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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藍色劇場

    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發明了火車,如果不是有人把鐵軌鋪進深山,你怎麼也不會發現臺兒溝這個小村。它和它的十幾戶鄉親,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裡,從春到夏,從秋到 冬,默默的接受著大山任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

    然而,兩根纖細、閃亮地鐵軌延伸過來了。它勇敢地盤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試探著前進,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終於繞到臺兒溝腳下,然後鑽進幽暗的隧道,衝向又一道山粱,朝著神秘的遠方奔去。

    不久,這條線正式營運,人們擠在村口,看見那綠色的長龍一路呼嘯,挾帶著來自山外的陌生、新鮮的清風,擦著臺兒溝貧弱的脊背匆匆而過。它走的那樣急忙,連車輪碾軋鋼軌時發出的聲音好像都在說: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麼理由在臺兒溝站腳呢,臺兒溝有人要出遠門嗎?山外有人來臺兒溝探親訪友嗎?還是這裡有石油儲存,有金礦埋藏?臺兒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具備挽住火車在它身邊留步的力量。

    可是,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列車的時刻表上,還是多了“臺兒溝”這一站。也許乘車的旅客提出過要求,他們中有哪位說話算數的人和臺兒溝沾親;也許是那個快樂的男乘務員發現臺兒溝有一群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車疾馳而過,她們就成幫搭夥地站在村口,翹起下巴,貪婪、專注地仰望著火車。有人朝車廂指點,不時能聽見她們由於互相捶打而發出的一、兩聲嬌嗔的尖叫。也許什麼都不為,就因為臺兒溝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鋼筋鐵骨的巨龍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闊步,也不能不停下來。總之,臺兒溝上了列車時刻表,每晚七點鐘,由首都方向開往山西的這列火車在這裡停留一分鐘。

    這短暫的一分鐘,攪亂了臺兒溝以往的寧靜。從前,臺兒溝人利來是吃過晚飯就鑽被窩,他們彷彿是在同一時刻聽到大山無聲的命令。於是,臺兒溝那一小變石頭房子在同一時刻忽然完全靜止了,靜的那樣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訴說著自己的虔誠。如今,臺兒溝的姑娘們剛把晚飯端上桌就慌了神,她們心不在焉地胡亂吃幾口,扔下碗就開始梳妝打扮。她們洗淨蒙受了一天的黃土、風塵,露出粗糙、紅潤的面色,把頭髮梳的烏亮,然後就比賽著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換上過年時才穿得新鞋,有人還悄悄往臉上塗點姻脂。儘管火車到站時已經天黑,她們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著服飾和容貌。然後,她們就朝村口,朝火車經過的地方跑去。香雪總是第一個出門,隔壁的鳳嬌第二個就跟了出來。

    七點鐘,火車喘息著向臺兒溝滑過來,接著一陣空哐亂響,車身震顫一下,才停住不動了。姑娘們心跳著湧上前去,像看電影一樣,挨著視窗觀望。只有香雪躲在後面,雙手緊緊捂著耳朵。看火車,她跑在最前邊,火車來了,她卻縮到最後去了。她有點害怕它那巨大的車頭,車頭那麼雄壯地吐著白霧,彷彿一口氣就能把臺兒溝吸進肚裡。它那撼天動地的轟鳴也叫她感到恐懼。在它跟前,她簡直像一葉沒根的小草。

    “香雪,過來呀,看!”鳳嬌拉過香雪向一個婦女頭上指,她指的是那個婦女頭上彆著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麼我看不見?”香雪微微眯著眼睛。

    “就是靠裡邊那個,那個大圓臉。看,還有手錶哪,比指甲蓋還小哩!”鳳嬌又有了新發現。

    香雪不言不語地點著頭,她終於看見了婦女頭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蓋還要小的手錶。但她也很快就發現了別的。“皮書包!”她指著行李架上一隻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學生書包。就是那種連小城市都隨處可見的學生書包。

    儘管姑娘們對香雪的發現總是不感興趣,但她們還是圍了上來。

    “呦,我的媽呀!你踩著我的腳啦!”鳳嬌一聲尖叫,埋怨著擠上來的一位姑娘。她老是愛一驚一咋的。

    “你喳呼什麼呀,是想叫那個小白臉和你答話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鳳嬌罵著,眼睛卻不遊自主地朝第三節車廂的車門望去。

    那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乘務員真下車來了。他身材高大,頭髮烏黑,說一口漂亮的北京話。也許因為這點,姑娘們私下裡都叫他“北京話”。“北京話”雙手抱住胳膊肘,和她們站得不遠不近地說:“喂,我說小姑娘們,別扒窗戶,危險!”

    “呦,我們小,你就老了嗎?”大膽的鳳嬌回敬了一句。姑娘們一陣大笑,不知誰還把鳳嬌往前一搡,弄的她差點撞在他身上,這一來反倒更壯了鳳嬌的膽,“喂,你們老呆在車上不頭暈?”她又問。

    “房頂子上那個大刀片似的,那是幹什麼用的?”又一個姑娘問。她指的是車相里的電扇。

    “燒水在哪兒?”

    “開到沒路的地方怎麼辦?”

    “你們城裡人一天吃幾頓飯?”香雪也緊跟在姑娘們後面小聲問了一句。

    “真沒治!”“北京話”陷在姑娘們的包圍圈裡,不知所措地嘟囔著。

    快開車了,她們才讓出一條路,放他走。他一邊看錶,一邊朝車門跑去,跑到門口,又扭頭對她們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訴你們!”他的兩條長腿靈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車,接著一陣嘰哩哐啷,綠色的車門就在姑娘門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車一頭扎進黑暗,把她們撇在冰冷的鐵軌旁邊。很久,她們還能感覺到它那越來越輕的震顫。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靜得叫人惆悵。姑娘們走回家去,路上還要為一點小事爭論不休:

    “誰知道別在頭上的金圈圈是幾個?”

    “八個。”

    “九個。”

    “不是!”

    “就是!”

    “鳳嬌你說哪?”

    “她呀,還在想"北京話"哪!”

    “去你的,誰說誰就想。”鳳嬌說著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幫腔。

    香雪沒說話,慌得臉都紅了。她才十七歲,還沒學會怎樣在這種事上給人家幫腔。

    “他的臉多白呀!”那個姑娘還在逗鳳嬌。

    “白?還不是在那大綠屋裡捂的。叫他到咱臺兒溝住幾天試試。”有人在黑影裡說。

    可不,城裡人就靠捂。要論白,叫他們和咱們香雪比比。咱們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車那些閨女的樣兒,把頭髮燙成彎彎繞,嘖嘖!"真沒治"!鳳嬌姐,你說是不是?”

    鳳嬌不接茬兒,鬆開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們真的在貶低她的什麼人一樣,她心裡真有點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麼的,她認定他的臉絕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裡,她示意鳳嬌握住她的手,彷彿請求鳳嬌的寬恕,彷彿是她使鳳嬌受了委屈。

    “鳳嬌,你啞巴啦?”還是那個姑娘。

    “誰啞巴啦!誰像你們,專看人家臉黑臉白。你們喜歡,你們可跟上人家走啊!”鳳嬌的嘴巴很硬。

    “我們不配!”

    “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樣厲害,分手時大家還是十分友好的,因為一個叫人興奮的念頭又在她們心中升起:明天,火車還要經過,她們還會有一個美妙的一分鐘。和它相比,鬧點小別扭還算回事嗎?

    哦,五彩繽紛的一分鐘,你飽含著臺兒溝的姑娘們多少喜怒哀樂!

    日久天長,這五彩繽紛的一分鐘,竟變得更加五彩繽紛起來,就在這個一分鐘裡,她們開始跨上裝滿核桃、雞蛋、大棗的長方形柳條籃子,站在車窗下,抓緊時間跟旅客和和氣氣地做買賣。她們墊著腳尖,雙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雞蛋、紅棗舉上視窗,換回臺兒溝少見的掛麵、火柴,以及屬於姑娘們自己的髮卡、香皂。有時,有人還會冒著回家捱罵的風險,換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緊的尼龍襪。

    鳳嬌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給那個“北京話”的,每次都是她提著籃子去找他。她和他做買賣故意磨磨蹭蹭,車快開時才把整藍地雞蛋塞給他。又是他先把雞蛋拿走,下次見面時再付錢,那就更夠意思了。如果他給她捎回一捆掛麵、兩條沙巾,鳳嬌就一定抽回一斤掛麵還給他。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和他的交往,她願意這種交往和一般的做買賣有區別。有時她也想起姑娘們的話:“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其實,有沒有相好的不關鳳嬌的事,她又沒想過跟他走。可她願意對他好,難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這麼做嗎?

    香雪平時話不多,膽子又小,但做起買賣卻是姑娘中最順利的一個。旅客們愛買她的貨,因為她是那麼信任地瞧著你,那潔如水晶的眼睛告訴你,站在車窗下的這個女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受騙。她還不知道怎麼講價錢,只說:“你看著給吧。”你望著她那潔淨得彷彿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望著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這樣的小姑娘耍滑頭,在她面前,再愛計較的人也會變得慷慨大度。

    有時她也抓空兒向他們打聽外面的事,打聽北京的大學要不要臺兒溝人,打聽什麼叫“配樂詩朗誦”(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書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打聽能的鉛筆盒,還問到它的價錢。誰知沒等人家回話,車已經開動了。她追著它跑了好遠,當秋風和車輪的呼嘯一同在她耳邊鳴響時,她才停下腳步意識到,自己地行為是多麼可笑啊。

    火車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姑娘們圍住香雪,當她們知道她追火車的原因後,遍覺得好笑起來。

    “傻丫頭!”

    “值不當的!”

    她們像長者那樣拍著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問慢了。”香雪可不認為這是一件值不當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沒抓緊時間。

    “咳,你問什麼不行呀!”鳳嬌替香雪跨起籃子說。

    “誰叫咱們香雪是學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許就因為香雪是學生吧,是臺兒溝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臺兒溝沒有學校,香雪每天上學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儘管不愛說話是她的天性,但和臺兒溝的姐妹們總是有話可說的。公社中學可就沒那麼多姐妹了,雖然女同學不少,但她們的,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笑,好像都是為了叫香雪意識到,她是小地方來的,窮地方來的。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她:“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她不明白她們的用意,每次都認真的回答:“兩頓。”然後又友好地瞧著她們反問道:“你們呢?”

    “三頓!”她們每次都理直氣壯地回答。之後,又對香雪在這方面的遲鈍感到說不出的憐憫和氣惱。

    “你上學怎麼不帶鉛筆盒呀?”她們又問。

    “那不是嗎。”相雪指指桌角。

    其實,她們早知道桌角那隻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鉛筆盒,但她們還是做出吃驚的樣子。每到這時,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隻寬大的鉛筆盒擺弄得噠噠亂響。這是一隻可以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很久以後,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動合上,是因為鉛筆盒裡包藏著一塊不大不小的吸鐵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儘管那是當木匠的父親為她考上中學特意製作的,它在臺兒溝還是獨一無二的呢。可在這兒,和同桌的鉛筆盒一比,為什麼顯得那樣笨拙、陳舊?它在一陣噠噠聲中有幾分羞澀地畏縮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學對她的再三盤問,明白了臺兒溝是多麼貧窮。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不光彩的,因為貧窮,同學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她。她盯住同桌那隻鉛筆盒,猜測它來自遙遠的大城市,猜測它的價值肯定非同尋常。三十個雞蛋換得來嗎?還是四十個、五十個?這時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麼想起這些了?娘攢下雞蛋,不是為了叫她亂打主意啊!可是,為什麼那誘人的噠噠聲老是在耳邊響個沒完?

    深秋,山風漸漸凜冽了,天也黑得越來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們對於七點鐘的火車,是照等不誤的。她們可以穿起花棉襖了,鳳嬌頭上別起了淡粉色的有機玻璃髮卡,有些姑娘的辮梢還纏上了夾絲橡皮筋。那是她們用雞蛋、核桃從火車上換來的。她們仿照火車上那些城裡姑娘的樣子把自己武裝起來,整齊地排列在鐵路旁,像是等待歡迎遠方的貴賓,又像是準備著接受檢閱。

    火車停了,發出一陣沉重的嘆息,像是在抱怨著臺兒溝的寒冷。今天,它對臺兒溝表現了少有的冷漠:車窗全部緊閉著,旅客在黃昏的燈光下喝茶、看報,沒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長跑這條線的人們,似乎也忘記了臺兒溝的姑娘。

    鳳嬌照例跑到第三節車廂去找她的“北京話”,香雪緊緊頭上的紫紅色線圍巾,把臂彎裡的籃子換了換手,也順著車身不停的跑著。她儘量高高地墊起腳尖,希望車廂裡的人能看見她的臉。車上一直沒有人發現她,她卻在一張堆滿食品的小桌上,發現了渴望已久的東西。它的出現,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籃子,心跳著,雙手緊緊扒住窗框,認清了那真是一隻鉛筆盒,一隻裝有吸鐵石的自動鉛筆盒。它和她離得那樣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務員走過來拉開了香雪。香雪跨起籃子站在遠處繼續觀察。當她斷定它屬於靠窗的那位女學生模樣的姑娘時,就果斷地跑過去敲起了玻璃。女學生轉過臉來,看見香雪臂彎裡的籃子,抱歉地衝她擺了擺手,並沒有開啟車窗的意思,不知怎麼的她就朝車門跑去,當她在門口站定時,還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說跑的時候她還有點猶豫,那麼從車廂裡送出來的一陣陣溫馨的、火車特有的氣息卻堅定了她的信心,她學著“北京話”的樣子,輕巧地躍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進車廂,以最快的速度用雞蛋換回鉛筆盒。也許,她所以能夠在幾秒鐘內就決定上車,正是因為她擁有那麼多雞蛋吧,那是四十個。

    香雪終於站在火車上了。她挽緊籃子,小心地朝車廂邁出了第一步。這時,車身忽然悸動了一下,接著,車門被人關上了。當她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時,列車已經緩緩地向臺兒溝告別了。香雪撲在車門上,看見鳳嬌的臉在車下一晃。看來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她確實離開姐妹們,站在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車上了。她拍打著玻璃,衝鳳嬌叫喊:“鳳嬌!我怎麼辦呀,我可怎麼辦呀!”

    列車無情地載著香雪一路飛奔,臺兒溝剎那間就被拋在後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離臺兒溝三十里。

    三十里,對於火車,汽車真的不算什麼,西山口在旅客們閒聊之中就到了。這裡上車的人不少,下車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隻籃子,她把它塞到那個女學生座位下面了。

    在車上,當她紅著臉告訴女學生,想用雞蛋和她換鉛筆盒時,女學生不知怎麼的也紅了臉。她一定要把鉛筆盒送給相雪,還說她住在學校吃食堂,雞蛋帶回去也沒法吃。她怕相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礦冶學院”幾個字。相雪卻覺著她在哄她,難道除了學校她就沒家嗎?相雪一面擺弄著鉛筆盒,一面想著主意。臺兒溝再窮,她也從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就在火車停頓前發出的幾秒鐘的震顫裡,香雪還是猛然把籃子塞到女學生的座位下面,迅速離開了。

    車上,旅客們曾勸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臺兒溝。熱情的“北京話”還告訴她,他愛人有個親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沒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話”的什麼親戚,他的話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鳳嬌委屈,替臺兒溝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趕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氣壯地去上學,理直氣壯地開啟書包,把“它”擺在桌上。車上的人既不瞭解火車的呼嘯曾經怎樣叫她像只受驚的小鹿那樣不知所措,更不瞭解山裡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車很快就從西山口車站消失了,留給她的又是一片空曠。一陣寒風撲來,吸吮著她單薄的身體。她把滑到肩上的圍巾緊裹在頭上,縮起身子在鐵軌上坐了下來。香雪感受過各種各樣的害怕,小時候她怕頭髮,身上粘著一根頭髮擇不下來,她會急得哭起來;長大了她怕晚上一個人到院子裡去,怕毛毛蟲,怕被人胳肢(鳳嬌最愛和她來這一手)。現在她害怕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驚肉跳的寂靜,當風吹響近處的小樹林時,她又害怕小樹林發出的悉悉萃萃的聲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該路過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照亮了寂靜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敗草,粗糙的樹幹,還有一叢叢荊棘、怪石,還有滿山遍野那樹的隊伍,還有香雪手中那隻閃閃發光的小盒子。

    她這才想到把它舉起來仔細端詳。它想,為什麼坐了一路火車,竟沒有拿出來好好看看?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綠色的,盒蓋上有兩朵潔白的馬蹄蓮。她小心地把它開啟,又學著同桌的樣子輕輕一拍盒蓋,“噠”的一聲,它便合得嚴嚴實實。她又開啟盒蓋,覺得應該立刻裝點東西進去。她叢兜裡摸出一隻盛擦臉油的小盒放進去,又合上了蓋子。只有這時,她才覺得這鉛筆盒真屬於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學時,她多麼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

    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心裡很滿意,風也柔合了許多。她發現月亮是這樣明淨。群山被月光籠罩著,像母親莊嚴、神聖的胸脯;那秋風吹乾的一樹樹核桃葉,捲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鐺,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的慫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著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來是這樣的!月亮原來是這樣的!核桃樹原來是這樣的!香雪走著,就像第一次認出養育她長大成人的山谷。臺兒溝呢?不知怎麼的,她加快了腳步。她急著見到它,就像從來沒有見過它那樣覺得新奇。臺兒溝一定會是“這樣的”:那時臺兒溝的姑娘不再央求別人,也用不著回答人家的再三盤問。火車上的漂亮小夥子都會求上門來,火車也會停得久一些,也許三分、四分,也許十分、八分。它會向臺兒溝開啟所有的門窗,要是再碰上今晚這種情況,誰都能叢從容容地下車。

    今晚臺兒溝發生了什麼事?對了,火車拉走了香雪,為什麼現在她像鬧著玩兒似的去回憶呢?四十個雞蛋沒有了,娘會怎麼說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婦、聘閨女嗎?那時他才有幹不完的活兒,他才能光著紅銅似的脊樑,不分晝夜地打出那些躺櫃、碗櫥、板箱,掙回香雪的學費。想到這兒,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來,腳下的枕木變成一片模糊。回去怎麼說?她環視群山,群山沉默著;她又朝著近處的楊樹林張望,楊樹林悉悉萃萃地響著,並不真心告訴她應該怎麼做。是哪來的流水聲?她尋找著,發現離鐵軌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小溪。她走下鐵軌,在小溪旁邊坐了下來。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和鳳嬌在河邊洗衣裳,碰見一個換芝麻糖的老頭。鳳嬌勸香雪拿一件汗衫換幾塊糖吃,還教她對娘說,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給沖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沒換。她還記得,那老頭真心實意等了她半天呢。為什麼她會想起這件小事?也許現在應該騙娘吧,因為芝麻糖怎麼也不能和鉛筆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就再也不會被人盤問她們每天吃幾頓飯了。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來了,它歡騰著向前奔跑,撞擊著水中的石塊,不時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趕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臉,又用沾著水的手抿光被風吹亂的頭髮。水很涼,但她覺得很精神。她告別了小溪,又回到了長長的鐵路上。

    前邊又是什麼?是隧道,它愣在那裡,就像大山的一隻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沒有返回去,她想到懷裡的鉛筆盒,想到同學們驚羨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閃爍。她彎腰拔下一根枯草,將草莖插在小辮裡。娘告訴她,這樣可以“避邪”。然後她就朝隧道跑去。確切地說,是衝去。

    香雪越走越熱了,她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裡?不知道。儘管草叢裡的“紡織娘”“油葫蘆”總在鳴叫著提醒她。臺兒溝在哪兒?她向前望去,她看見迎面有一顆顆黑點在鐵軌上蠕動。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著她走過來的人群。第一個是鳳嬌,鳳嬌身後是臺兒溝的姐妹們。

    香雪想快點跑過去,但腿為什麼變得異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頭望著筆直的鐵軌,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著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著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麼的就哭了起來,那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淨眼淚,拿下插在辮子裡的那根草棍兒,然後舉起鉛筆盒,迎著對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裡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吶喊,她們叫著香雪的名字,聲音是那樣奔放、熱烈;她們笑著,笑得是那樣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古老的群山終於被感動得顫慄了,它發出寬亮低沉的迴音,和她們共同歡呼著。

    哦,香雪!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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