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都刺：龍門記

【原文】

洛陽南去二十五里許，有兩山對峙，崖石壁立，曰龍門；伊水中出②，北入洛河，又曰伊闕。禹排伊闕，即此。

兩山下，石罅進出數泉，極清冷；惟東稍北三泉，冬月溫，曰溫泉。西稍北岸，河下一潭極深，相傳有靈物居之，曰黑龍潭。

兩岸間，昔人鑿為大洞，為小龕③，不啻千數。琢石像，諸佛相、菩薩相、大士相、阿羅漢相、金剛相、天王擴法神相④。有全身者，有就崖石露半身者，極巨者丈六，極細者寸餘。跌坐者、立者、侍衛者，又不啻萬數。然諸石像舊有裂釁，及為人所擊，或碎首、或損軀，其鼻、其耳、其手足，或缺焉，或半缺、全缺。金碧裝飾悉剝落，鮮有完者。舊有八寺⑤，無一存。但東崖巔有壘石址兩區，餘不可辨。有數石碑，多僕，其立者僅一二，所刻皆佛語，字剝落不可讀，未暇詳其所始。今觀其創作，似非出於一時。其工力財費，不知其幾千萬計。蓋其大者，必作自國君，次者必王公貴戚，又其次必富人而後能有成也。

然予雖不知佛書，抑聞釋迦乃西方聖人，生於王宮，為國元子，棄尊綱而就卑辱，舍壯觀而安僻陋，棄華麗而服樸素，厭濃鮮而甘淡薄，苦身修行，以證佛果⑥。其言曰“無人我相”⑦，日“色即是空”，曰“薄寂滅為樂⑨”。其心若渾然無慾，又奚欲費人之財，殫人之力，鐫鑿山骨，斫喪元氣，而假於頑然之石，飾金施彩，以驚世駭俗為哉!

是蓋學佛者習妄迷真，先已自惑，謂必極其莊嚴，始可聳人瞻敬，報佛功德。又操之以輪迴果報之說，謂人之富貴、貧賤、壽夭、賢愚，一皆前世所自為，故今世受報如此。今世若何修行，若何佈施，可以免禍於地獄，徼福於天堂，獲報於來世。前不可見，後不可知，迷人於恍惚茫昧之塗。而好佛者溺於其說，不覺信之深，而甘受其惑，至有捨身、然臂、施財，至為此窮報之功。

設使佛果誇耀於世，其成之者必獲善報，毀之者必獲惡報。則八寺巍然，諸相整然，朝鐘暮鼓，緇流慶贊⑩，燈燈相續於無窮⑪，又豈至於芫沒其宮，殘毀其容，而荒涼落寞如此哉!殊不知佛稱仁王，以慈悲為心，利益眾生，必不徇私於己而加禍福於人，亦無意於街色相以欺人也。

予故記其略，復為之說，以解好佛者之惑，又以戒學佛者毋背其師說以求佛於外，而不求佛於內，明心見性，則庶乎其佛之徒也。

【註釋】

薩都剌（約1272—1355）元代詩人、畫家、書法家。字天錫，號直齋。回族（一說蒙古族）。其先世為西域人，出生於雁門（今山西代縣），泰定四年進士。授應奉翰林文字，擢南臺御史，以彈劾權貴，左遷鎮江錄事司達魯花赤，累遷江南行臺侍御史，左遷淮西北道經歷，晚年居杭州。薩都剌善繪畫，精書法，尤善楷書。有虎臥龍跳之才，人稱雁門才子。他的文學創作，以詩歌為主，詩詞內容，以遊山玩水、歸隱賦閒、慕仙禮佛、酬酢應答之類為多，思想價值不高。薩都剌還留有《嚴陵釣臺圖》和《梅雀》等畫，現珍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① 龍門，在洛陽南，一名伊闕。傳大禹治水所開。兩山對峙，伊水中流，兩崖間有石窟二千一百餘，造像九萬餘尊，為有名的佛教藝術勝地。

② 伊水：出河南盧氏縣東南，經嵩縣、伊川、洛陽，至偃師入洛河。

④ “諸佛相”句：佛，即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菩薩，位次子佛，謂既能自覺本性，又能普度眾生者。大士，菩薩之總稱，亦曰開士。阿羅漢，小乘佛教修證之最高果位。金剛、天王，皆佛教護法神。

⑤舊有八寺：為奉先、乾元、香山、看經、天竺、溪潛、廣化、寶應諸寺。

⑥ 證佛果：佛教謂精修悟道之境界。

⑦ 無人我相：佛教否定現實世界物質性的自體，故云。

⑨ 斫（ｚｈｕó啄）：砍傷。

⑩ 緇流：僧徒。和尚所服淺黑色僧袍曰緇衣。

⑪ 燈燈相續：佛家稱傳法為傳燈。

【品讀】

此篇雖為遊記，而獨以議論見長。

龍門石窟是有名的佛教藝術勝地，古今題詠者甚多。作者偏從破敗處著眼，大小石像，“鮮有完者”；昔日八寺，無一存焉。而其始造所費，又不知“幾千萬計”！由此引起作者深沉的思考與慨嘆。為了破除世俗迷妄之見，他一針見血指出，佛本西方聖人，苦身修行，以證佛果，必不假借頑石，施金錯採，以“驚世駭俗”。世人迷於輪迴果報之說，習妄迷真，為此“窮報之功”，是完全有背於佛旨的。末以眼前佛窟之荒涼落寞，反證因果報應之無稽，尤顯機趣。

整篇文章，作者以遊記見聞為引子，藉此尋找突破口，抓住視角暗點，反其道行之，將佛明心見性的本質剖析得深入淺出，展現了作者高深的佛學造詣和清晰的理性思維，在山水小品中個例不多。

文章大意：在距離洛陽25裡左右的地方，薩都刺發現了一些佛門舊址，為此發表了一番關於“色相”的見解。

中心思想：色相和明心見性的關係。很多人都知道佛是什麼，又不知道佛是什麼。佛如同道，是對天地規律的一個模糊統稱。這裡所說的天地，是指每個人眼中和心中的天地，佛陀說的“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指的是在自己的認知世界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也就是說，天地和自己是一個統一整體。現在很多佛學，將佛獨立出來，塑造成智者形象。這就像把一個自己分成兩個，反倒讓人迷失了。明心見性的意思是說，明白了自己，也就明白了佛，佛就是自己。整篇文章講的都是，佛相、菩薩相、大士相、阿羅漢相、金剛相、天王護法神相這些與佛法無關的外物，說的就是人們太過執念，本末倒置，須知，佛法在心，修那麼多石像，勞民傷財的，反倒離佛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