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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厚德揚善文化小館

    就“哲學”這個詞的最廣意義來說,它可以在所有文明中找到。但是有一些文明,比方說古代印度、古代中國和古代希臘的文明,那兒的哲學要發展得更系統一些。在這些文明中,哲學思想被付之於書寫形式。這樣,我們生活在今天的人們就可以更好地瞭解他們的思想。有了書寫形式,哲學家們就能用一種與那些基於口頭語言的文明所不同的方式,來記錄和交流他們的思想。寫下來的東西,儲存的時間會長久一些。人們有可能回過頭去看看某些表述,以便提出一些問題,澄清其中的真意。分析和批評就這樣以煥然一新的方式呈現出它們的可能性了。

    一部哲學簡史總要作一些選擇。在本哲學史中,我們將從古希臘哲學家出發對直到今天為止的哲學進行追溯。總體上說,我們的選擇所包括的範圍,將是歐洲最中心地區的上層階級男性——女性很少,下層階級的人很少,文化邊緣地區的人也很少。標準版本的歷史就是這樣。我們的任務將是去理解哲學家們說了什麼,去發現他們傳給我們的見解是否仍然有價值。我們的出發點將是希臘,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

    在著手研究古希臘哲學之前,有必要先看一下這種哲學在其中問世的那個社會。我們只要強調一下這個社會的一些核心特徵就夠了:希臘城邦(希臘語:polis)在許多方面與我們現在的國家形式很不一樣。別的不說,它是一種小型社會,不管是就其人口規模而言,還是就其地理面積而言,它都很小。比方說,雅典的城市在公元前5世紀擁有的人口大約為30萬。我們可以假定,這個數目中,大約10萬人是奴隸。如果我們進一步減去婦女和兒童,剩下的是大約4萬名自由民身份的雅典(男)人。[1]只有他們才擁有政治權利。

    雅典城邦之間,常常在地理上被山丘和海洋隔離開來。構成一個城邦的,通常是城市本身再加上毗鄰的地區。農業是重要的活動,連同工藝和貿易。從毗鄰的地區到城裡去,常常不超過一天的旅程。希臘城邦是一種緊密型共同體。這個事實對政治狀況和政治理論都有影響。曾有一段時期雅典實行直接民主制,所有雅典自由民均可以參與。各種政治理想都帶上人們之間休慼與共這種相同的特點:政治領域中平等的人們之間的和諧、法治和自由。在雅典,自由的含義是在一個共同的法律之下團結生活。缺乏自由是指生活在一種無法無天的狀況之中,或者說受暴君統治。解決問題的途徑,被認為應該是在法治之下的和諧而自由的社會中公開和理性的爭論。

    和諧與秩序——既是自然中的,也是社會中的——的觀念,可以籠統地說是希臘哲學中的根本性觀念,從公元前5世紀的第一批哲學家到亞里士多德時期,都是這樣。還可以進一步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理論中都有一個根本概念:“共同體中的人”,而不是孤立的個人,也不是高懸在個人之上的普遍的法律或國家。比方說,人類並不被看作是具有“天賦權利”的;權利是與個人在社會中所具有的功能或角色相聯絡的。道德的德性(希臘語:arete)首先不是被理解為按照某些普遍的道德規則生活,而是理解為符合作為一個人類的目的;也就是說,找到一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是在希臘城邦的框架中從事著述的:以奴隸制為例,這個制度對他們來說,就像僱主和僱員的制度對於我們來說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希臘城邦在政治上常常彼此獨立,儘管在經濟上它們依賴於一定程度的合作以確保得到自己無法提供的東西。這種情況與地理條件有關。大約在公元前9世紀的時候有一個移民時期,在那以後城邦大為擴張。每個城市本身周圍的地區常常相當貧瘠,人口增長的速度超過了城邦所能承受的程度。從公元前8世紀開始,希臘移民開始對毗鄰的地區(比如義大利南部)進行殖民。貿易的發展導致了度量衡的標準化,並且開始鑄造錢幣。社會差別開始出現。原先是直接的物物交換,比方說羊皮換穀物,而現在則開始用羊皮換取錢幣,但對錢幣的確切價值,農民們並不總是很清楚。而且,如果一個人沒有東西去交換,他可以借貸錢幣去購買穀物:那時候已經有貸款和貸款的利息了,甚至用新的貸款來償付原來的貸款。有些人發財致富,而其他許多人則債臺高築。在公元前7世紀,這些社會矛盾導致了社會動盪。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提出了經濟正義的要求。通常是一個強人(希臘語:tyrannos)攫取政權以解決經濟危機。但這些集權統治者常常成為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暴君”——他們隨心所欲地進行統治。這就引起政治上的不滿。到了公元前6世紀,居民們開始要求法律和平等。雅典民主(公元前5世紀)的發展,部分是由這種不滿所造成的。

    泰勒斯

    生平 我們關於第一批希臘哲學家及其學說的瞭解相當缺乏。我們所掌握的確切資訊不多,他們的著作大部分已經散失。因此我們的介紹是以種種猜測和種種重構的努力作為基礎的。我們確實知道的是:泰勒斯(Thales)公元前5世紀生活在希臘殖民地米利都,大概在公元前624年至前546年之間。這種說法的部分依據是希羅多德的這樣一個說法:泰勒斯正確地預測了一次據認為發生在公元前585年的日食。其他一些傳說告訴我們,泰勒斯曾經到過埃及,這在希臘人當中是不同尋常的。還有一種說法,說泰勒斯測量過一座金字塔的高度,其辦法是在一天中當他影子的長度等於他身體長度的時候測量這座金字塔的影子。

    說泰勒斯預測了一次日食,表明他懂天文學。這種知識可能來自巴比倫。據說泰勒斯還了解幾何學這個由希臘人發展起來的數學分支。數學中存在著一些普遍假設,它們為希臘人提供了一個理論和理論性檢驗的概念:說數學陳述是真的,與說有關具體事件的陳述是真的大不一樣。這為不借助於可感知證據進行的論辯和演繹推理打開了門戶。據說泰勒斯還參加米利都的政治生活;他的幾何知識和天文學知識有助於改進航運設施;他是最早用日晷精確報時的人;最後,據說他因為預見會有乾旱而投機橄欖油發了財。

    對泰勒斯的著述我們沒有多少好說,因為我們在這方面缺乏第一手資料。因此我們必須考察其他作者所說的關於他的東西。在《形而上學》中,亞里士多德說泰勒斯首創了一種尋求萬物本原和歸宿的哲學。亞里士多德還說泰勒斯相信這種本原或來源是水。但我們不太清楚泰勒斯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假如他真這樣說過的話。在做了這個保留之後,我們來設法重構“泰勒斯的哲學”。

    希臘哲學可以追溯到泰勒斯,他生活在伊奧尼亞的殖民地米利都,大約與梭倫同時代。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生活在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也就是在與斯巴達的戰爭中,雅典民主制失敗之後。我們將對直到智者學派為止的希臘哲學的主要特徵提供一個解釋,重點放在變化的問題和多樣性中的統一的問題。

    據說泰勒斯聲稱“萬物是水”。而且,據說哲學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對於不那麼瞭解哲學的一般讀者來說,再沒有比這句話更前景不妙的出發點了:“還有比這更胡說的嗎?”但是,讓我們先不對泰勒斯作倉促判斷吧:說一個人居然會真的主張萬物是水——比方說,主張這本書、這堵牆就和水龍頭裡的水一樣是水,這是不合理的。那麼,泰勒斯這話會有什麼意思呢?

    在我們開始詮釋泰勒斯之前,先讓我們回顧一些在閱讀哲學時最好記住的事情:哲學的答案常常顯得或者是不重要的,或者是沒道理的。如果在一本哲學概論中我們一一研究不同的答案——比方說20到30個思想體系的不同答案——的話,哲學就可能既顯得稀奇古怪,又顯得不著邊際。當然,要理解一個答案,我們必須知道它針對的是什麼問題。我們必須知道,這個答案如果有理由或論據支援的話,那是些什麼理由或論據。為了說明白些,我們可以做以下區分:當我們學習物理學的時候,我們不必經常地澄清有什麼問題和論據在支撐著種種答案。學習物理學,很大程度上就是去熟悉構成該學科之基礎的那些問題和論據。當學生們熟悉了這些問題和論據之後,他們就可以學習這些問題的答案了。這些就是教科書所介紹的答案。但是哲學不像這樣。在哲學中,問題和論據各種各樣。正因為如此,我們每次都要設法把握一位特定的哲學家所問的問題以及他或她用來支援這個或那個答案的論據。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將開始理解那些答案。

    但是,在物理學中我們還知道能夠怎樣運用結果或答案。它們提供給我們以控制自然的某些方面(比方說,透過建造橋樑)的手段。但一個哲學的答案能派什麼用場呢?當然,如果是一個政治理論的話,我們當然可以把它用作一個改革社會的模型。但要說到我們能夠“運用”一個哲學答案,就很少有那麼簡單了。一般來說,哲學答案的重要性不在於它們能夠被“運用”,而在於它們可以使我們對事情理解得更好。不管怎麼樣,我們可以談論的不同的答案會具有不同的蘊意。對哲學問題提供什麼樣的答案,是可以有實際影響的。比方說,一種政治理論將具有什麼不同的蘊意,取決於我們是把個人還是社會當作最為重要的東西。因此,有必要意識到一種哲學答案會具有什麼樣的蘊意。

    因此,我們必須意識到的東西有四點:

    1.問題

    2.論據

    3.答案

    4.蘊意

    其中最不重要的是答案,至少在如下意義上可以這麼說:答案只有根據其他因素才是有意義的。

    在這種意義上,聽到泰勒斯堅持主張“萬物是水”,我們並沒有學到多少東西。從字面上說,這種主張是荒謬的。但是我們可以透過對問題、論據和蘊意進行重構而設法猜測這個主張的意思是什麼。我們可以想象,泰勒斯是在問這樣一個問題:在變化的過程中,保持不變的是什麼東西?多樣性之中的統一性是什麼?我們似乎可以合理地相信:泰勒斯假定發生著變化,而在所有的變化中存在著一種不變的元素,因而成為宇宙的“積木”。這種“不變的元素”籠統地叫作“始基”(urstoff),也就是世界由以構成的“原料”(希臘語:arche,一譯“原理”)。

    泰勒斯,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看到許多事物產生於水、復歸於水:水蒸發為氣,水轉變為冰;魚兒在水中產生,又在水中消失,就像其他實體(鹽、蜜)消解為水一樣。此外,我們還看到水對於生命是必不可少的。這樣一些簡單的觀察,可能導致了泰勒斯斷言水是一切變化和流轉中的根本元素和不變元素。

    這樣一些問題和觀察使我們有理由相信(用現代的術語來說),泰勒斯想到的是水的兩種狀態:通常的液態的水和某種變態中的水——也就是說氣態的水和固態的水,比如冰、蒸汽、魚兒、泥土、樹木——以及不處於水的原態的所有東西。因此,水的存在,部分是作為未曾分化的始基(普通的水),部分是作為分化了的物體(其他所有東西)。

    這樣,宇宙的構成和事物的轉變可以被解釋為一個永恆的迴圈——從水到其他物體、從其他物體又到水。這是對泰勒斯的一個詮釋。做一些別的詮釋也是可能的。

    上面的話的意思並不是說泰勒斯實際上先是明確表述問題,然後尋找論據,然後找到一個答案。我們用不著去確定哪個出現的時間最早。我們設法做的僅僅是在泰勒斯的哲學中試圖重構出一種可能的融貫。但如果我們要堅持這種詮釋的話,我們可以說以下的話:

    1.泰勒斯追問什麼是宇宙的最根本的建築材料。實體(構成基礎的東西)[2]代表的是變化中的不變元素和多樣中的統一性。實體的問題後來成為希臘哲學的主要問題之一。

    2.泰勒斯對變化如何發生的問題作出了一個間接的回答:始基(水)從一種狀態變成另一種狀態。變化的問題也成為希臘哲學的一個基本問題。

    泰勒斯的問題和論據既是哲學的,同樣也是科學的。因此他既是一名哲學家,也是一名科學家。那麼,與“哲學”相對而言的“科學”是什麼呢?大致地說,哲學可以區別於四種其他活動:創造性寫作、實驗科學、形式科學和神學。不管一個哲學家與這些領域中的任何一種可能有多麼密切的聯絡,我們都可以說哲學在以下方面與眾不同:與創造性的寫作不同,哲學應該做出談得上真假(在這種或那種意義上)的斷定。哲學不像實驗科學(如物理學和心理學)那樣依賴於實驗。與形式科學(比如邏輯學和數學)相反,哲學必須對它自己的預設(原則)進行反思,並設法對這些預設進行討論並論證它們的合法性。與神學相反,哲學並沒有固定的一套出於宗教的理由而無法放棄的預設(比如基於啟示的教條),儘管哲學總是有某種預設的。

    泰勒斯在一定程度上也把他的論證建立在經驗基礎之上,就此而言,有理由稱他為一名科學家。但既然他好像是在問包括整個自然界的問題,也就有理由稱他為一名哲學家。希臘人在那時候幾乎不分什麼哲學和科學。這個區分產生於現代,而不是泰勒斯的時代。直到17世紀末,我們還發現牛頓把物理學說成是自然哲學(philosophia naturalis)。但是不管我們說泰勒斯是一位物理學家還是一位哲學家,在他的答案和他的論據之間顯然是有一個不一致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答案對於那些論據來說是“太大”了。從我們提到的那些論據來說,泰勒斯所主張的要多於他有正當理由主張的。論據和主張之間的這種不一致,在最早一批希臘自然哲學家那裡是普遍存在的。

    即使我們要選擇一種合理的詮釋,據說是由泰勒斯所做的那些基本上正確的觀察,也並不把他引向那個答案。但是泰勒斯的自然哲學的重要性仍然是極高的。如果萬物都是各種形式的水,那麼所發生、所變化的萬物就必定都可以透過適用於水的規律得到說明。水無論如何都不是神秘的東西。它是可感知的、熟悉的,是我們看見、感知和使用的東西。水和它的各種活動方式是我們完全把握的。我們這時打交道的是可觀察的現象。從事後來看,我們可以說這種哲學為科學研究鋪平了道路:研究者可以設定水將如何活動的假說,然後看看這些假說是否成立。換句話說,從事後看,我們可以說實驗科學研究是有基礎的。

    這意味著,每樣事物,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可以為人類思想所理解的。具有革命性的正是這一觀點。萬物就像水一樣也是可理解的。宇宙——哪怕是最遠的角落,都是可以用人類思想來穿破的。用否定的語言來說就是,沒有任何東西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的神或魔都沒有任何餘地了。這是人類理智征服宇宙之旅的發令槍聲。

    這就是我們之所以稱泰勒斯為第一個哲學家或科學家的緣故。隨著他,思想從mythos進步到了logos,從神話思維進步到了邏輯思維。他打破了神話傳統,也打破了與直接感覺印象的短視的聯絡。這當然是一種簡化。從mythos到logos的轉化,並不是在歷史上某一時刻——也就是在古希臘哲學那裡——所發生的一個不可逆轉的事件。無論在歷史中,還是在每個人的生活中,神話的東西和邏輯的東西都是連續地交織在一起的,在許多方面,從mythos到logos的轉換都是每個時代、每個人要不斷重複面臨的任務。而且,許多人主張神話不僅僅是一種必須被克服的所謂原始的思維形式,而且——如果正確地理解的話——代表了一種真正的理解形式。

    當我們說泰勒斯是最早的科學家、說科學是由希臘人奠基的時候,我們的意思並不是說泰勒斯或其他古希臘哲人所掌握的彼此無關的事實要多於巴比倫或埃及的博學之士。關鍵是希臘人設法提出一個合理論證的概念,以及把理論理解為論證的媒介的概念:理論要求獲得普遍真理,而這種真理在公共的檢驗中經得起相反論據的考驗。他們所尋找的這種洞見不僅僅是一堆孤立的知識碎片,這些碎片常常在神話框架中也能找到。希臘人所要尋找的是受到普遍論證(就如畢達哥拉斯定理那裡)支援的、範圍廣泛的、有條有理的理論。

    我們將不對泰勒斯作更詳細的討論。有可能他並沒有真正擺脫神話思維。他或許把水看作是活的,充滿著神祇。而且,泰勒斯(據我們所知)並沒有區別力和物質。自然(希臘語:physis)是自我運動和活生生的。就我們所知道的而言,他也沒有區別靈魂和物質。對於泰勒斯來說,自然可能是一個相當廣泛的概念,或許對應於我們的“存在”的概念。我們可以對泰勒斯的思考作這樣的簡單概括:

    前提:變化是存在的。

    1.問題:所有變化當中的不變的元素是什麼?

    2.論據:對水的觀察。

    3.答案:水是所有變化中的不變的元素。

    4.蘊意:萬物是可以理解的。

    我們曾提到,那個答案——“水是所有變化中的不變的元素”——並不能從那問題和論據中邏輯地得出。在這方面,在米利都的泰勒斯同時代之人提出了一個批評。

    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

    生平 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和阿那克西米尼(Anaximenes)都是米利都人。阿那克西曼德大概生活在公元前610年到前546年之間,與泰勒斯同時代,但比他年輕一些。阿那克西米尼可能生活在大約公元前585年到前525年之間。被認為是阿那克西曼德寫的著作只有一個殘篇留下來,其他則都是別人——比如大約兩百年以後的亞里士多德——所做的評論。阿那克西米尼只留下三份簡短的殘篇,其中一篇可能還是偽作。

    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兩人好像都是從泰勒斯的前提出發,並提出同樣的問題。但是阿那克西曼德並不覺得有任何說服力很強的理由來主張水是不變的元素[始基]。如果水轉變成土、土又轉變成水,如果水轉變成氣、氣又轉變成水,等等,那就意味著任何事物都轉變為任何事物,而說水或土或氣或任何別的東西是始基,就成為一件邏輯上任意的事情了。阿那克西曼德針對泰勒斯的答案所提出的,或許就是這種型別的反對意見。

    阿那克西曼德自己所選擇的主張,是說始基是apeiron,不定者,它是空間上和時間上都沒有邊界的。在這種意義上它避免了上面提到的反對意見。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阿那克西曼德似乎“損失”了某種東西:apeiron並不像水那樣是可觀察的東西。阿那克西曼德用某種非感性的東西來說明感性的現象、物件及其變化。從實驗科學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損失。但這個反對意見可以說是一種年代倒錯,因為阿那克西曼德並不試圖提出一種我們所理解的那種經驗科學。對阿那克西曼德來說,更重要的可能是找到一個反對泰勒斯的理論論據。在這個意義上,阿那克西曼德從字面上理解泰勒斯的普遍的、理論性的主張,恰恰是透過表明有可能與泰勒斯進行論辯而認定他為“第一位哲學家”。

    米利都的第三位自然哲學家,阿那克西米尼,則關注泰勒斯的答案中的另一個弱點。水從自己的未分化的狀態轉變為它的種種分化的狀態,這是怎麼發生的?就我們所知,泰勒斯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阿那克西米尼斷言,氣是始基,它透過冷卻而轉變為水,又透過進一步的冷卻而轉變為冰和土。(從冰跳躍到其他固體,是早期希臘哲學家那裡非常典型的由個別向一般的概括的一個例子。)氣被加熱的時候它就稀釋了,變成了火。我們於是就有了某種關於轉變的物理學理論。氣的“聚集狀態”是由溫度和密度決定的。我們注意到,後來被稱為四元素的四種實體,阿那克西米尼都提到了:土、氣、火和水。

    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被叫做米利都學派的自然哲學家。他們構成了第一代希臘哲學家。我們將看到,他們之後的哲學家們以一種邏輯的方式追隨著他們的思想。

    赫拉克利特、巴門尼德和芝諾

    生平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是離米利都不遠的愛菲斯人。他生活在大約公元前500年,泰勒斯之後大約80年。流傳至今的一些有關赫拉克利特的傳說大概沒有任何歷史基礎。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可以從現存的一些殘篇中對赫拉克利特有大概的瞭解:他好像是一位不為世人所理解的憤世嫉俗的隱居哲學家。因此,據說赫拉克利特曾聲稱多數人的意見和立場就像“兒戲”(殘篇58;D:70[3])。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根據殘篇2(D:34)所說,就像聾子,“人在場而又不在場”。此外,當他說“驢子寧願要草料不要黃金”(殘篇71;D:9)的時候,他所指的好像也是“大眾”的判斷。赫拉克利特不為人理解不一定是僅僅由於大眾的判斷不良。作為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被人送了個“晦澀者”的綽號;他常常用晦澀但意味深長的隱喻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米利都的自然哲學家們明確地設法遠離神話的東西;而赫拉克利特相反則常常用近乎神話的形式表達思想。我們在米利都人那裡所看到的對於科學的重視,在赫拉克利特那裡卻找不到。他也不像巴門尼德和愛利亞學派那樣使用合乎邏輯的、明確定義的概念。赫拉克利特運用直覺和想象——他的言論就像是傳神諭者的聲音。赫拉克利特說(殘篇33;D:93):“那位在德爾斐發神讖的大神不說話,也不掩飾,只是暗示。”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或許就是在指自己。據說赫拉克利特把他的著述儲存在愛菲斯的阿特米斯神廟中。不管怎麼樣,他的著作有126個殘篇被儲存下來,加上13個可能是偽作的殘篇。

    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屬於第二代希臘哲學家。第一位哲學家是泰勒斯,他“睜開雙眼”,看見了自然(physis)。而圍繞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的,不僅僅有自然界,而且有第一代哲學家們的種種理論。關於所有變化中的不變元素的內在對話,從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就開始了。但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開啟了一場關於一些基本預設的爭論。

    我們說過,第一批自然哲學家假定發生著變化。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前提,一個預設。從這個預設出發,他們追問貫穿所有變化的不變的元素是什麼。第二代哲學家似乎是對這個前提提出質問:變化存在著嗎?他們把第一代的預設當作其反思的物件。對這個問題,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顯然給出了兩個截然對立的回答。赫拉克利特說萬物都處於不斷的變化或流動之中;巴門尼德則說沒有任何東西是在變化的狀態之中的!像前面出現的情況一樣,這些答案初看起來也是毫無意義的,但這恰恰不是他們要說的。

    聲稱萬物毫無例外地都處於不變的流動狀態之中,是一種邏輯上不可能的主張,因為如果語言要成為可能,我們就得指向物件、辨認物件才行(它們至少持續一段時間)。沒有語言,我們就無法作出“萬物都處於流動狀態之中”的主張。但是,赫拉克利特實際上並不是說萬物都處於流動狀態之中。他說的是:

    1.萬物處於流動狀態之中,[4]但是

    2.變化是根據一種不變的規律(logos)發生的,[5]並且

    3.這種規律包含了對立面的相互作用,[6]

    4.但是這種對立面相互作用的方式,作為一個整體創造出了和諧。[7]

    我們可以用自己的一個例子來這樣詮釋赫拉克利特:萬物都根據不同力量之間對立的規律而處於一個不變的流動狀態之中。例如,一座房子是一個東西,一個處於流動狀態之中的東西。但是在許多年間,在立的力量和破的力量之間,佔上風的是立的力量。只要這種局面持續著,房屋就站立著。但是不同力量之間的平衡是不斷變化的。有一天破的力量將佔上風。房子將倒塌:重力和腐朽將征服相反的力量。換句話說,赫拉克利特並不是否認事物可以持續相當長時間。但在所有有生有滅的物件背後並支援著這些物件的基本原則是不同力量之間的相互作用,而這些力量之間的平衡是根據規律或logos而發生變化的。作為其基礎的實體並不是始基,而是logos(邏各斯)。邏各斯是多樣性中的隱蔽的統一性。

    即使我們擁有的赫拉克利特的殘篇要多於米利都學派,他仍然是比較難以詮釋的,因為他是用詩一般的意象來說話的。比方說,赫拉克利特談論火(希臘語:pyr)。他是像米利都學派一樣談論始基,還是把火這個詞當作變化的比喻,喻為熊熊的烈火呢?兩種詮釋都有可能。

    在某處,赫拉克利特說(殘篇40;D:90):“一切事物都換成火,火也換成一切事物,正像貨物換成黃金,黃金換成貨物一樣。”如果我們把火理解為一種原始實體,那麼有可能猜測在自然哲學和經濟學之間存在著一種聯絡:作為貫穿於萬物變化中的共同成分的始基的概念,與貨幣的概念相聯絡,作為貨幣的黃金是所有商品的共同的變換點,在這個點上不同的商品交織在一起,因為它們隸屬於共同的標準。

    赫拉克利特被人們詮釋為替戰爭作辯護,因為他說(殘篇83;D:53):“戰爭是萬物之父,也是萬物之王。”如果做更小心的解讀的話,這句話涉及赫拉克利特關於不同交替力量之間的緊張關係的那個一般命題:戰爭或衝突(希臘語:polemos)指的是這種宇宙論緊張關係;正是這種緊張關係構成了萬物之“父”,也就是說,萬物的基本原則。

    赫拉克利特談到,由於一團包容世界的火,世界每隔一定時間就消失和重新出現。這個日日更新的火和世界的迴圈,後來在斯多葛學派的著作中重新出現。

    生平 巴門尼德(Parmenides)是赫拉克利特的同時代人,公元前500年前後在哲學上很活躍。他住在南義大利的希臘殖民地愛利亞。據說巴門尼德在他的家鄉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他積極參加公共事務和政治事務,包括立法。巴門尼德寫了一首幾乎完整地流傳下來的哲學詩篇。我們還擁有像柏拉圖的《巴門尼德篇》這樣的第二手材料。

    作為赫拉克利特的明顯的對立面,巴門尼德並不是無條件地說“沒有任何東西是處於變化狀態之中的”。巴門尼德聲稱,變化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我們或許可以把他的論證作如下的重構:

    A (i)凡所是[存在]的,是[存在]著。

        凡所不是[存在]的,不是[存在]。

      (ii)凡所是[存在]的,可以被思想。

        凡所不是[存在]的,無法被思想。

    B 變化這個觀念蘊含著某物的進入是[存在]的狀態,以及某物不再具有是[存在]的狀態;比方說,一個蘋果從綠的變成紅的。綠這種顏色消失了,變成“非是[非存在]”。這表明變化預設了非是[非存在],也就是無法被思想的東西。我們因此無法用思想來把握變化。因此,變化是邏輯上不可能的。

    當然,巴門尼德和我們一樣清楚地知道,我們的感官知覺到各種各樣的變化。因此他提出了一個兩難:理性說變化在邏輯上不可能,而我們的感覺則告訴我們變化是存在的。我們該怎麼辦?巴門尼德作為典型的希臘人,以理性的方式告訴我們必須相信理性:理性是正確的;我們的感覺在欺騙我們。

    反對意見說,這是精神失常的說法。這種反對意見在巴門尼德在世時就已經有人提出了。據說,一個反對巴門尼德學說的人在有人提出這個主張的時候,站起來來回走動。但是,我們還是要看一下蘊意。到那時為止人類歷史上還從未有過像這樣完全依賴於邏輯的思路,哪怕是他們的感覺的證據也無法動搖他們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巴門尼德是第一個理性主義者。[8]巴門尼德有意將其理性論辯進行到底,這意味著他是對邏輯推理的發展作出實質性貢獻的第一批人之一。

    這樣,巴門尼德在理性和感覺之間建立了一個不可調和的分野。這種分野可以用下列圖示加以表達:

    換句話說,理性承認實在是靜止的,是一個統一體。感覺僅僅告訴我們一個處於變化狀態、具有多樣性的非實在。這種分野,或二元論,[9]一再出現於一些希臘哲學家(比如柏拉圖)中。但是與其他二元論者相比,巴門尼德對感覺和可感物件尤其忽視,以至於好像感覺所呈現的任何事物都被認為是缺乏實在性的。可感物件不是[存在]!如果對巴門尼德的這個詮釋是正確的話,我們幾乎可以說他是一元論的一個代表:所是[存在]的,是一種型別的東西,而不是多種型別的東西,而這種實在只能透過理性被把握。

    愛利亞的芝諾(Zeno from Elea)是巴門尼德的學生,他設法為巴門尼德關於變化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學說進行辯護,其辦法是表明相反的學說——認為變化是可能的——會導致邏輯悖論。芝諾設法用阿基里斯和烏龜的故事來表明這樣一種悖論:

    阿基里斯和烏龜在賽跑。他們同時出發(時間t0),但是烏龜的起跑點在空間上稍微靠前一些。假定阿基里斯跑的速度比烏龜的速度快50倍。當阿基里斯在時刻t1到達烏龜在t0起跑的地方時,烏龜已經又往前跑了阿基里斯在時間t0和時間t1之間跑完的距離的1/50。當阿基里斯在時間t2到達烏龜在t1到達的地點的時候,烏龜已經又往前爬了一段,相當於阿基里斯在t1與t2之間所跑的距離的1/50。如此等等。烏龜對於阿基里斯的領先距離在迅速減少,但每次阿基里斯到達烏龜在前一個時刻到達的那一點的時候,烏龜都總是已經稍稍領先了一點;因此,阿基里斯將永遠也趕不上烏龜。[10]

    據說巴門尼德與畢達哥拉斯有接觸,後者的哲學立場接近於巴門尼德的理性主義。

    居間的立場: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薩戈拉

    生平 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可能生活在公元前492年到前432年。據信他曾經住在西西里的阿克拉加,並且據說在他的家鄉參加為民主政府而進行的鬥爭。根據人們提到他的口吻來判斷,他既是一位自然哲學家,也是一位先知。

    我們擁有恩培多克勒著作的約150個殘篇,再加上來自其他方面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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