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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力行而後知真

    “毽子越做越講究,黑雞毛、白雞毛、紅雞毛……”本段話來自吳冠中的文章《父愛之舟》,以下是原文全版:

    是昨夜夢中的經歷吧,我剛剛夢醒!

    朦朧中,父親和母親在半夜起來給蠶寶寶添桑葉……每年賣繭子的時候,我總跟在父親身後,賣了繭子,父親便給我買枇杷吃……

    我又見到了姑爹那隻小小漁船。父親送我離開家鄉去投考學校以及上學,總是要借用姑爹這隻小漁船。他同姑爹一同搖船送我。帶了米在船上做飯,晚上就睡在船上,這樣可以節省飯錢和旅店錢。我們不肯輕易上岸,花錢住旅店的教訓太深了。有一次,父親同我住了一間最便宜的小客棧,夜半我被臭蟲咬醒,遍體都是被咬的大紅疙瘩,父親心疼極了,叫來茶房,掀開席子讓他看滿床亂爬的臭蟲及我的疙瘩。茶房說沒辦法,要麼加點錢換個較好的房間。父親動心了,但我年紀雖小卻早已深深體會到父親掙錢的艱難。他平時節省到極點,自己是一分冤枉錢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後半夜,不肯再加錢換房子……恍恍惚惚我又置身於兩年一度的廟會中,能去看看這盛大的節日確是無比的快樂,我歡喜極了。我看各樣彩排著的戲文邊走邊唱。看高蹺走路,看蝦兵、蚌精、牛頭,馬面……最後廟裡的菩薩也被抬出來,一路接受人們的膜拜。賣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車、布老虎、泥人、竹製的花蛇……父親回家後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惟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裡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啟迪者吧!

    父親經常說要我念好書,最好將來到外面當個教員……冬天太冷,同學們手上腳上長了凍瘡,有的家裡較富裕的女生便帶著腳爐來上課,上課時腳踩在腳爐上,大部分同學沒有腳爐,一下課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講究,黑雞毛、白雞毛、紅雞毛、蘆花雞毛等各種顏色的毽子滿院子飛。後來父親居然從和橋鎮上給我買回來一個皮球,我快活極了,同學們也非常羨慕。夜晚睡覺,我將皮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但後來皮球癟了下去,必須到和橋鎮上才能打氣,我天天盼著父親上和橋去。一天,父親突然上和橋去了,但他忘了帶皮球,我發覺後拿著癟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棟樹港,追過了渡船,向南遙望,完全不見父親的背影,到和橋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著回家。

    我從來不缺課,不逃學。讀初小的時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難走,父親便揹著我上學,我揹著書包伏在他背上,雙手撐起一把結結實實的大黃油布雨傘。他紮緊褲腳,穿一雙深筒釘鞋,將棉袍的下半截撩起紮在腰裡,腰裡那條極長的粉綠色絲綢汗巾可以圍腰二三圈,還是母親出嫁時的陪嫁呢。

    初小畢業時,宜興縣舉辦全縣初小畢業會考,我考了總分七十幾分,屬第三等。我在學校裡雖是絕對拔尖的,但到全縣範圍一比,還遠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須到和橋去唸縣立鵝山小學。和橋是宜興的一個大鎮,鵝山小學就在鎮頭,是當年全縣最有名氣的縣立完全小學,裝置齊全,教師陣容強,方圓二十里之內的學生都爭著來上鵝山。因此要上鵝山高小不容易,須透過入學的競爭考試,我考取了。要住在鵝山當寄宿生,要繳飯費、宿費、學雜費,書本費也貴了,於是家裡糶稻、賣豬,每學期開學要湊一筆不少的錢。錢,很緊,但家裡願意將錢都花在我身上。我拿著湊來的錢去繳學費,感到十分心酸。父親送我到校,替我鋪好床被,他回家時,我偷偷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與在家裡撒嬌的哭、發脾氣的哭、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樣,是人生道路中品嚐到的新滋味了。

    第一學期結束,根據總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興極了,主要是可以給父親和母親一個天大的喜訊了。我拿著級任老師孫德如簽名蓋章,又加蓋了縣立鵝山小學校章的成績單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還又取出成績單來重看一遍那緊要的欄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這對父親確是意外的喜訊,他接著問:“那朱自道呢?”父親很注意入學時全縣會考第一名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繆祖堯老師也在我們家,也樂開了:“茅草窩裡要出筍了!”

    我惟一的法寶就是考試,從未落過榜,我又要去投考無錫師範了。

    為了節省路費,父親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漁船,同姑爹兩人搖船送我到無錫,時值暑天,為避免炎熱,夜晚便開船,父親和姑爹輪換搖櫓,讓我在小艙裡睡覺。但我也睡不好,因確確實實已意識到考不取的嚴重性,自然更未能領略到滿天星斗、小河裡孤舟緩緩夜行的詩畫意境,船上備一隻泥灶,自己煮飯吃,小船既節省了旅費,又兼做宿店和飯店。只是我們的船不敢停到無錫師範附近,怕被別的考生及家長們見了嘲笑。

    老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兒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學的時候,依舊是那隻小船,依舊是姑爹和父親輪換搖船,不過父親不搖櫓的時候,便抓緊時間為我縫補棉被,因我那長期臥病的母親未能給我備齊行裝。我從艙裡往外看,父親那彎腰低頭縫補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讀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這個船艙裡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顯,永難磨滅了!不僅是背影時時在我眼前顯現,魯迅筆底的烏篷船對我也永遠是那麼親切,雖然姑爹小船上蓋的只是破舊的篷,遠比不上紹興的烏篷船精緻,但姑爹的小小漁船仍然是那麼親切,那麼難忘……我什麼,時候能夠用自己手中的筆,把那隻載著父愛的小船畫出來就好了!

    慶賀我考取了頗有名聲的無錫師範,父親在臨離無錫回家時,給我買了瓶汽水喝。我以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涼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難喝了。店夥計笑了:“以後住下來變了城裡人,便愛喝了!”然而我至今不愛喝汽水。

    師範畢業當個高小的教員,這是父親對我的最高期望。但師範生等於稀飯生,同學們都這樣自我嘲諷。我終於轉入了極難考進的浙江大學代辦的工業學校電機科,工業救國是大道,至少畢業後職業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於一些偶然的客觀原因,我接觸到了杭州藝專,瘋狂地愛上了美術。正值那感情似Mustang的年齡,為了愛,不聽父親的勸告,不考慮今後的出路,毅然沉浮於茫無邊際的藝術苦海,去掙扎吧,去喝一口一口失業和窮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願父親和母親看著兒子落魄潦倒。我羨慕過沒有父母、沒有人關懷的孤兒、浪子,自己只屬於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醒來,枕邊一片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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