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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厚德揚善文化小館

    王羲之有詩云:“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詩人在陽春季節,在春光無限中,感受到造化的功夫,感受到一個新變的世界。“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時時刻刻都在變,人融於世界之中,可以時刻感受到新變,時刻有“適我”——使我愉悅、安頓我性靈——的體驗。

    天地無處不新,無時不新,天地乃一創造空間,這一空間充滿了新新不停的創造,舍故趨新是大化流衍的根本特點;“新”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更換位移,而是“適我”的新,是在心靈的體驗中形成的,它是一個體驗世界,而不是一個物理世界,是在仰觀俯察、寄暢於物中發現新變的。

    中國園林“聽天”之翼,聽造化之神力。

    中國哲學是一種生命哲學。我們說生命,有不同的指謂,有生物學上的生命,有醫學上的,也有哲學層面的意思。從哲學上看,生命不僅僅指活的東西,僅僅從活上把握生命是不夠的。華人以生命概括天地的本性,天地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生命,都具有生命形態,而且具有活力。生命是一種貫徹天地萬物的精神,一種創造的品質。《易傳》認為,“天地之大德曰生”。此處的“德”作“性”講,“生”是宇宙的根本特性,生命為宇宙之本體。對此,熊十力先生有這樣的概括:“生命一詞,直就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換句話說,即是吾人與萬物同體的大生命。蓋吾人的生命,與宇宙的大生命,實非有二也。故此言生命是就絕對的真實而言。”〔11〕生命乃人與宇宙同具之本體。

    《周易》為“生生哲學”,《易傳》中的“生生之謂《易》”,既可以說是對《周易》生命哲學特點的概括,也可以概括中國哲學的特點,即由“生生之謂《易》”,上升到“生生之謂易”。生生哲學,也可以理解為以生命為特點的哲學。

    中國哲學所說的“生生”,一有孳生化育生命的意思,由生化生。漢代易學家荀爽說:“陰陽變易,轉相生也。”二有相聯意,生生相禪,無稍斷絕。孔穎達疏雲:“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後生次於前生,是萬物恆生謂之易也。”生生相續,是謂變易之理。三有永恆意,生而又生,生生不息。宋楊萬里說:“易者何物也,生生無息之理也。”凡此都突出了中國哲學的生生化育之理,突出了中國哲學所強調的生命聯絡的觀點,突出了華人視宇宙為一生命世界的根本精神。

    中國哲學強調,生以新為性,新是生的根本特點。唐孔穎達說:“天之為道,生生相續,新新不停。”又說:“物之生長必‘漸進’,故以生生為進進。”張載謂:“易道進進也。”以“進進”說大易之理,“進進”就是“新新”。“進進”有提升義,“新新”有不同義。“新新”是在生生相續的基礎上產生的,因此生生相續——生命的聯絡是新新的前提。

    中國哲學是一種聯絡的哲學,唐君毅早期哲學思想中有這樣的觀點:中國哲學“部分與全體交融互攝之精神,自認識上言之,即不自全體中劃出部分之精神;自情意上言之,即努力以部分實現全體之精神”〔12〕。在我看來,聯絡有多種側面:同一生命不同生長過程的聯絡,此側重於後生續於前生,此點強調生命常而不斷,生命不是斷線殘珠的或有或無,而是一種“流”,綿延不已,生生不息;不同生命的交替演進的聯絡,此側重於新生替於舊生,此點強調生命之間無限的往復迴圈,強調“變”;還有不同生命之間的平行聯絡,此側重於此生聯於彼生,此點強調生命之間彼攝互通,共同織成一生命之“網”,每一生命都是這網中的一個紐結,自一紐結可以反觀整體生命的特點,等等。流、變、網這三點,可以概括中國生命哲學的聯絡觀。

    中國哲學認為,生命之間存在著無所不在的聯絡,就是說這個世界是“活”的,無論是你看起來“活”的東西,還是看起來不“活”的東西,都有一種“活”的因素在,都有一種“活”的精神。天地以生為精神。因為“活”,世界即聯絡。不“活”,世界即枯竭,生命即斷流。當然,這並不像柏格森所說的是關於“活的東西的科學”,它在人的生命體驗中“活”。

    正是這種聯絡觀決定了華人創造新變思想的特點。首先,中國哲學是在生命的聯絡性上追求新,新是生命連續中的一個環節。它是時間展開過程中的一個點,也是空間連續中的一個紐結。即在時間的流動中新了,在空間的綿延中新了。生生就是進進,進進是時空二維展開,進進就是新新。

    同時,中國哲學聯絡性的觀點,將世界視為一個生命整體,不同生命之間相互聯絡、彼攝互蕩,共成一宇宙空間,每一個有限的生命都是這無限整體性中的一個點。每個生命都有自己質的規定性,都有自己的異質因素,因而每個生命相對於其他生命而言,都是一種新。

    中國哲學認為,新從變中來。欲明變的意思,先說變和動的區別。

    作為一個哲學概念,“變”(或名“易”)在中國哲學中具有永恆變易的意思。世界萬物生生不息,才生即滅,無稍暫息,瞬間即變。變是絕對的。變和動是不同的的概念。《中庸》上說:“不變而動。”這話其實暗含了“變”和“動”的區別。《莊子·秋水》:“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也說明變和動別有二義。

    “動”主要有轉移意,是和“靜”(不動)相對的概念,指在時間維度中所展開的空間位移,它是具體的,是時空界內的。而“變”(或雲“易”)是超時空的,是對生命之間處在無限變化狀態的一種抽象,強調的是神化幽微的變易之理。中國哲學說“變”,是用來表現大化流衍的永恆功用,造化為體,創化為其用,生生不停的外在現象為其相,“變”就是用來展示造化本體的大用,突出無所不在、無稍暫息的生生宇宙所含有的一種精神。

    中國哲學在變、動二者之間,以變為主。《周易》說:“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曲要,唯變所適。”動是暫時的、區域性的,而變是永恆的、絕對的。

    其實,易學史上有“易名三義”的說法,即:變易、簡易、不易。這三義可以概括為:“以簡易的方式顯示變易為不易之理”。易學上的“變”(或“易”),不能以動去概括之。它所說明的是宇宙恆常之理。

    中國哲學認為,變的根本特點就是“新”,“變”是和“新”聯絡在一起的。孔穎達所說的“天之為道,生生相續,新新不停”,可以說是對“變”的特點的很好的概括。變則新,變無返回舊有之理(迴圈往復並不代表變回舊有),變無重複故常之道,變就是新變,無新則無變,無變則無新。新也不是對物體新的狀貌的形容,它所突現的是一種叫做“別故”的特點,是一種不同於往常的生命特點。新既與過往聯絡,又與過往相異(此過往可從時空兩角度來看)。

    綜上所言,中國哲學和美學在聯絡中看新,又在變易中看新,變易是聯絡中的變易,聯絡是變易中的聯絡,由此產生中國哲學和美學新變思想的兩個重要特點。

    一是在復中趨新。新,就意味著不重複,但如何理解它與傳統哲學無往不復觀念之間的關係呢?

    中國哲學強調宇宙運轉的迴圈往復的特點。如《周易·復卦》彖傳說:“‘反覆其道,……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即是“復”,即迴圈往復的生命精神。《易》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無往不復,天地際也”等論述,都強調“復”是宇宙生命的重要特點。《周易》重變通哲學,《繫辭上傳》打了個比方說“變通莫大乎四時”。它有兩層意思:一是變化意。四季運轉,生命隨時光不斷遷徙。二是流通意。四時運轉,從春到冬,又從冬到春,終則有始,始則有終,無窮盡也。變通以“復”為其根本特點。

    傳統哲學將這種無往不復的哲學觀念說成是“圜道”。《呂氏春秋·圜道》解釋道:“物動則萌,萌則生,生而長,長而大,大而成,成而衰,衰乃殺,殺乃藏,圜道也。”華人認為,圜道是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基本規律,在自然中,物由生到衰,再由衰到生,日夜不停地運轉,四時永恆地更替,水流由枯到滿,再由滿到枯等等,都是迴圈往復的。而人類社會也如此,“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返”。農民把“復”作為種地的依據。醫生把“復”當作治病的參證〔13〕。在中國曆法中,也存在著這種迴圈時間觀的影響。如紀年的六十甲子,一位研究者說:“甲子紀日,則以六十為一週,週而復始,無間數,亦無奇零,故推算曆法者,皆以甲子為不變之尺度。”〔14〕古人認為六十年一輪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實際上就是甲子的延伸。又如人有十二屬相,十二年一輪。由鄒衍所創造,在歷史上影響極大的“五德終始說”也是典型表徵。

    無往不復的觀念的確有被濫用的情況,致使出現了類似於迴圈歷史觀這樣並不符合歷史發展現狀的臆測。但我們應該看到,華人看生命、看時間、看大自然,並非是一種機械的迴圈觀念。從哲學上看,“循循不已”是奠定在“生生不已”的基礎之上的,“復”並非是週而復始的過程,不是一種可逆的重複性的運動,從一個開端經過運轉後,再回到原點。古人所言“年年仍歲歲,故故復新新”,“復”不是重複,而是新生,是生命永恆展開的顯現。王夫之說:“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雖然是無往不復的運動,往復迴環,但並非是迴圈。表面同樣的日月,其實有不同的核心。外在形式上雖然沒有什麼“變”,但核心上卻是“變”了。“變“是“圜道”哲學觀的核心。有了變,無往不復,就不是重複性的運動了。

    但這復中之變是否就是螺旋式的上升運動呢?中國哲學強調在“生生”中“進進”,生命中有“晉”而“升”之的運動(《周易》有兩卦專言此義),生命有摧枯拉朽、革故鼎新的特點,這是一種新。但新並不代表必然的提升。中國哲學的新更強調的是在“變”中出新。“變”並不一定就是向上的運動。在西方哲學中,柏格森等生命哲學強調,生命是螺旋式上升的運動,這與中國哲學有所不同。當代新儒家有一些論者曾舉西方哲學這些觀點附合中國哲學,其實並不切合。宋人有一首詩說得好:“江山一夜雨,花柳九州春。過節喜無事,謀歡要及辰。年年仍歲歲,故故復新新。把酒有餘恨,無從見古人。”年年歲歲都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表面上看是故故,其實是新新。新是生命連續性的一個環節,生命歷程中的一個單元。新是連續性的變化,並不代表它是上升性的運動。錢穆說中國哲學乃至中國文化不主獨標新異而主會通和合,是很有見地的。中國哲學主通、主化,認為通、化方是恆久之道。連續性,則是新新之變所依之基礎。

    中國哲學乃至美學中新新不停的觀點,既不是迴圈論,又不是螺旋式上升的理論。

    二是即故即新。《莊子·知北遊》說:“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即故即新,以故為新,這是中國哲學獨特的思想,理解這個問題有兩個重要向度。

    首先,從生命的聯絡性上看故與新的關係。中國哲學以生命聯絡為其重要特點,更注重從聯絡中尋求生生不已的永恆精神,並不太注重外在的動——空間的位移所顯示出的變化。新是聯絡中的新。中國哲學是在故與新之間玩味,在故與新、舊有和新生之間,把握生命的新變思想。在華人的哲學觀念中,天地無一刻不在變,“曾不能有一瞬”停息,轉眼就是過去,就像我現在在說話之間,一切都在變一樣。

    《易傳》中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個“通”非常重要,“通”乃通故有和新生,通因循和變易,在故與新的迴環中,方有恆久的生命。在中國哲學中,新雖與故相對,但新不脫故,新並不意味和故舊的截然斷開。一泓清泉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綿延流淌,這就是生命的連續性。新乃是故中之新,說是故,卻與新相連;才說是新,轉眼即故。故故即是新新,即新即故。中國哲學將此稱為“與故為新”。

    中國哲學關心人對生命的體味,重視人融入世界中的體驗。在別故致新之論中,故與新的意度迴環,正是中國哲學有價值的部分。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但今日之日月又與昨日之日月有關聯,必須在生命的往復迴環之中看日月,在與過去的聯絡之中看日月。“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中包含著深邃的道理。

    故與新所構成的這種張力關係,獨具魅力。新代於故,是天地變化之規律。從莊子所說的藏舟於壑、藏山於澤的故事看,藏者以為深藏不露,就可以保持其不變,但山在變,水在變,舟也在變,舟點點滴滴地朽,從裡到外地朽,看得見地朽,看不見地朽,雖藏於壑,但還是被“變”這個大力者揹走了。郭象在解讀這個故事時,就特別注意到以“新”來解“變”,在“故”與“新”的流連中玩味“變”。他說:“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於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曰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曏者之我非復今之我也,我與今俱往,常守故哉。而世未之覺,橫謂今之所遇,而系而在,豈不昧哉。”郭象以“新”解“變”的觀點頗令人印象深刻,這也是郭象哲學的一個重要特點。《齊物論》說:“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郭注:“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郭象認識到,天地變化,代故以新,這是恆常之道,是不易之理。一句話,不變即變。中國藝術家由此悟出了藝術新變之道,就是藏山于山,藏川於川,藏天下於天下(惲南田語)。大化如流,亦與之同流。

    其次,從體驗性上看故與新的關係。莊子認為悟道的過程也就是發現新穎生命的過程。《莊子·知北遊》中所講的一個故事耐人尋味:“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進入無為不言的境界,一片天和,“不以故自持”,眼睛就像“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真是不可思議。對道的體驗是一種發現和創造,是敞開被知識遮蔽的世界,世界如朝陽初啟,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中。

    中國哲學和美學的以故為新,其實是心靈發現的現實。中國美學尤其注意在故中追新,沒有絕對的故,也沒有絕對的新,新是生命體驗之新,是體驗中的境界。新不是外在表象的更替,而是心靈對生命的發現。這一點在美學中意義頗大。

    《二十四詩品》有“纖穠”一品,其中有云:“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此中之“古”通“故”,即是“與故為新”。意思是,如果融入這創造的世界,就能識其真境。常見常新,雖是尋常之景,終古常見,但由我目觀心會,新鮮通靈。新是心靈體驗的事實。在一個美的心靈中,處處為新,亦即故即新。美的創造是沒有重複的,心靈體驗中的世界永遠是新的,就像未名湖的柳,人人眼中之柳,你日日所見之柳,都不是你眼前的柳,只要你以創造的心胸去領略,柳在微風滌盪中,在淡月清暉中,在夕露朦朧中,在煙雨迷離中,在你的不同因緣際會的心靈中,都會有不同的感覺。真正美的感覺永遠是新穎的。

    在禪宗中,我們也看到類似的觀點。像靈雲悟桃花的例子,就是於凡常、故舊中,體驗出生命的新境界。溈山的弟子靈雲志勤向溈山師問道,苦苦尋求,難得徹悟。一次他從溈山處出,突然看到外面桃花綻放、鮮豔灼目,猛然開悟,並作有一詩偈以記:“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花發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開悟之前,桃花依舊,因凡塵歷歷,難窺真機。一悟之後,桃花一時敞亮起來,真性顯露而出。而當下出現的桃花可以說是開悟的刺激物。

    中國哲學追求在表面相似的形象中取新,新不是外在的,而是人心靈發現的現實,是在意度迴旋之中出現的。對於一個陳腐的人來說,世界無新;而對於一個活潑的人來說,世界無時不新,轉瞬即逝,在在為新。新是人的體驗,是人的心靈的產物。

    這也就是中國藝術少新穎之目、卻有新之精神的內在淵源。中國藝術的重複性世所罕有。如在中國畫中,山水的面目、四君子的面目,似乎都是故的。但似故而實新,似同而實異。在故中發現陌生,在陌生中追求新變。所以,無一字無來歷,脫胎換骨,點鐵成金,與故為新,等等,這些理論都與即故即新的深層哲學精神有關。中國藝術追求的是內在的張力,內在的活力,內在的生命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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