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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而言,現代人總愛把詩詞放在一起說,比如,小蘋果、小月、依蝶、乘風、花蝴蝶等諸位才子佳人,見著高山,總愛扁著小嘴說放酸水的來了。這裡的“酸”,意指胡謅些詩詞,似把詩詞當成一回事了。其實,詩與詞是有大分別的。這分別既表現在音律方面,又表現在意境方面。 值得一提的是意境方面的分別,因為音律是手段,意境是目的。還是就蘇軾以前來例舉,也為了與豪放對舉,大家公認詞的風格是“婉約”。什麼是婉約?就是指是感情纖細入微,借用弗羅伊德學派的誅心法,可以說是大多來於男女之間,所以常常帶有閨房粉黛氣。少數詩也有這種粉黛氣息,但放出成為格調,韻味還會有或大或小的差別。其一是,給人的感觸印象有別,詩剛,詞柔;其二是,表達的手法有別,詩直,詞曲;其三是,情意的表露程度有別,詩顯,詞隱;最後是,來由和歸屬有別,詩男,詞女。總歸一句話,詩是詩,詞是詞,專就意境方面來說,疆界也是很分明的。 但有人卻偏偏打破了以上的金城湯池。一般認為,帶頭選擇的就是蘇東坡,衝鋒陷陣之作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其實,早在五代,就已有人打破了詩詞的界限,最突出的便是南唐後主李煜,如: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不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讀仄聲)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李後主這兩首詞,語句、情懷都這樣慷慨悲涼,顯然不能出於歌女之口,也就闖出花間、樽前的範圍。如果詞作只能分作婉約、豪放兩類,像這樣的當然就得歸入豪放一類。王國維有見於此,在《人間詞話》裡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士大夫有士大夫的情意,有士大夫的手法,一旦強拉詞體來為自己服務,詞就幾乎是欲不變而不可得了。這樣來說,詞的婉約傳統,旁邊忽然殺出個豪放東坡來,也是情理中事。 向來有爭議的是,用作詩之法作詞,能否成為詞。一派認為,由“鬢雲欲度香腮雪”發展為“大江東去”,是擴大詞的表現範圍。由長在閨房刺繡變為上山下鄉,或同一場地,既容納閨房刺繡的佳人,又容納上山下鄉的幹部,有什麼不好?各得其所是來於各有所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文學史家也許更難斷文論的爭執。力最大的是事實,不管保守派怎樣戀舊,甚至因之而大聲疾呼,反正“大江東去”一流作品早已在刻本上流傳,近年來更在鉛印本上大量流傳。有人也許會想,惟其都流傳,就更應該評定是非高下,裝作視而不見是不對的。但這很難。另一派則認為,詩與詞是有嚴格分別的,絕對不能以詩代詞。兩派相爭,並無結果。其實,應該相容幷包,承認詞有表現嬌柔委曲的本領,但也無妨豪放一下。 詞,就意境說,確是有正有變: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正,關西大漢持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是變。這是情勢使然。詩的意境千差萬別,其中一大類,上面稱為嬌柔委曲的,重要性也許不低於慨當以慷吧。這就需要表現,即用語言抓住,成為詩境,以供無數的痴男怨女神遊。而事實證明,詞的表達形式最適於擔當這個責任,或者說,常常比我們希望的還要好。論功行賞,詞在這方面當然應該受上賞。王國維曾言:詞“能言詩之所不能言”,如此說來,詞所受之賞也許應該上上。試舉數例: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晏幾道《蝶戀花》)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遍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納蘭成德《清平樂》) 像這兩首所表現的意境及兼韻味,五七言律絕就難於為力,因為與詞相比,顯得太敞太硬;古體更不成,因為太樸太厚。如果這樣的領會不錯,那詞就堪稱為只此一家,並無分號。也就是說,如果有此情意想表達,就最好填詞,不要作詩;同理,想找這類的意境來神遊一下,就要找詞集來讀,暫把那些個詩集放在一邊。 詩詞之別,要細說來,還是有些複雜的。簡單而言,詩境闊、詞言長,兩者各有所長。像蘇東坡、辛棄疾那樣,放開情懷,不要太受陳規陋習的限制,順著“大江東去”的路子一直走下去,也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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