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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時春雨 千載名世--陸游詩《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如果掩去作者的名字,讀這首《臨安春雨初霽》,也許會以為它並不是出自“鐵馬金戈”、“氣吞殘虜”的陸放翁之手。詩中雖然有杏花般的春色,卻更隱含著“世味薄似紗”的感傷之情和“閒作草”“戲分茶”的無聊之緒。這是與高唱著“為國戍輪臺”而“一身報國”的陸游的雄奇悲壯的風格特徵很不一致的。

      首聯開口就言“世味”之“薄”,並驚問“誰令騎馬客京華”。陸游時年已六十二歲,不僅長期宦海沉浮,而且壯志未酬,又兼個人生活的種種不幸,這位命途坎坷的老人發出悲嘆,說出對世態炎涼的內心感受。這種悲嘆也許在別人身上是無可疑問的,而對於“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陸游來說,卻顯得不盡合乎情理。此詩是淳熙十三年陸游在山陰時奉詔入京,被任命為嚴州知州的時候所作。對於一生奮鬥不息、始終矢志不渝地實現自己的報國理想的陸游來說,授之以權,使之報國有門,竟會引起他“誰”的疑問,不是有點奇怪嗎?

      頷聯點出“詩眼”。聽了一夜的春雨,次日清晨又聽到深巷叫賣杏花,淡雅的春意油然而生,令人想起江南溼漉漉、綠幽幽、亮晶晶、香噴噴的春色,濃而淡,淡而又深,深而且遠。但細品一下,詩人聽了一夜的春雨,並未入眠。在這春夜裡他為何事輾轉反側呢?那遠遠傳來的如斷如續的賣花聲,又能給他一些什麼樣的愉悅和撫慰呢?不能。只有詩人一個人在清幽得空寂的春晨中獨自惆悵。接下去的頭聯不更道出了他的這種心情嗎?“閒作草”、“戲分茶”,一生出入於戰場生死,貫遊於天南海北,時刻思慮著報國和愛民的陸游,竟也“ 閒”而又“戲”了!在詩人眼中,臨安春色,何其清淡寡味,人情何其冷漠,世味何其索薄,壯志更是無從去提起一字,只有在“閒”“戲”中打發時光。

      尾聯雖不象古人抱怨“素衣化為緇”(晉陸和作《為顧彥先贈好》:“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卻也聲稱清明不遠,應早日回家,而不願在所謂“人間天堂”的江南臨安久留。詩人應召入京,卻只匆匆一過,便拂袖而去。

      整個一首詩,雖然寫春,卻不是歡春;雖不是傷春,也是“薄”春。春天雖美,但在心情鬱悶的作者心目中,卻引不起多少留戀。

      在陸游的眾多著名詩篇中,有壯懷激烈的愛國憂民之作,如《關山月》、《出籬門迎涼有感》;有寄夢抒懷、悲憤悽切之作,如《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這些詩不是直抒胸臆,痛切陳詞,就是筆墨縱橫,撫古思今,都是雄壯的大氣磅礴之作;作者也有優美淳樸的鄉村生活描寫,如《遊山西村》;也有緬懷愛情、追思往日幸福的傷感之作,如《沈園》。等等這些,都與《初霽》極不相似。《初霽》沒有豪唱,也沒有悲鳴,沒有憤憤之詩,也沒有盈盈酸淚,有的只是結腸難解的鬱悶和淡淡然的一聲輕嘆,“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陸游自王炎調離川陝後,也於淳熙五年(1178)在蜀東歸,在福建、江西、浙江一帶做低階官吏。“怖懼幾成床上伏,艱難何啻劍頭飲”的處境,和在王炎手下得以重用的情形是大不一樣的。淳熙十三年春,作者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在臨安寫了此詩。嚴酷的現實,使他不得不對朝廷對皇帝,對人生對社會作出一些陰暗的結論。與他的許多寄夢詩不一樣,在深夜,萬籟俱寂時,作者眼前沒有現實生活的情景攪擾,可以對著曠遠的星空和雨夜任意地幻想,說任何放言達詞。而身在繁榮帝都,作者卻身不由己。臨安城雖然春色明媚,但官僚們偏安一隅,忘報國仇,粉飾太平。作者是時刻清醒的,他在表面的昇平氣象和繁榮面貌中看到了世人的麻木、朝廷的昏聵,想到了自己未酬的壯志。但他既不能高唱,又無法託情夢,只好借春色說愁緒,把春天寫成了無情之物。

      可以說《初霽》反映了作者內心世界的另一方面,作者除了在戰場上、幕帳中和夜空下高唱報國之外,偶爾也有惆悵徘徊的時候。在幾乎同時所作的《書憤》中,作者就截然不同地表現了一貫的豪情。《書憤》在一定意義上是作者對自己悲壯一生的總結。“早歲那知世事艱”,卻終有膽量說“千載誰堪伯仲間”,把一生留給歷史公斷。《初霽》、《書憤》的比較可以顯現出詩人感情思想的一個短時期的反覆。陸游畢竟是陸游,他不會永久地停留在“閒”“戲”之上的。不久後他在嚴州任上,仍堅持抗金,並且付諸行動,表達於詩文,終於又被以“嘲詠風月”的罪名罷官。他的綿綿“杏花春雨”,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中,發展成了“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急風暴雨。

      一個詩人的性格是複雜的,一個始終剛強不屈、矢志不渝的烈士,也難免間或惆悵抑鬱。這種抑鬱惆悵與其雄奇悲壯並不矛盾。唯其抑鬱惆悵得苦不堪言,才有更強烈的情懷的噴發。詩中一開頭就道“世味薄似紗”,正是作者對現實的否定,也體現出作者的剛直氣節。詩末拂袖而去,也是詩人對浮華帝都的不屑。因此,透過原詩的表面,我們依稀仍可看見一個威武不屈的形象,這個形象才是作者真正的一貫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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