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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謝娜大呼小叫的

    荒山讀詩:詩史上那些滄桑悲涼的絕句

    其一

    說來遺憾,杭州,這座千年歷史名城,最早為我介紹她的竟然是一首來自童年時代學到的詩: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南宋]林升《題林安邸》

    詩裡的古香古色、歷史斑斕,詩外的人生浮沉、生死滄桑,作為小學生的我自然是感悟不到的,當時能讀出來的,也就是它的朗朗上口、抑揚頓挫,以及被歷代大家定義為諷刺傑作的政治屬性。

    今天,暫拋開歷史與政治不說,我們只從民族的性格和發展特性上來看,卻有另一番感悟。

    杭州地勢優越,南北匯聚、海陸通衢,堪稱地理與文化雙重意義上的天下要津,唐宋以來,中華文明強力發展,杭州也不例外:西湖的湖水業已疏浚,白堤和蘇堤亦已功成,錢塘江的大潮年年準時回頭,靈隱寺的古鐘天天及時發聲,大運河的帆船川流不息,白娘子的傳奇異彩紛呈———

    這一切都昭示著,杭州,這座千年名城,已日益發展為人類文明的搖籃,誕生著越來越多屬於她自己的文明專利,並越發彰顯其中華文明的獨特氣質,成為易居城市、文明城市的有力競爭者。

    置身於這樣的大環境下,再來讀這首詩,會感覺那種曾經的、憤世疾俗的諷刺屬性已茫然無存,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文明的浸染,一種繁華的籠罩,一種隨遇而安的出世睿智,一種山外青山樓外樓的入世長嘆。

    是的,一面是鐵騎踐踏,一面是盛世繁華,一面是生靈塗炭,一面是推杯換盞,路在何方?

    我們重在文治,但我們也有武功:嶽武穆朱仙鎮銳意突擊,韓郡王黃天蕩甕裡捉鱉,劉太尉杭州城快刀平叛,虞樞密採石磯千古一人,這些名將哪一位不是赫赫功名彪炳史冊,可為什麼我們還是隻能偏安一隅呢?

    有唐以來,我們曾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兩宋過後,我們杯酒釋兵權,文官動動筆,武將跑死馬,直到現在,一說起兩宋就想到杭州,說到杭州就想到小朝廷,說到小朝廷就想到臨安。

    真是讓人“起座不能平”也!

    作者的心向繁華可以理解,作者的壓抑鬱悶也可以理解,作者的怒其不爭更可以理解,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在此發生強烈碰撞,誕生了一種歷史的幻像,一種絕望而冷豔的悲劇之美。

    是的,悲劇很美。

    魯迅說過,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

    還有什麼比唐宋繁華更美好的東西?還有什麼比國破家散更破碎的東西?

    我們的詩人正好走到了歷史的這一節點,碰到了千載難逢的這麼一個機遇!

    於是,詩人在山外青山樓外樓中,飲了一杯紹興黃酒。

    於是,童子磨好墨,鋪開紙,拿起筆(當然最後紙沒用上,詩人興致勃發,直接寫到了牆上,因為那時的人們就已經開始喜歡“上牆”了,潮吧騷人們!)。

    於是,絕句世界裡迄今為止最偉大的一首高曠而冷豔的悲劇誕生了。

    其二

    南宋註定是一個沉鬱的時代,一個盛產悲劇的時代。

    未名詩人林升起了個頭,一代名臣兼大詩人文天祥則結了個尾。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宋代]文天祥《過零丁洋》

    這首詩,不會背誦的可能不多,尤其是最後兩句,實在太有名,太耀眼了,就算是在幾千年來浩如煙海的古詩名作中,它也能以它超高的思想性與卓越的藝術性排進前列,無愧為人類文化史上的傑作。

    作為一名詩人,如不能得名作遺世,生亦何歡;作為一代名臣,如能得其思想育人,死亦何懼!文忠烈公能有此佳作遺世,正乃適得其所也。

    當然,也許是這結尾兩句太過哲理太過燦爛,使我們很容易忽視整首詩的藝術價值。實際上,在這首詩裡,詩人足夠多的體現了非常人所及的大師級功力。

    首先,頭兩句通常被理解為寫實,是對詩人當前艱難困苦的直接寫照,我認為其中固然有寫實,固然很低調,但即使在這樣的低調中,也洋溢了詩人曠達樂觀的高雅情操,尤其是第二句,正常理解是:繽紛的戰火消歇後,已苦苦熬過了四個年頭,有點疲憊與無奈,但我讀到的則是金迸玉碎,星火燎原的激越與達觀。

    山河破碎風飄絮一句,既有杜甫“國破山河在”之滄桑唯美,亦含許渾“山雨欲來風滿樓”之磅礴大氣,一種憂國憂民天下已任的博大氣息迎面而來,跨越時空,雖千百年而不朽兮!

    然而,讓我映像更深刻的,還是第四句:這國破家亡的心情,如無根的浮萍漂泊在水上,本已無所依附,偏偏春雨綿綿,雨打風吹散,一種無邊的悽苦幾乎將我肅殺,痛哉苦哉,真非常人所能體味也。

    五六兩句更稱絕配,真乃天要殺我、造化弄人,兩個帶有感情色彩的地名迎面而來,老夫生有何歡,死亦何懼?這地名與詩人"惶恐"又"零丁"的心情天然相對,可謂史詩般絕唱!

    但是,這樣訴苦後就完了嗎,甚至象三國時的鳳雛一樣聽到“落鳳坡”三個字就手忙腳亂身死馬亡嗎,如果是這樣,忠烈公就就不會一步跨入偉人之列了。

    偉人的偉大之處,往往就體現在那不經意的幾步路或者幾句話上!

    這點曲折算得了什麼!生生死死又算什麼!滄桑悽苦嗎,那就悽苦去好了,要我的命吧,那你來拿去好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呢———

    我要的是名垂青史!

    我的方向,在星辰大海!

    這種突兀,這種逆轉,給人以柔腸百折之際驚現筆力千鈞、正氣浩然之感。

    是的,悲劇,不是慘劇,悲而不慘,悲壯激越,從悲劇裡看到積極向上,而不是萎靡不振,方能彰顯悲劇的真正價值!

    此刻,請允許我,一個一千多年後慕名的後人,向偉大的文忠烈公致敬!

    其三

    小李杜在詩史上一直是個奇蹟般的存在。

    眾所周知,能在“光焰萬丈長”的李杜文章後面生存,等於是以同樣的品牌開拓業已成熟的市場,最終卻以不同的風格佔領市場,何其難也。

    但是,就是在這樣難有作為的際遇下,我們的李商隱和杜牧硬是成功了,而且幾乎是超越前人的成功,究竟是怎樣的功力,憑什麼,能成此逆天之功呢?

    話說晚唐時期,大唐王朝雖已極盛轉衰,但幾百年高度發展所產生的歷史慣性還在,那百年繁華,盛世凱歌,那青磚綠瓦,歷史打磨,一種龐然大氣高度文明的社會氣息仍然無所不在的籠罩著天地萬物,雖已日漸蒼老,卻象陳年美酒,老而彌篤,甚至日益呈現有爆發出迴光返照式的嶄新生命力之跡象。

    不信麼,你看,在郊外,映入眼簾的是這樣的景象: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晚唐]杜牧《江南春》

    詩人的大手筆,第一句就很例外,甚至有人不解,明代的楊慎就問: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升庵詩話》

    是的,有些人只能看十里,只能看到什麼就寫什麼。

    真正的大家,看到十里,想到百里,下筆千里!

    這種搜天羅地的意象,這種超越時空的主觀,正是一首詩由平庸到傑出的分水嶺,山山水水誰不會寫,可是寫出山水的靈秀與大氣,才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啊。

    第一句讓人想到王介甫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但加上千裡,氣勢更有勝之,或者說幾百年後的王安石正是在這一句上得到的靈感,才得到千載佳句的,誰知道呢。

    第二句更是兼有“山重水複疑無路”、“牧童遙指杏花村”之雙重意境,淳樸、典雅,飄逸而自然。

    在這平白的描述中,原本波瀾不驚,天然靜穆,但第二句錄入村莊、錄入酒家,馬上有了靈動與生氣,畫面開始鮮活。

    三四句又重歸於靜,但已是一種山雨欲來的靜,一種滄桑古穆的靜,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靜。

    一種歷史的靜!

    尤其是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與“山外青山樓外樓”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具深沉含蓄之韻,幾似產生重回幾千年前的時空穿越之感。

    全詩讀完,如身臨其境般置身於千百年前純自然的美景中,同時一股嫋嫋不盡的歷史感亦如幽靈般升起,欲醉還醒,欲罷不能。

    一切景語皆情語,詩人寫山寫水,寫寺廟寫煙雨,雖然沒有寫情,但那種深沉博大的氣息,那種憂國憂的情思,卻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最喜歡這種要表達什麼卻什麼也不說,讓讀者自己去悟的高人啊!

    讓這類留給後人充分空間,留給我們無盡遐想的傑作來得更多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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