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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第三章原文

    我身體好了以後,慢慢地看出來,茨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頗為特殊。

    姥爺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在私下裡,姥爺還常常誇他:

    “伊凡是個好手,這小子有出息!”

    兩個舅舅對他算和善,從來不像對格里高裡那樣,搞什麼惡作劇。

    對格里高裡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則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或者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縫成了不同顏色的布匹,就會遭到姥爺的痛罵:

    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塗滿了紅顏料。

    這種顏很難洗下去,好長一段時間,格里高裡就有了這麼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臉。

    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格里高裡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麼話也不說。

    他在拿剪子、頂針兒、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

    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溼,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

    捱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於光禿禿的頭頂之上。

    我不記得姥爺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姥姥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

    “臭不要臉的魔鬼!”

    不過,舅舅們在私下裡還是常常咒罵茨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是個懶漢。

    我問姥姥,這是怎麼回事兒。

    她耐心地給我解釋: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僦都在對方面前嗎他!

    “說他不會幹活!是個笨蛋。”

    “他們怕跟你姥爺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

    “他們的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姥爺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徵,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

    “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

    姥姥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

    我現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姥姥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彷彿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

    她講到茨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裡,從門口撿到的。

    “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

    “是誰扔的?為什麼要扔了他?”

    “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一家剛生了孩子就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這兒來了。”

    一陣沉默。

    “唉,親愛的阿遼沙,都是因為窮啊!”

    “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準養孩子的!”

    你姥爺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自己養吧,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個孩子,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

    “我14歲結婚,15歲開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當天使了!

    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眼裡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

    她坐在床沿上,黑髮披身,身高體大,毛髮蓬鬆,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鬍子牽到院子裡的大熊。

    “好孩子都讓上帝給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

    “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後,他越長越水靈!”

    “開始,我叫他’New Beetle‘,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New Beetle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潔的人!

    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

    每逢週六,姥爺都要懲罰一下本週以來兒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後他就去做晚禱了!

    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

    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幾隻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作了一套馬臉,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

    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賓士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大叫:

    “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

    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

    “它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還追呢!”

    他又用一條線繫住了一隻蟑螂的腿,這隻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

    “助祭從灑館裡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他還有一隻小老鼠,把它藏在懷裡,嘴對嘴地餵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

    “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

    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叫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麼區別。

    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噘了,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

    “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他那年19歲,可比我們4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人物。

    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姥爺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著六絃琴來到廚房。

    姥姥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

    茨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

    格里高裡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

    保姆葉鞭格妮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罈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

    個別時候,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長髮助祭,還有些梭魚般滑溜的人,也來。

    人們足吃海喝,孩子們人人手裡有糖果,還有一杯甜灑!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絃琴,照例要問一句:

    “各們,怎麼樣,我要開始了!”

    然後,一擺他的卷頭髮,好像似地伸長脖子,眯著朦朦朧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絃,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

    這曲子像一條急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牆縫裡衝進來,衝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越!

    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

    空氣都凝固了。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畫,手腳部不聽使喚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撐地,就那樣聽了下去,再起來了。

    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情。

    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面的夜空,搖曳的燈影使它們變幻著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兩隻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指在黑色的琴絃上面肉眼難以看清地抖動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指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喝了灑以後,經常邊談邊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條狗,

    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

    一個尼姑沿街走;

    一隻老鴉牆上立。

    嗷嗷,我悶啊!

    蛐蛐兒在牆縫裡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

    又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悶啊!

    我聽這支歌從來聽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悲痛就會使我大哭。

    茨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髮裡,低著頭,喘息著。

    他會突然感嘆道:

    “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

    姥姥說:

    “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

    “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並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麼東西,猛喊一聲:

    “好啦,憂愁煩惱都去吧!”

    “瓦尼加,你上場!”

    茨岡拉拉衣服,整整頭髮,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膛紅紅的,微微一笑:

    “彈得快一點,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茨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

    茨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

    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隻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

    茨岡放縱地舞著,如果開啟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橫著來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

    茨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

    捨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捨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丟下我的孩子。

    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

    格里高裡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麼,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鬍子蓋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塞·馬克辛莫維奇,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

    “他可是個討人嘉歡的快樂人兒啊!”

    “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噢,不記得了!”

    “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來,嘿,你等等!”

    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聖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粗嗓子說道:

    “阿庫琳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出場來跳上一圈兒吧!”

    “就像以前和馬克辛·伊凡內奇,你怎麼啦?讓我跳舞,這不是開玩笑吧?”

    她往後縮著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來跳。

    忽然,她下定了決心。

    利索地站了起來,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舞了起來,她叫道:

    “你們儘管笑吧,盡情地笑吧!”

    “雅沙,換個曲子!”

    舅舅應聲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

    茨岡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跳開了。

    姥姥兩手舒展,眉毛上挑,雙目遙視,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沉得特別有意思,笑出了聲兒,格里高裡伸出一個指頭點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別鬧了!”

    茨岡順從了格里高裡的指揮,坐到了門檻上,葉芙格妮婭提起了嗓子,唱道:

    週一到週六啊,

    姑娘織花邊兒。

    累得要死人喲,

    只剩半口氣兒。

    姥姥簡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故事。

    她若有所思,遙視遠方,巨大的身軀靠兩隻顯得很小的腳支撐著,摸索前進。

    她突然停止了前進,前面有什麼東西使她驚訝,令她顫抖!

    馬上,她又容光煥發了,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閃向一旁,垂頭屏氣,諦聽著,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來,她好像高大了許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變般地表現出了一種怒放的鮮花般的美麗。

    保姆葉芙格妮婭又唱了起來:

    週日的午禱才完畢,

    一直舞到夜半時。

    她最後才回那家門,

    可異良宵苦短又週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來的位置。

    大家一個勁兒地誇她,她整理著頭髮,說:

    “算啦!你們也許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吧。”

    “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簡直快活得讓你流淚!”

    “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會幸福得昏過去我太羨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裡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葉芙格妮婭嚴肅地說,她又開始唱國王達維德。

    雅可夫舅舅摟住茨岡說:

    “你太應該去酒館了,去那兒跳舞,把人們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讓我唱上10年,以後哪怕讓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格里高裡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說了話:

    “小心點兒,格里沙,這麼喝下去你會乇底成為瞎子!”

    格里高裡很嚴肅地說:

    “瞎吧,我要眼睛沒什麼用,我什麼都見過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還沒醉,只是話多了,見了我總要提起我的父親:

    “他可是有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辛·薩瓦傑依奇……”

    姥姥嘆一口氣,說:

    “是啊,他是上帝的兒子。”

    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人們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愁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

    歡樂和憂愁永遠是相依相隨的,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並不特別厲害,他撕扯著自己的襯衫,揪著自己的頭髮和淺色的胡順:

    “這算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要這樣活?”

    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面:

    “我是個流氓,下流坯子,喪家犬!”

    格里高裡突然吼道:

    “沒錯兒,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著兒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麼樣兒的人,上帝最清楚!”

    姥姥現在顯得特別漂亮,一對含笑的黑眼睛向每個人揮灑著溫暖的愛意。

    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兒,如唱如訴般地說: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太美好了!”

    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嘆。

    我對於一賂無憂無慮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現十分吃驚。我姥姥,他為什麼要哭?

    還打自己罵自己?

    “你並不是現在就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遲早你會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我。

    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滿足了。我去染房問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著眼看格里高裡。

    最後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滾!再纏著我,我把你扔進染鍋裡,也給你上個色兒!”

    格里高裡此時正站在爐子前,爐臺又寬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鍋,他用一根長木棍在鍋裡攪和著,不斷地拎出棍子來,看一看順著棍子頭上往下滴的染料場。

    火燒得很猛,他那花花綠綠的皮圍裙的下襬映著火光。

    水在鍋裡咕嘟咕嘟直響,蒸汽霧似地向門口湧去,院子裡湧起一陣升騰的雲。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從眼鏡下邊兒看了看我,粗聲粗氣地對伊凡說:

    “快點,拿劈柴去,長眼睛幹什麼用的?”

    茨岡出去了。

    格里高裡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去:

    “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大鬍子蓋住了我的半個臉:

    “你舅舅犯渾,把他老婆給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懂了吧?”

    “你可小心點喲,什麼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

    與格里高裡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自然,跟與姥姥在一起一樣,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怕,尤其是他從眼鏡片兒底下看人時,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麼打的?”

    “晚上兩個人睡覺得時候,他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兜住,然後打死的。”

    “為什麼要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

    格里高裡沒在意,繼續說:

    “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問一問你姥姥,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了!你姥姥什麼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說謊。儘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菸,可她卻是個聖人。”

    “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

    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裡。

    我心裡非常沉重。

    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

    “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

    “你以後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安。

    我記得我的父母不是這麼生活的。他們幹什麼都是在一起的,肩並肩地依偎著。

    夜裡,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

    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面孔,讓我想起了飯後的髒碟子。

    可是在這兒人們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裡的說話方式。

    孩子們誰也不敢大聲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

    我凝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姥姥成天忙裡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於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

    每次姥爺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爾後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

    “唉,沒什麼用!你還是挨那麼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後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

    後來,我又瞭解到了他一個秘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

    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東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寶貝,它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

    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繫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

    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裡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用哈汽融掉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兒,向外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姥姥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姥爺說:

    “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

    “不要臉的東西蠢豬!

    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姥爺嘟囔著:

    “行啦,行啦!”

    終於,茨岡回來了!

    姥爺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裡,姥姥拚命地吸著鼻菸,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後面,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

    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

    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讓你買的都買了?”

    姥爺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

    “都買了。”

    茨岡在院子裡蹦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

    姥爺嚴厲地斥責道:

    “別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

    “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姥爺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

    “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

    “我可不希望這樣。”

    他一皺眉頭,走了。

    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衝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份量:

    “好小夥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眯著眼睛,咋著舌。

    他和姥爺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髮。

    他抄著手問茨岡:

    “我侈給你多少錢?”

    “5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15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她吧。”

    姥姥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兒,調皮啦?”

    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姥姥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姥姥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

    “來點兒麵包吧?”

    姥姥把一大塊麵包塞進了它的嘴裡,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面接著麵包渣兒。

    看著它吃東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岡走了過來:

    “老奶奶,這馬可是真聰明啊!”

    “滾,別在這兒搖尾巴!”

    姥姥後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東西沒偷的東西多。

    “你姥爺給了他5個盧布,他只買了3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10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

    “他就是喜歡偷東西。

    鬧著玩兒似的,大家誇他能幹,他就嚐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

    還有你姥爺,從小就愛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麼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

    “還有米哈伊爾和雅可夫……”

    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菸兒,又說起來了:

    “遼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

    “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

    一陣沉默她又說:

    “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岡:

    “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麼容易!”

    “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只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

    “我也不想攢什麼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裡的錢都弄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麼用。”

    他抓住我的手,說:

    “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後力氣肯定特別大!”

    “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可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

    “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姥爺?”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幹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裡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溼溼的黑布繃得緊緊地,釘在了一塊大個兒的四方木板上。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院子裡有一個橡木的大個兒十字架,靠著圍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

    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骯髒的院子裡,更顯得添亂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買的,他許下願,要在妻子死去一週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爺一大早就帶著3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裡。

    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牆上扶了起來。

    格里高裡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

    茨岡一個踉齧叉開腿站住了。

    “怎麼樣,挺得住嗎?”

    格里高裡問。

    “說不清,很沉!”

    米哈伊爾舅舅大叫:

    “快開門,瞎鬼!”

    雅可夫舅舅說: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格里高裡開開門,囑咐伊凡:

    “小心點兒,千萬別累壞了!”

    “禿驢!”

    《童年》簡介

    《童年》是高爾基以自身經歷為原型創作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兩部分別為《在人間》、《我的大學》)。講述了阿廖沙(高爾基的乳名)三歲到十歲這一時期的童年生活,生動地再現了19世紀七八十年代前蘇聯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寫出了高爾基對苦難的認識,對社會人生的獨特見解,字裡行間湧動著一股生生不息的熱望與堅強。

    第三章情節概述:別號“小茨岡”的伊萬是是外婆的養子,他有一雙金不換的手,他不但是一把幹活的能手,而且去市場購物時也會替外祖父省錢當小偷;在熱鬧的家庭舞會上,主角是伊萬和外婆,聰明的他給這個家庭帶來了許多歡樂;然而可惡的雅科夫舅舅卻叫弱小的“小茨岡”在一個下雪天背上沉重的十字架運往舅媽的墳地,結果被砸死了。

    人物形象:小茨岡——善良、勤勞、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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