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風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說與《葬花吟》一樣,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傷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沒有《葬花吟》中那種抑塞之氣和傲世態度,而顯得更加苦悶、頹傷。這可以從以下的情況得到解釋:黛玉當時被病魔所纏,寶釵對她表示關心,使她感激之餘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誤到今。黛玉本來脆弱,現在,在病勢加深的情況下,又加上了這樣的精神負擔,自然會更加消沉。林黛玉《題帕三絕》
〔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撒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能不傷悲?
玉寒解析:這第一句詩就讓我感嘆。 “眼空蓄淚淚空垂”,這一前一後兩個空字,兩個動詞蓄字和垂字,再加上那前後相依的兩個淚字,這一句詩,就奠定了整聯詩的基調,而且,真的是精美,精美得讓我捫心自問,在這樣的詞句面前,自己那貧瘠的語言能力還配不配當一個華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這句詩能有我這樣的感受,我看紅樓夢中的詩詞,是經常有這樣的感覺的。這一個一個的字,作者到底是怎麼就將它們組合到一起從而有著這麼巨大的感染力,讓你的心都立刻為之傾倒了呢?每個字我都認識,都是那麼簡單,可當它們湊到一起,怎麼就能有如我這樣的常人一輩子也表達不出的意境呢?空字的無奈,蓄字的溫存,垂字的傷感,還有那兩個淚字相依所帶來的感情昇華,都從那眼字而來。誰能想到,一個簡單的眼字,竟能生出這般多情的故事。這種能耐,你做不到,我做不到,就說這滿世界會說中國話的人,如又有幾個能做到?正因此,我還有臉面活著,否則,作為一個華人,活了這些年,突然間發現,原來自己竟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漢語,還不會運用真正的漢語,豈不是白活?
第二句,暗撒閒拋卻為誰?是啊,為誰?作者在問,我也在問。暗撒,閒拋。暗字,撒字,閒字,拋字,個個都是那麼雅,卻真實地反映了林妹妹的生活。你看得到的時候她在垂淚,你看不到的時候,她依舊在垂淚,有原因的時候哭,閒著沒什麼事還是哭。這一切卻又是為什麼呢?為誰呢?
第三句,尺幅鮫綃,說的是傷病中的寶玉差晴雯送來兩塊舊帕子。意思是寶玉的心中,始終只有林妹妹這個舊相好。而絲織的手帕,所謂橫也是絲(思),豎也是絲(思),是說寶玉無時不刻不在思念著林妹妹。一個勞字,又點出了林妹妹心中對這兩塊帕子的重視,暗示,她理解了寶玉的苦心。
第四句,叫人焉能不傷悲,應是黛玉感懷寶玉對自己的情深義重。此傷悲應是感動至極而生悲切之意。
整首詩無一字不雅,無一處不是文采四溢。卻毫無修飾,樸素至極。完全展現出一種有感而發,由心而生的自然而成的感覺。正所謂文章乃天成,又應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說法。實在是詩中極品,令我輩歎為觀止。
〔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所謂題帕三絕嘛,自然這三首詩都由送來的兩方帕子引出。欣賞的時候也應該由這件事來作引子。寶玉送的兩方帕子黛玉看了自然是心中既甜蜜又感動的。哭,也是她唯一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此刻的感情。拋珠滾玉四個字,不用我說,大家也要叫好的。拋和滾,你可以想像,那眼淚不是流出來的,而好像是丟擲來的,想當生動,也說明了作者情感激動到什麼地步。滾再一次強調了作者的心情。你想,一個人暗自神傷的時候往往是獨自流淚,那是最難過的,而如果是拋啊,滾啊這樣的動詞來形容,一般就是激動了。只偷潸,說明黛玉是暗自在心裡高興。偷嘛,不想讓人看到。鎮日無心鎮日閒句也是形容黛玉此時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最後兩句同樣是形容眼淚之多,枕上,袖邊,到處都是,想擦乾淨都很難,索性,任它去吧。你從作者的這個想法中又可以看出,此時的黛玉,的確不是那種傷心的哭。否則,不會有任它點點與斑斑中的任字。我們也常有這樣的體會,喜極而泣的時候,往往顧不得擦淚,就任其流淌。當然,黛玉是沒有喜的,她只有感動。一個任字又是如此簡潔而中肯。
通篇都在說眼淚。但通篇沒有一個淚字。教科書式的文字。不過個人以為還是第一首更加讓人叫絕。相比之下,這篇在內容上淡薄一些。畢竟,只有眼淚嘛。
〔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綵線難收面上珠句如上首一樣,形容眼淚之多,已到了難拂拭的程度。綵線嘛,我理解的意思就是指代手帕。難收的收字又用的絕妙。黛玉的眼淚不是擦的,而是收起來的。你想,收啊,只有貴重的東西才用收的。人如黛玉者,其淚也稀矣。再聯想黛玉葬花的情節。黛玉是很不忍看到美好的事物被玷汙的,落花她要收起來,淚珠,自然也不能任其掉落泥淖,還是要如珍珠般收起來的。一個收字,展現了作者內心的那種純潔。
湘江舊跡已模糊句,湘江舊跡自然是指瀟湘妃子的典故。黛玉就叫做瀟湘妃子嘛。已模糊應該是形容黛玉雙眼婆娑,眼前的景象已經模糊的意思。這裡預設自己所住的地方為瀟湘舊跡。也就是說,此時黛玉眼前的屬於她的瀟湘舊地已經模糊不清了。同時,與第三句相照應。
窗前亦有千竿竹句進一步將自己的居所比作瀟湘舊地。亦嘛,既然有亦就肯定有一,有個對比的原型。
不識香痕漬也無句不太懂,我的理解,應解釋為,不知道有沒有淚痕濺到上面呢?因為湘妃的傳說中就是娥皇與女英兩人的淚濺到柱子上形成了一枝千滴淚的斑竹。這裡黛玉發問不知自己的淚珠有沒有化作竹子上的斑點應是將自己與寶玉之間的情感與湘妃與舜對舜帝的感情相對比。
但是,如果我們認為作者寫此詩並非只為了一般地表現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細究其深意,那麼也就自然地會發現一些問題。首先,無論是《秋閨怨》、《別離怨》或者《代別離》這類題目,在樂府中從來都有特定的內容,即只寫男女別離的愁怨,而並不用來寫背鄉離親、寄人籬下的內容。何況,此時黛玉雙親都已過世,家中又別無親人,詩中“別離”、“離情”、“離人”等等用語更是用不上的。再從其借前人“秋屏淚燭”詩意及所擬《春江花月夜》原詩來看,也都寫男女別離之思。可見,要說“黛玉不覺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難說得通的。我以為這隻能是寫一種對未來命運的隱約預感,而這一預感倒恰恰被後半部佚稿中寶玉獲罪被拘走因而與黛玉生離死別的情節所證實(參見《紅樓夢曲·枉凝眉》、《葬花吟》等詩鑑賞),曹雪芹的文字正有這種草蛇灰線的特點。《紅樓夢曲》中寫黛玉的悲劇結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硯齋所讀到的瀟湘館後來的景象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些也都在這首詩中預先作了寫照。
小說中黛玉剛寫完詩擱下筆,寶玉就進來了,下面所描寫的主要細節是:黛玉先說寶玉象漁翁,接著說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因而羞紅了臉。對此,用心極細的脂批揭示作者這樣寫的用意說:“妙極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說出夫妻來,卻又云‘畫的’,‘扮的’,本是閒談,卻是暗隱不吉之兆,所謂‘畫中愛寵’是也。誰曰不然?”這一批語,對我們理解作者寫這首詩的用意,不是也同樣有啟發的嗎?
《秋窗風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說與《葬花吟》一樣,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傷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沒有《葬花吟》中那種抑塞之氣和傲世態度,而顯得更加苦悶、頹傷。這可以從以下的情況得到解釋:黛玉當時被病魔所纏,寶釵對她表示關心,使她感激之餘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誤到今。黛玉本來脆弱,現在,在病勢加深的情況下,又加上了這樣的精神負擔,自然會更加消沉。林黛玉《題帕三絕》
〔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撒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能不傷悲?
玉寒解析:這第一句詩就讓我感嘆。 “眼空蓄淚淚空垂”,這一前一後兩個空字,兩個動詞蓄字和垂字,再加上那前後相依的兩個淚字,這一句詩,就奠定了整聯詩的基調,而且,真的是精美,精美得讓我捫心自問,在這樣的詞句面前,自己那貧瘠的語言能力還配不配當一個華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這句詩能有我這樣的感受,我看紅樓夢中的詩詞,是經常有這樣的感覺的。這一個一個的字,作者到底是怎麼就將它們組合到一起從而有著這麼巨大的感染力,讓你的心都立刻為之傾倒了呢?每個字我都認識,都是那麼簡單,可當它們湊到一起,怎麼就能有如我這樣的常人一輩子也表達不出的意境呢?空字的無奈,蓄字的溫存,垂字的傷感,還有那兩個淚字相依所帶來的感情昇華,都從那眼字而來。誰能想到,一個簡單的眼字,竟能生出這般多情的故事。這種能耐,你做不到,我做不到,就說這滿世界會說中國話的人,如又有幾個能做到?正因此,我還有臉面活著,否則,作為一個華人,活了這些年,突然間發現,原來自己竟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漢語,還不會運用真正的漢語,豈不是白活?
第二句,暗撒閒拋卻為誰?是啊,為誰?作者在問,我也在問。暗撒,閒拋。暗字,撒字,閒字,拋字,個個都是那麼雅,卻真實地反映了林妹妹的生活。你看得到的時候她在垂淚,你看不到的時候,她依舊在垂淚,有原因的時候哭,閒著沒什麼事還是哭。這一切卻又是為什麼呢?為誰呢?
第三句,尺幅鮫綃,說的是傷病中的寶玉差晴雯送來兩塊舊帕子。意思是寶玉的心中,始終只有林妹妹這個舊相好。而絲織的手帕,所謂橫也是絲(思),豎也是絲(思),是說寶玉無時不刻不在思念著林妹妹。一個勞字,又點出了林妹妹心中對這兩塊帕子的重視,暗示,她理解了寶玉的苦心。
第四句,叫人焉能不傷悲,應是黛玉感懷寶玉對自己的情深義重。此傷悲應是感動至極而生悲切之意。
整首詩無一字不雅,無一處不是文采四溢。卻毫無修飾,樸素至極。完全展現出一種有感而發,由心而生的自然而成的感覺。正所謂文章乃天成,又應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說法。實在是詩中極品,令我輩歎為觀止。
〔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所謂題帕三絕嘛,自然這三首詩都由送來的兩方帕子引出。欣賞的時候也應該由這件事來作引子。寶玉送的兩方帕子黛玉看了自然是心中既甜蜜又感動的。哭,也是她唯一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此刻的感情。拋珠滾玉四個字,不用我說,大家也要叫好的。拋和滾,你可以想像,那眼淚不是流出來的,而好像是丟擲來的,想當生動,也說明了作者情感激動到什麼地步。滾再一次強調了作者的心情。你想,一個人暗自神傷的時候往往是獨自流淚,那是最難過的,而如果是拋啊,滾啊這樣的動詞來形容,一般就是激動了。只偷潸,說明黛玉是暗自在心裡高興。偷嘛,不想讓人看到。鎮日無心鎮日閒句也是形容黛玉此時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最後兩句同樣是形容眼淚之多,枕上,袖邊,到處都是,想擦乾淨都很難,索性,任它去吧。你從作者的這個想法中又可以看出,此時的黛玉,的確不是那種傷心的哭。否則,不會有任它點點與斑斑中的任字。我們也常有這樣的體會,喜極而泣的時候,往往顧不得擦淚,就任其流淌。當然,黛玉是沒有喜的,她只有感動。一個任字又是如此簡潔而中肯。
通篇都在說眼淚。但通篇沒有一個淚字。教科書式的文字。不過個人以為還是第一首更加讓人叫絕。相比之下,這篇在內容上淡薄一些。畢竟,只有眼淚嘛。
〔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綵線難收面上珠句如上首一樣,形容眼淚之多,已到了難拂拭的程度。綵線嘛,我理解的意思就是指代手帕。難收的收字又用的絕妙。黛玉的眼淚不是擦的,而是收起來的。你想,收啊,只有貴重的東西才用收的。人如黛玉者,其淚也稀矣。再聯想黛玉葬花的情節。黛玉是很不忍看到美好的事物被玷汙的,落花她要收起來,淚珠,自然也不能任其掉落泥淖,還是要如珍珠般收起來的。一個收字,展現了作者內心的那種純潔。
湘江舊跡已模糊句,湘江舊跡自然是指瀟湘妃子的典故。黛玉就叫做瀟湘妃子嘛。已模糊應該是形容黛玉雙眼婆娑,眼前的景象已經模糊的意思。這裡預設自己所住的地方為瀟湘舊跡。也就是說,此時黛玉眼前的屬於她的瀟湘舊地已經模糊不清了。同時,與第三句相照應。
窗前亦有千竿竹句進一步將自己的居所比作瀟湘舊地。亦嘛,既然有亦就肯定有一,有個對比的原型。
不識香痕漬也無句不太懂,我的理解,應解釋為,不知道有沒有淚痕濺到上面呢?因為湘妃的傳說中就是娥皇與女英兩人的淚濺到柱子上形成了一枝千滴淚的斑竹。這裡黛玉發問不知自己的淚珠有沒有化作竹子上的斑點應是將自己與寶玉之間的情感與湘妃與舜對舜帝的感情相對比。
但是,如果我們認為作者寫此詩並非只為了一般地表現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細究其深意,那麼也就自然地會發現一些問題。首先,無論是《秋閨怨》、《別離怨》或者《代別離》這類題目,在樂府中從來都有特定的內容,即只寫男女別離的愁怨,而並不用來寫背鄉離親、寄人籬下的內容。何況,此時黛玉雙親都已過世,家中又別無親人,詩中“別離”、“離情”、“離人”等等用語更是用不上的。再從其借前人“秋屏淚燭”詩意及所擬《春江花月夜》原詩來看,也都寫男女別離之思。可見,要說“黛玉不覺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難說得通的。我以為這隻能是寫一種對未來命運的隱約預感,而這一預感倒恰恰被後半部佚稿中寶玉獲罪被拘走因而與黛玉生離死別的情節所證實(參見《紅樓夢曲·枉凝眉》、《葬花吟》等詩鑑賞),曹雪芹的文字正有這種草蛇灰線的特點。《紅樓夢曲》中寫黛玉的悲劇結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硯齋所讀到的瀟湘館後來的景象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些也都在這首詩中預先作了寫照。
小說中黛玉剛寫完詩擱下筆,寶玉就進來了,下面所描寫的主要細節是:黛玉先說寶玉象漁翁,接著說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因而羞紅了臉。對此,用心極細的脂批揭示作者這樣寫的用意說:“妙極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說出夫妻來,卻又云‘畫的’,‘扮的’,本是閒談,卻是暗隱不吉之兆,所謂‘畫中愛寵’是也。誰曰不然?”這一批語,對我們理解作者寫這首詩的用意,不是也同樣有啟發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