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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出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揚州瘦馬》  揚州人娶媳婦,口頭語是:娶馬,或娶馬馬。娶馬二字,即由清初揚州流傳的瘦馬一詞演化而來。這是一個對揚州女性帶有侮辱性的詞語,意為可以對女性任意摧殘和蹂躪,如同役使凌虐弱小的馬匹一般。瘦馬的出現,完全是鹽商們變態的心裡需要。  揚州瘦馬  作者:朱千華  世人提及揚州,都會帶著調侃的語氣說:哦,那地方出美女呢!一傳十,十傳百,這條俗語現在已傳遍天下。但是有誰知道,與“揚州出美女”這條俗語緊密關聯的,卻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典故:揚州瘦馬。瘦馬不難理解,即瘦小病弱之馬也。馬致遠在小令《天淨沙·秋思》中,就有“古道西風瘦馬”的名句。但揚州是個水鄉,距北方几千里之遙,何來馬匹?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這是一個怵目驚心誰都不願接受的事實:瘦馬者,即揚州美女也!  這些年我一直在讀張岱。張岱的文字,清新明麗。他的小品集《陶庵夢憶》是我極喜愛的一部書。《湖心亭看雪》,《柳敬亭說書》,《西湖七月半》等篇章,無不膾炙人口。書中,明清之際江南一帶民俗風情的描摹,亦很詳盡。卷五有則《揚州瘦馬》,這是研究揚州女性極重要的史料。張岱在筆記中,記載了一個神秘而又奇詭的社會世象。  事情發生在揚州歷史上又一個鼎盛時期的清初康熙年間。這是一個物質極度富足的時代,這又是一個人性嚴重扭曲和變態的社會。揚州瘦馬,即後來廣為天下熟知的揚州美女便在此時誕生了。可有誰知道揚州美女的豔名之後,隱沒著的是揚州女性怎樣一種非人的痛苦和屈辱?!揚州城中竟出現了一種叫做養瘦馬的人家。這些養出來的瘦馬,便是用來滿足鹽商巨賈們畸形變態心裡需要的。我常常這樣想:物質極大富足之後,人的心態真的會產生變異,產生畸形的慾望和需求?  揚州這地方處江淮要衝,水道發達,交通便利。古運河,長江在此交叉而過,形成了揚州獨有的水土溫軟的特點。明清之際,揚州鹽業是朝廷的主要經濟命脈,揚州鹽商,富可敵國。大把大把的銀子堆在家裡,已經想不出用什麼法子來花掉了。衣食住行樣樣精緻,任憑怎樣變化,已無新意。於是有人想出了一個灑金箔的法兒來花銀子,對飽食終日的鹽商而言,煞是刺激,有趣。(清)李鬥《揚州畫舫錄》裡有段記載:  揚州鹽務,競尚奢麗……有欲以萬金一時費去者,門下客以金盡 買金箔,載至金山塔上,向風揚之,頃刻而散沿江草樹之間,不可收復。  除用灑金箔的法子取樂之外,揚州鹽商們對於美女嬌娃,自然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手中有大把的銀子,什麼樣的美人不能據為已有!鹽商們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家奴偏偏又不諳事理,儘管找來的女子一個個眉清目秀,豔美無比,但她們豐乳肥臀,身體強壯,鹽商們對此早已有了厭倦,他們再也提不起興致了。他們的審美觀念發生了急劇變化。他們迫切需要一種瘦小柔弱的女子來慰藉自已肥碩的軀體,來證明自已生理上日益衰退的某種功能。於是揚州城裡漸漸颳起了一股以瘦為美的怪風。瘦,作為美的一種表現形式,並無過錯。只是一些平常無人問津的瘦小女子,頃刻間竟然奇貨可居,倒是讓人大出意外。不管怎樣,養瘦女子能賺大錢,這已成為事實。  家中養著的這些瘦弱女子何以被稱為瘦馬,張岱在《揚州瘦馬》中未作說明,查閱史書,亦無確切的記載。這是一直懸在我心頭的不解之謎。我長期寓居揚州,這方水土風情,我也曾作過詳細考察。我從揚州人至今還在口頭流傳的一句俗語中,漸漸悟出了關於瘦馬的原始含義。揚州人娶媳婦,口頭語是:娶馬,或娶馬馬。娶馬二字,即由清初揚州流傳的瘦馬一詞演化而來。這是一個對揚州女性帶有侮辱性的詞語,意為可以對女性任意摧殘和蹂躪,如同役使凌虐弱小的馬匹一般。瘦馬的出現,完全是鹽商們變態的心裡需要。於是,揚州出現了專門養瘦馬的地方。揚州城裡和周邊農村那些衣食無著的貧寒人家,不得不賣掉自已生養的本來就瘦弱的女兒,去充當瘦馬,來度過那些窘困無助的日子。  買了五六個女子回來,就開始養瘦馬。養者,即調教。光有形體瘦弱,這還不夠。瘦馬的舉止投足,一顰一笑,都必須嚴格符合鹽商的審美趣味。譬如走路,要輕,不可發出響聲;譬如眼神,要學會含情脈脈地偷看,等等。這樣養出來的瘦馬,賣得快,價錢也好。當時揚州城裡,竟有數百人如同牲口販子一樣,做著瘦馬買賣。這些人中,有牙婆,即媒婆一類賣嘴牽線的人,這倒罷了,居然還有駔儈。這真是揚州女性的奇恥大辱。駔儈,是專門說合牲口交易的中間商。他們做牲口賺不了錢,就來做瘦馬生意,而且這種瘦馬買賣,行情看好,利潤頗豐。如果哪位商賈要買瘦馬的訊息一經傳出,這些牙婆,駔儈便會盯上買主,如同蒼蠅附羶,撩撲不去。  買主在這些牙婆和駔儈的如簧巧舌鼓動之後,便同意去看看,此為選瘦馬。我有幸能在今天看到世界上一輪又一輪的選美比賽。據說這些選美比賽難度頗大,國內也經常舉辦諸如此類的選美比賽,其選拔程式非常嚴格,一批又一批的選美小姐無不失望而歸。但是,這種選美與清初揚州出現的選瘦馬相比,其嚴格程度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了。張岱這樣寫道:  ……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  曰:“姑娘拜客。” 下拜。  曰:“姑娘往上走。” 走。  曰:“姑娘轉身。” 轉身嚮明立,面出。  曰:“姑娘藉手瞧瞧。” 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  曰:“姑娘瞧瞧相公。” 轉眼偷覷,眼出。  曰:“姑娘幾歲了?” 曰幾歲,聲出。  曰:“姑娘再走走。” 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  張岱接著介紹了鑑定小腳的辦法,以及詳細挑選,付費,送貨上門的一系列過程。這段選瘦馬的細節描寫,語言簡潔,明瞭,分明是一段無需任何更改的精彩劇作,畫面栩栩如生,如一齣戲劇,正在眼前上演。瘦馬的面,手,臂,膚,眼,聲,趾等一一看遍,只剩下沒有脫去這些弱小女子的衣裙了。這是誰都不曾想到的事,名揚天下的揚州美女,竟是這樣產生的。讀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我曾在北方農村集市上看到的一幕景象。北方鄉村逢集,都有專門的牲口交易場所。那些牲口販子非常在行,常常用手去翻開騾子和馬匹的嘴,看看牙齒,便可斷定此牲口能否成交,價值幾何。  那些落選的瘦馬,情形更為悽慘。她們無家可歸,被賣入風月場所。每天傍晚,她們塗脂抹粉,打扮妖冶,出入巷口,遊離於茶樓酒肆門前,謂之“站關”。燈前月下,面色蒼白,已無人樣。這些“站關”的可憐瘦馬,有的直至夜間都找不到主顧。最後黯然離去。張岱寫道:  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揚州瘦馬這種咄咄怪事,發生在歷史上有名的康乾盛世,發生在被譽為富甲天下的揚州。這是被我們遺忘了的一處暗無天日的角落;這是一頁塵封的血淚史;這是一段悽清悲涼的故事。我常常有個疑問:我們是不是這樣經常地,不知不覺地,甚至習以為常地被一種所謂的繁華和富庶的假象,如同彩色泡泡似的迷惑了自已的雙眼?譬如有誰注意過康乾盛世裡竟然還有揚州瘦馬存在?有誰注意過滾滾紅塵中人格和靈魂蕩然無存的那些瘦小無助的身影?有誰聽到過揚州美女歡笑背後在黑暗裡屈辱辛酸的哭泣?難道,社會在物質極大富足的同時,總會無可避免地出現一些被視為草芥的弱小靈魂,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在那些陰暗的角落裡痛苦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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