才知道《一代宗師》究竟破了什麼,又立了什麼。

    01 功夫片簡史

    功夫片的歷史,幾乎和整個電影史一樣長。

    早在上世紀20年代,默片時期,神怪電影曾掀起第一次武俠熱,代表作品是張石川導演的《火燒紅蓮寺》。

    那時的武俠片用四個字可以形容:怪力亂神。

    片中人物動不動就騰空飛行、口吐飛劍,生生把武林中人拍成了神仙鬼怪。

    放到現在看,這當然很假,但對於當時的觀眾來說,卻是極震撼的視覺奇觀。

    轉眼來到六十年代,第二次武俠熱興起。

    隨著技術進步以及影人們創作意識的提高,武俠片日趨成熟。此時的代表人物是兩位導演:胡金銓和張徹。

    他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

    胡金銓是陰柔的一面,善於營造空靈的武俠意境;張徹是陽剛的一面,崇尚暴力和男性情義。

    與此同時,他們還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創作模式:張徹採用的合作模式,他本人只管文戲,武戲一律交給武術指導來拍;胡金銓的電影雖也聘請武術指導,但更多是擔任顧問的角色,片中的武打場面還是由胡金銓掌控。

    但不管怎樣,那時的武打設計大多脫胎於京劇舞臺,更接近舞蹈,程式化特徵也很明顯,缺乏打鬥的實感。

    進入70年代後,武俠片日漸式微,功夫片開始興起。

    這裡岔開幾句,相信很多人都有疑問,武俠片和功夫片到底有什麼區別?

    簡單來說,武俠片更偏重寫意,慣用刀劍,且多為古裝;而功夫片側重寫實,多用拳腳,且故事年代也較近。

    當然,這個區別並不算嚴謹,兩個片種間也多有融合。

    進入70年代後,功夫片迎來黃金年代,相繼誕生了李小龍、成龍、李連杰等功夫巨星。

    他們統領了70年代至20世紀末,整整30年的功夫片江湖。

    與此同時,徐克的出現也一度令武俠片復甦。

    他一面與李連杰合作,創作出了功夫片的經典《黃飛鴻》系列;又透過《笑傲江湖》系列、《新龍門客棧》等片,延續了胡金銓的武俠風格,並將片中的功夫推向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正所謂物極必反,進入2000年後,看厭了飛簷走壁的觀眾,對腳踏實地的真功夫又有了期待。

    於是奮鬥多年的甄子丹,終於憑藉《殺破狼》和《葉問》系列,把拳拳到肉的打鬥重新帶回大銀幕,成為新一代功夫巨星。

    整個功夫片的歷史,就是以這種螺旋上升的方式發展至今的。

    在這一脈絡的終點上看《一代宗師》,會別有一番味道。

    02 打鬥上的破與立

    《一代宗師》中的打鬥,是在兩種極致的撕扯中顯出魅力的。

    一種是“寫實”的極致,另一種是“藝術”的極致。

    我們先說“寫實”。

    以往功夫片的打鬥,大致可分為兩派。

    一派是以徐克為代表的“神功派”,追求出神入化的輕功和招式;另一派是沿襲李小龍、成龍、甄子丹等人的“實戰派”,追求儘可能逼真的打鬥。

    《一代宗師》顯然更傾向於後者,但又與它截然不同。

    後者中,李小龍是武術宗師,進入電影圈可謂得天獨厚,他也把電影當做了自己施展拳腳的舞臺。

    成龍為區別於李小龍,給功夫片加入了詼諧的色彩,他本質上是個喜劇動作大師,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卓別林、巴斯特·基頓的影子。

    甄子丹是典型的硬漢形象,出招講究快、準、狠。

    與之相比,《一代宗師》走的是另一種寫實路線。

    而且,《一代宗師》的寫實,是比“拳拳到肉”更高一個維度的寫實,它想要再現的是原汁原味的功夫和一個逝去的武林。

    為此,王家衛花了3年時間,走訪南北十地共百餘位武術宗師,向他們詢問武林舊事,請教掌法拳理。

    他還逼著梁朝偉、章子怡、張震,每天早上5點起來練功,跟師父學習詠春拳、八卦掌、八極拳的招式。張震在練功三年後,甚至得了八極拳全國比賽的冠軍。

    由此可知,《一代宗師》裡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是極講究的。

    你甚至可以把它當作一部功夫紀錄片來看。

    另一方面,在極盡寫實的同時,王家衛又為功夫這門技藝,注入了極具個人風格的藝術性。

    他也追求打得漂亮,但方向是完全不同的。

    李小龍的觀賞性來自霸氣和硬度,成龍來自靈活和巧妙,甄子丹在於力道和速度,而徐克的獨門絕技,是透過凌厲的剪輯領先觀眾的眼睛。

    那麼王家衛依靠什麼呢?

    兩樣東西:氛圍和排程。

    王家衛絕對是個氛圍大師。

    一方面,他透過動靜之間的張力來控制打鬥的呼吸感。每次“靜”,都像一次喘息,為接下來的“動”蓄力。

    另一方面,他極善於運用環境來造勢,比如雨和雪。

    對應到影片中,剛好是一頭一尾,兩場打鬥戲。

    雨的“陰”和雪的“冷”,映襯著葉問以一敵十的“險”和宮二向馬三尋仇的“絕”。

    與此同時,雨水讓力量有了形狀,雪花讓恨意綿延不絕。這種由內到外的氛圍營造,簡直太準了。

    再來,王家衛的鏡頭排程,也是一絕。

    我們重點看葉問和宮二在金樓比武的那場戲。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其實是場情慾戲,預示了兩人一生的糾纏。

    王家衛讓整場戲都籠罩在曖昧的光裡,兩人從最初的試探,到近身纏鬥,一路打到樓梯上,定要分個高下。

    整個過程裡,葉問的眼神和微笑始終帶著挑逗的意味,宮二也由最初的“冷”轉為後來的“傲”。而“傲”字後面,往往跟著一個“嬌”字。

    在葉問眼裡,她是可愛的。

    兩人在樓梯上打鬥,位置關係由最初的葉問在上、宮二在下,最終定格為宮二在上、葉問在下,造成這種轉變的,並非功夫的高下,而是內心的起伏。

    葉問讓了,宮二笑納,那一刻,兩人都不再是宗師,而只是一對普通的男女,共享著同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對比13年版和15年版的《一代宗師》,在這場戲的設計上略有差別:13版是有旁觀者在的,15版沒有。

    很顯然,15版的設計要更精妙。因為沒有了旁觀者,這場比武就成了幽會,整個味道才對。

    直到多年以後,兩人再次見面,還記得宮二說了什麼嗎?

    她說:“說句玩笑話,你可是輸過我的。”

    這話聽起來強硬,實則柔軟,甚至是“嬌嗔”,是一個女人在向男人提起他們初次約會的往事。

    用一句話來總結,《一代宗師》的打鬥是“寫實的招式”與“寫意的影像”之間形成的交響。

    如果說以往的功夫片是一場打鬥的盛宴,那麼《一代宗師》中的打鬥,則是一場盛宴的助興酒。

    歸根結底,那場盛宴才是最重要的,功夫不該蓋過電影本身。

    那麼王家衛的盛宴是什麼呢?

    這是我們接下來要探討的內容。

    03 觀念上的破與立

    功夫片是一種型別片嗎?

    嚴格說,不算。

    因為功夫片還沒有形成自己穩定持久的觀念。

    但凡是型別片都有自己的觀念,直白點說,都有自己的怕與愛。

    西部片怕的是蠻荒,愛的是孤獨。所以它總在講述一個文明人給荒涼之地帶去文明,然後又獨自離開的故事。

    愛情片怕的是偏見,愛的是勇敢。於是片中的男女主角總要經歷世俗偏見的阻撓,最終勇敢地在一起。

    犯罪片怕的是邪惡,愛的是正義。此外還有更深一層的怕,是邪惡假正義之名,或是整個社會已係統性地潰爛。

    那麼功夫片的怕與愛是什麼呢?

    說實話,很模糊,或者說很混亂。

    李小龍的功夫片訴諸一種“泛民族主義”,他用功夫擊敗外來者,從而建立了民族自尊。

    成龍的功夫片追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個人英雄主義,本質上是超級英雄電影,而功夫就是他的超能力。

    徐克的部分作品觸及到了功夫深層次的怕——現代武器。

    功夫遇到“槍”,就沒用了。

    但徐克的應對方式又過於任性,他乾脆把功夫“武器化”,這邊一張手,那邊船就炸了,與扔手雷無異。

    這實際是繞過了“怕”,並非直面“怕”,於是也就很難形成真實而深刻的愛。

    無論是民族主義、英雄主義,還是刻意誇大功夫的威力,本質上都是把“功夫”視為“工具”,以展現它的強大來輸出一種“文化自信”。

    這種表達帶有強烈的意淫色彩,爽得了一時,卻很難持久。它也無法激發更普世的情感,最終也只能淪為一種民族自嗨。

    由此,我們再來分析《一代宗師》,就能看到它的顛覆性了。

    首先,在《一代宗師》裡,功夫不再是打架鬥狠的利器,而是抽象為了一種規矩。

    這種規矩,維持著整個武林的秩序。

    比如宮寶森打算讓賢於葉問,他邀後者在眾目睽睽下比武“掰餅”,最終葉問贏了,宮寶森也在保全顏面的同時,把名聲給了他。

    再比如大戰之前,葉問要一一打敗南方的拳師們,以此證明自己足以代表南方應戰。

    哪怕是宮二向馬三尋仇,也並沒有置他於死地,而只是為了拿回屬於宮家的尊嚴。

    如此種種,影片為我們展現了武林的秩序和武人的體面。

    那麼秩序怕什麼?

    怕亂世。

    對應到影片中,就是戰亂的來臨。

    在戰爭中,原有的秩序被打破,規矩也無從談起。

    武人們紛紛卸下招牌,脫掉長衫,混進芸芸眾生之中,成了餐館的夥計或剃頭的師傅。

    這種無力感,還不止是面對突來的熱兵器時代,功夫已無處施展,更是面子裡子通通不保,只能隨波逐流、苟存於世的窘狀。

    哪怕是葉問這等人物,又能如何呢?

    1938年,佛山淪陷,葉家大宅被日軍霸佔。

    葉問一家自此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的兩個女兒死於饑饉,妻子也在他逃往香港後音訊全無。

    一代宗師就此沒落,不止葉問,是整整一代武人。

    這裡我要說,在甄子丹主演的電影《葉問》裡,其實也觸及到了這個問題。

    儘管那部電影的絕大部分篇幅,仍然是葉問對打日本人的情節,但最終在擂臺上,一聲槍響,葉問倒下。那一刻你就明白了,亂世之下,每個人都是手無寸鐵的凡人。

    亂世,是《一代宗師》為“功夫”找到的“怕”,那麼“愛”又是什麼呢?

    是在整個外部秩序崩潰後,仍然保持內心的秩序,這是武人們的尊嚴。

    所以我們看到影片中,葉問也好,一線天也好,丁連山也好,儘管他們已四散各處,但只要碰面,哪怕短短几分鐘,也是一個完好的武林。

    因為他們認定的規矩,不會因時間和地點的改變而變化。

    哪怕那些規矩已不合時宜,即使不再遵守,也無人苛責。但就像宮二說的那樣:天知道,地知道,爹知道。

    就夠了。

    《一代宗師》表達的怕與愛,是更有普適性的。

    它不止於武人、武林,也不止於戰亂、饑荒。它訴說的是每個生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同樣會遭遇的困境。

    那就是當眼下的時代向你內心的堅持發起挑戰時,你該如何抉擇?

    是投誠?是歸隱?是獨善其身?還是誓死反抗?

    你的選擇決定了尊嚴的分量。

    04 不忘思辨

    最後,我還想說一點。

    那就是《一代宗師》並沒有一味宣揚“功夫”,相反,它還有思辨的一面。

    這一面重點體現在宮二這個人物的身上。

    她是宗師,也是武人,但除此之外,她首先是個女人。

    這個女人的一生,因為功夫而徹底改變了。

    在與葉問最後一次見面時,她說:“當年要真硬著性子把戲學下去,我定會是臺上的角兒。千迴百轉,亦悲亦喜。唱膩了《楊門女將》就換《遊園驚夢》唱著。那時候,你在臺下,我唱你看。想想那樣的相遇,也怪有意思的。”

    是啊,如果真是那樣,也許事情會不一樣吧。

    但時間無法重來,當宮二迷上功夫的那一天,她一生的宿命就已經展開了。

    這一宿命牽引著她遇上葉問,愛上葉問,又終因好勝的性格,錯過了葉問。

    父親曾說她:“眼睛裡只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

    是的,宮二甚至把愛情也視作比武,她只想贏,不想輸,於是“愛”終未能說出口。

    直到最後,她也只留下曖昧的一句:“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

    見葉問並未接話,她立馬自我解嘲:“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你也許會說,這都是性格問題。

    但別忘了,宮二原本是許過人家的,但為了替父報仇,她奉了獨行道,立誓一生不嫁。

    她的悲劇,從那一刻就已註定了。

    她是個武人,她因功夫而受人尊敬,但同樣,“功夫”二字也成了她一生的負累。

    最終,毫無牽掛的宮二痴迷於鴉片,潦草而亡。

    那時影片的配樂,用的是《美國往事》中的《Deborah’s theme》,巧合的是,《美國往事》裡的Noodles也吸食鴉片,甚至那部電影的故事很可能是Noodles的幻覺。

    聽著那首配樂,我的腦海裡出現四個字:浮生若夢。

    是啊,如果是夢,那該多好。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宮二說過的一句話:“都說人生無悔,那都是氣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一代宗師》就是這樣一部關於功夫、武林、尊嚴和遺憾的電影。

    它是一部史詩,一曲輓歌,一首情詩,也是一段人生。

    我喜歡這部電影,所以為它寫下以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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