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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使用者7385326370204

    別貴陽

    聽說是早晨六點鐘開車,我不等天亮便醒了,用手電筒照著看錶,不過四點多鐘,“公寓”裡還是一片黑,一片靜。我想再睡一會兒,閉上眼睛,腦子裡卻好像起了騷動似的,思想起落不停,我覺得煩躁,便睜開眼從床上坐起。天開始泛白色,房裡的桌椅在陰暗中漸漸地露了出來。等我穿好衣服,用昨夜留下的冷水洗了臉漱過口,茶房才用含糊的磕睡聲來叩門。

    我應當感謝這個年輕的茶房,他為我至少犧牲了一小時的睡眠,他把我的兩隻皮箱提下樓,又為我開啟“公寓”的大門,還跑到街上去叫來一部黃包車。

    天已經大亮,麻雀吱吱喳喳地在簷前叫個不停,清晨的涼風送我上車。我望了望河邊的幾株綠楊,橋頭停著好幾輛去花溪的馬車。只有箱子似的車身,馬不知歇在哪裡,倘使不離開貴陽,我今天會坐這樣的車到花溪去。但是現在我失掉機會了。啊,不能這樣說,我看錶,只差十分鐘就到六點;黃包車還要走一大段路。又有上坡路,說不定我到車站時,郵車已經開走了。我很著急,可是車伕拖著人和箱子走不動,也沒有辦法。

    我後來下了車讓車伕單拉行李,車子終於到了郵車站。我並沒有來遲,好幾部汽車都停在站上。開重慶的汽車到七點鐘才開出車站。這次我安穩地坐在司機臺上,兩手抱著皮包,眼光透過玻璃窗直望前面的景物。

    街旁的店鋪依次向後退去,塵沙在空中飛騰,汽車跑著、吼著,沿著灰白色的公路,離開了Sunny籠罩的貴陽城。車很興奮,我也很興奮。

    汽車瘋狂似地跑著。它拋撇了街市,拋撇了人群。它跑進了山中,在那裡它顯得更激動了。

    公路像一條帶子,沿著山坡過去,或者就搭在坡上,叫車子左彎右拐,有時繞過山,有時又翻過山。我只見一座一座的山躲到我後面去,卻不曉得走過了若干路程。

    山全是綠色,樹枝上剛長滿新葉,盛開的桃李把它們的紅白花朵,點綴在另一些長春的綠樹中間。一泓溪水,一片山田,黃黃的一大片菜花,和碧綠的一大塊麥田。小鳥在枝頭高叫,喜鵲從路上飛過。兩三個鄉下人迎面走來,停在路邊,望著車子微笑。七八匹馱馬插著旗子搖著項鈴慢吞吞地走著,它們聽見了車聲便慌張地讓路。

    這一切抓住了我的心。我真想跳下車去撲倒在香味濃郁的菜花中間,我真想像羅曼·羅蘭的英雄克利斯多夫那樣叫道:

    “為什麼你是這樣地美?……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

    一片土,一棵樹,一塊田……它們使我的眼睛舒暢,使我的呼吸暢快,使我的心靈舒展。我愛這春回大地的景象,我愛一切從土裡來的東西,因為我是從土裡來,也要回到地裡去。

    生命,無處不是生命。在現代化的城市裡生命常常被窒息;在這群山中,在這田野上,生命是多麼豐富,多麼美!

    正午我們在壩水鎮吃中飯,Sunny當頂,天氣相當熱。午前我們的車子經過烏江,那是一段從石山中間鑿出來的危險路,車子緊緊地傍著懸崖走,一旦失腳,便會落在無底的江中。鐵橋是新近造成的,高高地架在江上,連線了兩座大山。車子過了橋,便往對面的山上爬去,我轉臉一望,已經繞過一個大圈子了。下午,太陽快落坡的時候,我們到了被稱為“黔北鎖鑰”的婁山關,車子再往前走,從山上轉著急彎盤旋下去,路也是相當危險的。司機精神貫注地轉動車盤。我朝下望,公路在兩座綠色的高山中間一彎一拐,恰像一條山澗流向我的眼光達不到的地方。車子一顛一簸地往下滾動的時候,我注意司機的臉部表情,那種嚴肅和緊張是看得出來的。但是我放心了,彷彿眼前就是平坦的大路。

    我們到達桐梓的時候,太陽剛落下山去。月亮已經掛在天空了。又是一個溫暖的月夜。

    晚上在桐梓的街上散步。只有幾條街,相當整齊;還有電燈,這倒是我沒有料到的。

    我和另一位乘車者這一夜就住在郵車站附近一個人家,離城有一公里遠,我們踏著月色走回那邊去。坐了一天車子以後,走在寬闊的馬路上,我覺得非常爽快。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就起來了,可是在車站上還耽擱了好一陣子。天色陰暗,我們頭頂上便是大片灰暗的雲,好像隨時都會落雨似的。

    車子經過花秋坪,這裡又是一個危險地方,不過我在車上什麼也看不見。車到山頂,四周全是雲霧,我看見一塊寫著“花秋坪全景眺望臺”的牌子。從那裡望下去,我應該看見許多東西,但是一片霧海把它們全遮住了。車就在雲霧中走,前後都好像沒有路似的。然而轉一個彎,過一個坡,路自然地現出來了。下了山,抬頭一望,山頭雲霧瀰漫,我不覺疑惑地想起來:我真的是從那座山上下來的麼?路在什麼地方呢?今天換了一個司機,是廣東人,也是一個熟手,和昨天的湖北司機一樣,而且他更鎮定,更沉靜,開車更有把握。我用不著擔心。

    押車的還是昨天的舊人,他坐在郵袋上。每到一個郵局或者代辦所,車停住,他就得爬下來辦事情。昨天在遵義搬了那麼多沉重的袋子下來,也夠他辛苦了。今天的工作倒輕鬆了些。

    車子過綦江,並沒有停多久,但我們也下去站了一會兒。坐得太久了,也是一件苦事。然而前面還有八十幾公里的路。

    在一品場停車受檢查,海關人員和憲兵都爬上車來,檢查相當仔細,我的兩隻箱子都打開了。在前面另一個地方還要經過一次檢查手續。每一次檢查都告訴我們:重慶城就近在目前了。

    五點半鐘,車子到達海棠溪,在公路車站前我瞥見了一個朋友的影子,他追上來在車窗外向我招手,我還來不及回答他,車子就把我載到江邊疊滿石子的灘上。

    我下了車,望著那個向我跑過來的朋友的影子,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氣:現在我終於到了重慶了。

    1942年3月30日在重慶

    作者巴金,原名李堯棠,現代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同時也被譽為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是20世紀中國傑出的文學大師、中國當代文壇的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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