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紅樓夢》中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情節，恐怕很多讀者都不記得有這回事。讓我們從頭梳理一下。

賈府奴僕中地位最尊崇的，應該是賴嬤嬤。她被稱為“老封君”，平時可以直入內府，和賈母鬥牌，“誰還好意思委屈了你”，家裡“一般樓房廈廳”，花園規模將近大觀園的一半，每年除了實物，還有二百兩的收入。

賴嬤嬤的兒媳賴大家的，是榮國府的內管家，那麼榮國府的大管家賴大，應該就是賴嬤嬤的兒子了。寧國府的管家被稱為賴二，應該是賴嬤嬤的二兒子。她還有個孫子賴尚榮，從小脫去奴籍，二十歲捐了前程，三十歲又選為州縣官。可以說，賴家雖比不上賈府的根基，卻也是官宦之家了。

賴嬤嬤的二兒子賴二，全書只提到一次。這一次也沒出場，只是被焦大罵了一頓：“有了好差使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著我了。”

賴二安排給焦大的工作，是天黑了送少奶奶秦可卿的弟弟秦鍾回家。尤氏還不算太老，秦可卿想必沒到管家的份兒上。秦家家境敗落，算是賈府的窮親戚。送秦鍾回家，大概得不到酒食招待，也沒有幾百錢的賞賜。焦大認為這不是“好差事”，是符合實際的。

賴二怎麼著也是寧國府的大總管，這樣被罵實在是有點過分。可是他並不冤枉，因為據尤氏說：“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權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既然是“常說”，當然跟賴二說過。賴二不聽尤氏的話，是尤氏軟弱、“又沒才幹，又沒口齒”，不善於轄制下人。可是再怎麼說，尤氏也是女主人，賴二為什麼偏要在這件事上，違背尤氏“常說”的安排？

焦大當年跟著“太爺”出過兵，似乎沒立什麼大功（否則自己就有功名了），屬於沒有功勞也有苦功的。一般來說，戰場上逃出命來的老兵（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是經歷過生死的），到和平年代無用武之地，也是常事。這種老兵，對主子有絕對忠誠，又有相當的情分，一般會成為府邸的管家。

從現在來看，焦大肯定不是管家。但當初他有沒有當過管家呢？也許有，也許沒有。無論如何，“太爺”賈演在世的時候，以及賈敬的時代，肯定會給他較高待遇。之所以沒有一直當管家，大概是實在缺乏管理才能。本來麼，勇敢、不怕死、絕對忠誠，與管理家務的周全、細緻、軟硬兼施，完全是兩回事。

當不了管家，又不需要他上戰場背死人，就讓他在家裡閒著，喝酒，喝到肝硬化、肝癌，然後一死，一葬，了事。可是試問哪一位仁兄，肯自認沒本事沒才幹，又肯坐著喝酒等死的？

賴嬤嬤曾追述往事，說到賈化善管教兒子，應該沒趕上更早一輩的賈源賈演。而焦大跟著“太爺”出兵，應該是賈源賈演兄弟。焦大的資歷，比賴嬤嬤的丈夫更深。即使他當初沒有競爭過管家的職位，也顯然對擔任管家的家人（現在的賴二，可能還有從前賴二的父親、賴嬤嬤的丈夫）不滿意、瞧不起。以他的情操，有什麼不滿意大概不會爛在肚子裡，縱酒、撒瘋、醉罵，是經常的。賴二多半多次捱過罵。捱罵是一方面，有這麼一個不服管教、縱酒任性的老同事，賴二的管理工作肯定會平添不少麻煩。

捱了罵，又不能報復（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不理他），賴二就用自己的辦法來報仇——選一個有外人的場合，安排他一項不好的差事。焦大肯定不願去，肯定會醉罵。罵在家裡也就罷了，罵到外人跟前：“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這樣一來，焦大就闖了大禍了。

好了，夠了。哪怕沒有“爬灰”之語，焦大也足以成為“禍害”，足以受到“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的懲罰。要說再嚴重，大概也不會。賈府到底沒有生殺之權。但是離開京都繁華之地，不再留著作“禍害”，那幾乎是一定的。這樣一來，賴二眼前、耳中、身邊，自然也清爽了。

焦大醉罵，先不說真假，只說焦大當著主子的面汙言穢語，威脅詛咒，這個囂張氣勢，整個賈家主子奴才幾千人沒有一個人敢如此。說實話，如果誰家有這樣一個祖宗，幾十年如一日吃酒罵人，都讓人頭疼。

關於焦大，很多人覺得他可憐，卻很少人覺得他可惡！焦大的功勞是救了寧國公得到了賈家超然的地位，然後沒了！賈家養了他幾十年，他怎麼說？

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焦大這樣目無尊卑，完全不將寧國府上下所有人放在眼中，如此奴才，怎麼可能讓人尊敬？作為賈家的有功之臣，焦大固然應該受到優待。但賈家也需要視能力用人，焦大這樣的人，每天吃酒罵人，功勞再大敢給他大總管當麼？焦大能管好麼？就像現在有個人救了馬雲的命，馬雲就應該讓他當阿里的總經理麼？顯然不能！

焦大在寧國公甚至賈代化這兩代，賈家對他是非常好的。焦大罵賴二：

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這就是焦大，他之所以混得越來越差，有三個原因。

第一，他沉溺在往日的榮光中無法自拔。他自以為得了潑天功勞，賈家就應該將他優待。事實也確實如此，焦大最開始幾十年，賈家老主人在的時候，誰也不敢惹他，他在寧國府橫著走。如果焦大是個有能力肯做事的，完全可以藉助當時的權勢對賴家取而代之。如此賈家最有權勢的奴才就不是賴家，而是焦家！

第二，焦大不思進取！焦大得了功勞後得意洋洋，志得意滿，整天吃酒，炫耀，罵人，這樣還怎麼做工作？主人給他工作能做好麼？惡性迴圈，賈家還如何信任他？當賴嬤嬤一家幾代人辛苦煎熬，奴顏卑膝積蓄力量的時候，焦大一直在荒廢光陰。此消彼長，焦大越過越差，與主人沒直接關係。

第三，焦大目無尊卑。焦大功勞再大也是奴才。他救了寧國公不假。寧國公也給了他優待。可寧國公死後，賈家再有新主人，焦大的優勢就不在了，他並沒有救賈家的新主人，不過是祖宗的命令，白養著他。焦大如果乖巧，不言不語，賈家完全可以把他當個象徵好吃好喝什麼也不用他幹。事實上，即便賈珍尤氏，也已經叮囑了不要給他工作，就當沒這個人。可焦大自己不自覺，硬要刷存在感。每每吃酒後誰都罵。罵奴才也罷了，主人也罵。如此連最初的那點香火情也消耗殆盡。主人不待見他，奴才們更是誰不厭憎他？背後給他下絆子，也就有了大半夜送秦鍾這一幕。

安排焦大送秦鐘的根本不可能是賴二，賴二是大管家，知道焦大如此德性絕不會用他，免得惹一身騷！這種小事也不可能管。極可能是派了小子們去送，結果小子們奸猾，覺得秦鍾住的遠，沒有油水，自己不愛去，反推到焦大頭上，不想引起焦大一場醉罵！

焦大醉罵一定經常在寧國府上演，他越罵越沒人待見他，越有人欺負他越罵！這是個惡性迴圈。寧國府根本不敢拿他怎麼樣，也不可能重用他，最好的辦法就是王熙鳳的辦法，給他點錢，遠遠的打發了。而焦大最後應該也就是這個結局！

本文資料重點引自：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80回本

《紅樓夢》通行本120回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