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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使用者3417633067606

      司空表聖《詩品·含蓄》曰①:“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著”者、不多著、不更著也。已著諸字,而後“不著一字”,以默許言,相反相成,豈“不語啞禪”哉。馬拉梅、克洛岱爾輩論詩②,謂行間字際、紙首葉邊之無字空白處與文字鑲組,自蘊意味而不落言詮,亦為詩之幹體。蓋猶吾國古山水畫,解以無筆墨處與點染處互相發揮烘托,豈“無字天書”或圓光之白紙哉③。破額山人《夜航船》卷八嘲八股文名師“無無生”④,傳“全白真無”文訣,妙臻“不留一字”之高境;休休亭主之“不著一字,盡得風流”⑤,與無生之“不留一字,全白真無”,毫釐千里焉。陸農師《埤雅》卷十三《楊》論《折楊》、《皇華》之曲曰⑥:“《記》曰:‘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嘆⑦,有遺音者矣。’若此,詩之至也。《中庸》曰⑧:‘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夫《樂記》言“有遺音”也,《中庸》言原“無聲”也;農師連類論詩,是混“含蓄”於“全白”矣。易順鼎實甫《丁戊之間行卷》有九言體一首,《伯嚴同毛實君、廖笙陔、鄭硯孫遊衡出,遇雨而歸,四人者皆無詩,代為解嘲》⑨:“眼前奇景那可乏奇句,此四人者不答皆搖頭。得無誤信司空表聖說,不著一字謂足稱風流。”以文為戲而望文生義,毋庸苛論,顧亦徵易氏之誤解司空表聖說。不然,易“信”字為“解”字,未始不可嘲戲“四人者”也。(414—4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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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詩品》:唐司空圖(字表聖)撰,一卷。分二十四詩品,《含蓄》是其一。

      ②馬拉梅:十九世紀法國詩人。克洛岱爾:十九、二十世紀法國外交家、作家。

      ④破額山人:清人,撰《夜航船》八卷,不署姓名。卷八《無無生》:“閩省名宿,姓全名白,上下千古,一舉而空之,曰犬羊虎豹,以文章別之耳。自我思之,不如一鞹為藏拙,故平生目他人文無一字,而己亦不肯留一字於人,人號之曰無無生。甫出母胎即識一‘無’字,比白居易只少一‘之’字,故自號半香山人。”“自幼讀書……味同嚼蠟,不如不讀為高。比握管為文,限高手疏……最後竟不見一字。其議論曰:天貴無,地貴無,日月貴無,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我所謂無者,原以極不無而造到板無一境。……於是,遊其門者,悉以全白真無之一法。……生家堂室對聯軸掛,純以白紙裱作空款段,不著半點筆墨。問其故,曰:‘天地間皆有好處可尋,獨筆墨一門,尋不出好處,無好處而在眼前者謂之贅瘤’。……大僚慕其名,招之試以帖括,自辰牌至漏盡,卒無一字,曳白呈上,大僚歎絕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⑤休休亭主:唐司空圖,因隱居處造有休休亭,故得此名。

      ⑥《埤雅》:宋陸佃(字農師)撰,二十卷。《折柳》:即折楊柳,樂府歌辭。《皇華》:即《皇皇者華》,《詩經·小雅》篇名。這裡是指送別和頌揚之曲。

      ⑦《記》:指《禮記·樂記》。一唱三嘆:言反覆詠唱。

      ⑨易順鼎:清末作家,撰有《丁戊之間行卷》,十卷。伯嚴,陳三立字,同光體詩人。

      詩是語言的藝術,而一首好詩,往往意在言外,自蘊意味。這裡指出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是一個字也不著,而是不多著。好比用形象來表達情意,只講形象,不用一字來點出情意。就像圖畫上的空白、音樂中的休止,別有一番蘊味。馬拉梅、克洛岱爾論詩,將詩句的字際行間和上下左右的空白,都看作可助詩體產生美感的組成部分,就像中國的山水畫,多不將畫面佈滿,而留有無筆墨處,或加蓋印章,使其與有筆墨處互為襯托,相映成趣,給觀賞者留有更多想象的餘地。詩也一樣。初唐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僅用了二十二個字,兩句五言,兩句騷體,卻表現了詩人對整個天地人生、悠悠忽忽的無限感慨,他被排擠打擊的悲憤,他替天下受到同樣打擊的人同聲垂淚,這樣的內容詩中一字不提、卻盡得風流了。

      《禮記·樂記》中講的“一唱三嘆,有遺音者”,是“不著一字”的另一種表現。即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詠唱,有言外之音。對於言外之音,一字不提,也是不著一字,所謂“有遺音”者,也就是能給人回味的餘地。比如《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這是一首明白如話、雅潤清麗的離別相思之作,全詩十六句,反覆說的都是相思離別之苦,但對於“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的內容,“浮雲蔽白日”究竟指什麼?為什麼會造成“遊子不顧反”?一字不提,這就是有遺音,也是“不著一字”,讀之使人悲哀,久久不能平復。產生這樣的藝術力量,與詩的一唱三嘆,反覆詠吟,使情感逐漸加深的寫作方法和思致深遠而有餘意的藝術風格有很大關係。

      這一則最後講到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曾受到易順鼎的誤解和譏嘲,因為他用了“誤信”兩字,顯是望文生義,從這八個字的字面上去理解,以為“不著一字”是一個字也不著,這倒是像那位八股文名師無無生傳授的“全白真無”文訣,真的是不留一字。倘改作“誤解”,就對了。顯然,司空圖的“不著”不等於“不留”,而是說的一種藝術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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