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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沒證的老學生

    《第十一根紅布條》是作家曹文軒的兒童小說。曹文軒出生於江蘇鹽城,畢業於北京大學,中國兒童文學作家,中國首位獲國際安徒生獎的作家,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 曾推出小說《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根鳥》、《青銅葵花》。2016年4月獲“國際安徒生獎”。2017年3月獲得2016-2017“影響世界華人大獎”。2017年12月,特殊文體長篇小說《蜻蜓眼》獲得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

    《第十一紅布條》全文如下:

    麻子爺爺是一個讓孩子們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頭兒!

    他那一間低矮的舊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後邊的小河邊上,四周都是樹和藤蔓。他長得很不好看,滿臉的黑麻子,個頭又矮,還駝背,像背了一口 沉重的鐵鍋。孩子們的印象中就從來沒有見他笑過。他總是獨自一人,從不搭理別人。除了用那頭獨角牛耕地、拖石磙,他很少從那片樹林子走出來。不知是因為他從沒有成過家,始終一個人守著這間茅屋和那頭牛,而變得孤獨呢,還是因為他自己覺得自己長得難看,在別人面前走不出去,時間長了,就漸漸變得心腸冷了,覺得人世間都不值得他親熱?

    反正孩子們不喜歡他;他也太不近人情了,連那頭獨角牛都不讓孩子們碰一碰。獨角牛所以吸引孩子們,也正在於獨角。聽大人們說,它的一隻角是在它買回來不久,被麻子爺爺綁在一棵腰般粗的大樹上,用鋼鋸給鋸掉的,因為鋸得太挨根了,弄得 鮮血淋淋的,疼得牛直淌眼淚。麻子爺爺真夠狠心的,不是別人勸阻,他還要鋸掉另一隻角呢。孩子們常悄悄地來逗弄獨角牛,甚至騎到它的背上,在田野瘋兩圈。

    有一次,真的有一個孩子這麼幹了。麻子爺爺一眼看到了,不叫一聲,悶著頭追了過來,一把抓住牛繩,緊接著將那個孩子從牛背上拽下來,摔在地上。那孩子哭了,麻子爺爺一點不軟,還用那對叫人心裡發怵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把獨角牛拉走了。背後,孩子們都在心裡用勁罵:“麻子麻,扔釘耙,扔到大河邊,屁股跌成兩半邊!”

    孩子們不願再理這古怪的麻子爺爺了,他們很少光顧這片林子。大人們因為他的古怪,也不怎麼把他放在心裡。隊裡開會,從沒有誰想起來叫他。地裡幹活,也覺得這個麻子爺爺並不存在,他們幹他們的,談他們的。那年,人口普查,會計大姐姐都把林子裡的這個麻子爺爺給忘了。

    是的,忘了,全村人都把他忘了!

    只有在小孩子落水後需要搶救的時候,人們才忽然想起他——不,嚴格地說,才想起他的那頭獨角牛!

    這一帶是水網地區,大河小溝縱橫交錯,家家戶戶住在水邊上,門一開就是水。太陽上來,波光在各戶人家屋裡直晃動。“吱呀吱呀”的櫓聲,“嘩啦嘩啦”的水聲,不時在人們耳邊響著。水,水,到處是水。這裡倒不缺魚蝦,可是,這裡的人卻十分擔心孩子掉進水裡被淹死!

    你到這裡來,會看見: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一會走動,大人們就用根布帶拴著;生活在岸上的孩子一會走動,則常常被新搭的籬笆擋在院子裡。他們的爸爸媽媽出門時,總忘不了對看孩子的老人說:“奶奶,看著他,水!”那些老爺爺老奶奶腿不靈活了,攆不上孩子,就嚇唬說:“別到水邊去,水裡有鬼呢!”這裡的孩子長到十幾歲了,還有小時候造成的恐怖心理,晚上死活不肯到水邊去,生怕那裡冒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來。

    可就是這樣,也還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落水:水大吸引那些不知道它厲害勁的孩子了!小不點們,總喜歡用手用腳去玩水,稍大些的孩子,則喜歡到河邊放蘆船或爬上河邊的放鴨船盪到河心去玩。河流上飄過一件什麼東西來,有放魚鷹的船路過…… 這一切,都能使他們忘記爺爺奶奶的告誡,而被吸引到水邊去。腳一滑,碼頭上的石塊一晃,小船一歪……斷不了有孩子掉進水裡。有的自己會游泳,當然不礙事。沒有學會游泳的,有的機靈,一把死死抓住水邊的蘆葦,灌了幾口水,自己爬上來了,吐了幾口水,突然哇哇大哭。有的幸運淹得半死被大人發現了救上來,有的則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特別是到了發大水的季節,方圓三五里,三天五天就傳說哪裡又淹死個孩子!

    落水的孩子被撈上來,不管有救沒救,總要進行一番緊張的搶救。這地方上的搶救方法很特別:牽一頭牛來,把孩子橫在牛背上,然後讓牛不停地在打穀場上跑動。那牛一顛一顛的,背上的孩子也跟著一下一下地跳動,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有救的孩子,在牛跑了數圓以後,自然會“譁”地吐出肚裡的水,接著哇哇哭出聲來:“媽媽……媽媽……”

    麻子爺爺的獨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過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聽見人們四下裡大聲吵嚷著:“快!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也只有這時人們才會想起麻子爺爺,可心裡想著的卻是牛而絕不是麻子爺爺。

    如今,連他那頭獨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啦,牙齒被磨鈍了,跑起路來慢吞吞的,幾乎不能再拉犁、拖石磙了。包產到戶,分農具、牲口時,誰也不肯要它。只是麻子爺爺什麼也不要,一聲不吭,牽著他養了幾十年的獨角牛,就往林間的茅屋走。牛老了,村裡又有了醫生,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時,人們不再想起去牽獨角牛了。至於麻子爺爺,那更沒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除了守著那間破茅屋和老獨角牛,很少走動;他幾乎終年不再與村裡的人打交道,孩子們難得看見他。

    這是發了秋水後的一個少有的好天氣。太陽在陰了半個月的天空出現了,照著水滿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蘆葦浸泡在水裡,只有穗子晃動。Sunny下,是一片又一片水泊,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一個打魚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橋上往下撒網,一抬頭,看見遠處水面上浮著個什麼東西,心裡一驚,扔下網就沿河邊跑過去,走近一看,掉過頭扯破嗓子大聲呼喊:“有孩子落水啦——”

    不一會,四下裡都有人喊:“有孩子落水啦——”

    於是河邊上響起紛沓的腳步聲和焦急的詢問聲:“救上來沒有?”“誰家的孩子?”“有沒有氣啦?”等那個打魚的叔叔把這個孩子抱上岸,河邊上已圍滿了人。有人忽然認出了這個孩子:

    “亮仔!”

    小亮仔雙眼緊閉,肚皮鼓得高高的,手腳發白,臉色青紫,鼻孔裡沒有一絲氣息,渾身癱軟。看樣子,沒有多大救頭了!”

    在地裡幹活的亮仔媽媽聞訊,兩腿一軟,撲倒地上:“亮仔——”雙手把地面摳出兩個坑來。人們把她架到出事地點,見了自己的獨生子,她一頭撲過來,緊緊摟住,大聲呼喚:“亮仔!亮仔!”

    很多人跟著呼喚:“亮仔!亮仔!”

    孩子們都嚇傻了,一個個睜大眼睛。有的嚇哭了,緊緊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

    “快去叫醫生!”每逢這種時候,總有些沉著的人。

    話很快地傳過來了:“醫生進城購藥了!”

    大家緊張了,胡亂地出一些主意:“快送公社醫院!”“快去打電話!”立即有人說:“來不及!”又沒有人會人工呼吸,大家束手無策,河邊上只有嘆息聲,哭泣聲,吵嚷聲,亂成一片。終於有人想起來了:“快去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

    一個小夥子箭一般射向村後那片林子。

    麻子爺爺像蝦米一般蜷曲在小鋪上,他已像所有將進黃土的老人一樣,很多時間是靠臥床度過的。他不停地喘氣和咳嗽,像一輛磨損得很厲害的獨輪車,讓人覺得很快就不能運轉了。聽了小夥子的話,他顫顫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幾步,撲到拴牛的樹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陣,也沒有把牛繩解開。小夥子想幫忙,可是獨角牛可怕地噴著鼻子:除了麻子爺爺能牽這根牛繩,這頭獨角牛是任何人碰不得的。他到底解開牛繩,拉著它就朝林子外走。

    河邊的人正擁著抱亮仔的叔叔往打穀場上湧。

    麻子爺爺用勁地抬著發硬無力的雙腿,雖然踉踉蹌蹌,但還是跑出了出乎尋常的速度。他的眼睛不看腳下坑窪不平的路,卻死死盯著朝打穀場湧去的人群:那裡邊有一個落水的孩子!當把亮仔抱到打穀場,麻子爺爺把他的牛也牽到了。

    “放!”還沒等獨角牛站穩,人們就把亮仔橫趴到它的背上。喧鬧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無數目光一齊看著獨角牛:走還是不走呢?聽老人們說——不知真的還是假的,只要孩子有救,牛就會走動,要是沒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火燒屁股腚,牛也絕不肯跨前一步。大家都屏氣看著,連亮仔的媽媽也不敢哭出聲來。

    獨角牛叫著,兩隻前蹄不安地刨著。

    麻子爺爺緊緊地抓住牛繩,用那對混濁的眼睛望著它的眼睛。牛忽然走動了,慢慢地,沿著打穀場的邊沿。人們圍成一個大圓圈。亮仔的媽媽用沙啞的聲音呼喚著:

    “亮仔,乖乖,回來吧!”

    “亮仔,回來吧!”孩子和大人們一邊跟著不停地呼喚,一邊用目光緊緊盯著獨角牛。他們心裡多麼希望它能飛開四蹄迅跑起來啊——因為據說,牛跑得越快,它背上的孩子就越有救!

    被麻子爺爺牽著的獨角牛真的越跑越快了。它低著頭,沿著打穀場“吃遍吃通” 地轉著,一會工夫,蹄印疊蹄印,土場上揚起灰塵來。

    “亮仔,回來吧!”呼喚聲此起彼落,像是真的有一個小小的靈魂跑到哪裡遊蕩去了。

    獨角牛老了,跑了一陣,嘴裡往外溢著白沫,鼻子裡噴著粗氣。但這畜生似乎明白人的心情,不肯放慢腳步,拼命地跑著。扶著亮仔不讓他從牛背上顛落下來的,是全村力氣最大的一個叔叔。他曾把打穀場上的石磙抱起來繞場走了三圈。就這樣一個叔叔也跟得有點氣喘吁吁了。又跑一陣,獨角牛“啤”地叫了一聲,速度猛地加快了,一竄一竄,簡直是跳躍,屁股一顛一顛的。那個叔叔張大嘴喘氣,汗流滿面。他差點趕不上它的速度,險些鬆手讓牛把亮仔掀翻在地上。

    至於麻子爺爺現在怎麼樣,可想而知了。他臉色發灰,尖尖的下額不停地滴著汗珠。他咬著牙,拼命搬動著那雙老腿。不時地閉起眼睛,臉上滿是痛苦。有幾次他差點跌倒,可是用手撐了一下地面,跌跌撞撞地向前撲了兩下,居然又挺起來,依然牽著獨角牛跑動。終於有一個叔叔跑進圈裡要替換麻子爺爺。麻子爺爺用胳膊肘把他狠狠地撞開了!

    跑呀,跑呀,牛背上的亮仔突然吐出一口水來,緊接著“哇”地一聲哭了。

    “亮仔!”人們歡呼起來。孩子們高興地抱成一團。亮仔的媽媽向亮仔撲去。

    獨角牛站住了。

    麻子爺爺抬頭看了一眼活過來的亮仔,手一鬆,牛繩落在地上。他用手捂著腦門,朝前走著,大概是想去歇一會,可是力氣全部耗盡,搖晃了幾下,撲倒在地上。有人連忙來扶起他。他用手指著不遠的草垛,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到草垛下歇息。於是他們把他扶到草垛下。

    現在所有的人都圍著亮仔。這孩子在媽媽的懷裡慢慢睜開了眼睛。媽媽突然把他的頭按到自己的懷裡大哭起來,小亮仔自己也哭了,好不傷心。人們心底舒出一口氣來:亮仔回來了!

    獨角牛在一旁“哞哞”叫起來。

    “拴根紅布條吧!”一位大爺說。

    這裡的風俗,凡是在牛救活孩子以後,這個孩子家都要在牛角上拴根紅布條。是慶幸?是認為這頭牛救了孩子光榮?還是對上蒼表示謝意而掛紅呢?

    亮仔家裡的人,立即撕來一根紅布條。人們都不吱聲,莊重地看著這根紅布條拴到了獨角牛的那根長長的獨角上。

    小亮仔已換上乾衣,打穀場上的緊張氣氛已飄散得一絲不剩。驚慌了一場的人們,在說:“真險啊,再遲一刻……”老人們不失時機地教訓孩子們:“看見小亮仔了嗎?別到水邊去!”人們開始準備離開了。

    獨角牛“哞哞”地對著天空叫起來,並在草垛下來回走動,尾巴不停地甩著。

    “噢,麻子爺爺!”人們突然想起他來了,有人便走過來,叫他,“麻子爺爺!”

    麻子爺爺背靠草垛,臉斜衝著天空,垂著兩隻軟而無力的胳膊,合著眼睛。那張麻臉上的汗水已經被吹乾,留下一道白色的汗跡。

    “麻子爺爺!”

    “他太累了,睡著了。”

    可那頭獨角牛用嘴巴在他身下拱著,像是要推醒它的主人,讓他回去。見主人不起來,它又來回走動著,喉嚨裡不停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一個內行的老人突然從麻子爺爺的臉上發現了什麼,連忙推開眾人,走到麻子爺爺面前,把手放到鼻子底下。大家看見老爺爺的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過了一會,他用發啞的聲音說:“他死啦!”

    打穀場上頓時一片寂靜。

    人們看著他:他的身體因衰老而縮小了,灰白的寸發上沾著草屑,臉龐清瘦,因為太瘦,牙床外凸,微微露出發黃的牙齒,整個面部還隱隱顯出剛才拼搏著牽動獨角牛而留下的痛苦!

    不知為什麼,人們長久地站著不發出一點聲息,像是都在認真回憶著,想從往日的歲月裡獲得什麼,又像是在思索,在內心深處自問什麼。

    亮仔的媽媽抱著亮仔,第一個大聲哭起來。

    “麻子爺爺!麻子爺爺!”那個力氣最大的叔叔使勁搖晃著他——他確實永遠睡著了。

    忽地許多人哭起來,悲痛裡含著悔恨和歉疚。

    獨角牛先是在打穀場上亂蹦亂跳,然後一動不動地臥在麻子爺爺的身邊。它的雙眼分明汪著潔淨的水——牛難道會流淚嗎?它跟隨麻子爺爺幾十年了。是的,麻子爺爺鋸掉它的一隻角,可是,它如果真的懂得人心,是永遠不會恨他的。那時,它剛被買到這裡,就碰上一個孩子落水,它還不可能聽主人的指揮,去打穀場的一路上,它不是賴著不走,就是胡亂奔跑,好不容易牽到打穀場,它又亂蹦亂跳,用犄角頂人。那個孩子當然沒有救活,有人嘆息說:“這孩子被耽擱了。”就是那天,麻子爺爺鋸掉了它的一隻角!也就是在那天,它比村裡人還早就認識了自己的主人!

    那個氣力最大的叔叔背起麻子爺爺,走向那片林子,他的身後,是一條長長的默不作聲的隊伍……

    在給他換衣服下葬的時候,從他懷裡落下一個布包,人們開啟一看,裡面有十根紅布條,也就是說,加上亮仔,他用他的獨角牛救活十一條小小的性命!

    麻子爺爺下葬的第二天,村裡的孩子首先發現,林子裡的那間茅草屋倒塌了。大人們看了看,猜說是獨角牛撞倒了的。它是因為失去主人急瘋了呢,還是覺得這間孤獨的小屋已沒有用處了?

    那天獨角牛突然失蹤了。幾天後,幾個孩子駕船捕魚去,在灘頭髮現它死了,一半在灘上,一半在水中。人們一致認為,它是想遊過河去的——麻子爺爺埋葬在對岸的野地裡,後來游到河中心,它大概沒有力氣了,被水淹死了。

    它的那隻獨角朝天豎著,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鮮豔的紅布條,在河上吹來的風裡飄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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