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宋代“詩案”，人們第一反應就是蘇軾寫詩蒙冤那個案子。
從《全宋筆記》看，這個因詩而起的案子在宋代影響最大，但不是最慘的。
因為蘇軾本人首先要承擔部分責任，李定等人不是完全冤枉他。
其次，因為眾多親友連他的政敵也出面為他說話，加上當朝皇帝是東坡粉絲，有意保他，儘管一開始動靜很大，舉國譁然，最後對他處理得卻很輕。
吳處厚搞蔡確就不同了，前者發狠要置後者於死地，而且沒人攔得住，因為最高當權者也想搞死蔡持正。吳處厚屬於補刀，一擊中的……
01 簡單回顧一下蘇軾“烏臺詩案”
一定程度上講，蘇軾被人算計有點“自作自受”。
主要是他太狂，逮誰貶誰，同代高官像王安石、呂惠卿、呂大防這些做過宰相的，都被他嘲笑過，遑論他人。
雕刻家手下的蘇東坡
正像蔡京兒子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說他，“元祐時既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周圍官員基本上都被他捉弄遍了。連他的好友呂大防，也恨他行為太過。
如果蘇軾遇到的都是謙謙君子，那還好說。但他偏偏遇到了李定那樣的狠角色。
李定是王安石變法期間提拔上去的“新進”官員，起初就是王安石、呂惠卿的一個打手，但他很快做到了御史中丞，這官職約相當於紀檢監察部部長，擱現在是可以入常委的，專門負責監察彈劾朝中高官。在宋代，可以當面給皇帝提意見，糾正皇帝的錯誤，包拯就這麼幹過。
《全宋筆記》中有講，李定和佛印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母親去世，李定未按老規矩守喪，當時是一大汙點。
蘇東坡藉著為頌揚大孝子朱壽昌詩集寫序的機會，暗諷李定“不孝”。李定於是聯手舒亶、何正臣等人，在沈括發明“詩案”基礎上炮製出“烏臺詩案”，欲置蘇軾於死地。
蘇軾的案子先由監察御史告發，後來又在御史臺獄受審，圍繞詩文構織罪名，因此得名為“烏臺詩案”。
御史臺為什麼叫“烏臺”？你很容易由“烏”聯想到“黑暗”。其實非也，監察御史的設定是宋代為保證高層政治清明特別重視的一個制度，不少時候都在發揮正面作用。偶爾被人用歪了公報私仇。“烏臺”得名有兩個說法，一是御史臺的建築圍牆都是黑色的；二是御史臺官署遍植柏樹，引來很多烏鴉。
這麼說來，只要是御史臺承辦的、以詩構織罪名的案子，都可以稱作“烏臺詩案”。
蘇軾案發後，因為動靜太大，聲勢嚇人，連他自己都以為可能要被處死。李定彈劾他的詩《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有“譏訕”罪名，他承認了：“本因龍神慵惰不行雨，卻使人心怨天公。以譏諷大臣不任職，不能燮理陰陽，卻使人心怨天子，以天公比天子，以神龍社鬼比執政大臣及百執事也。”（《能改齋漫錄》）
蘇軾被李定派出的御史差役從湖州任上捉拿回京，一路“如驅犬雞”。
與蘇軾有感情讚賞其才學的親友們開始為他求情，這些人包括張方平、呂大防、範純仁等等，連他的政敵王安石，已辭官回金陵，也向皇帝上書為蘇軾開脫：“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宋神宗甚愛蘇軾才學，他表態：召回蘇軾，只是為了讓他回來對質，並無重辦之意。
那些吃過蘇軾的虧，被他罵過、嘲諷過，被他才學壓得喘不過氣兒的人，一開始都盼著朝廷嚴懲蘇軾，最好是把他“辦”死，但最終有皇帝出面“保護”，懲治蘇軾的反對派巨掌雖高高舉起，最後卻也得輕輕放下。
蔡確“詩案”發生後，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02 蔡確和吳處厚結怨，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蔡確(1037年-1093年)，字持正，福建泉州郡城人，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年)進士。
吳處厚是福建邵武人，也中過進士。但進入仕途後，二人差距很大。
二人最早出現交集，是蔡確早年跟吳處厚學習作賦。賦在中國是一種奇怪的文體，長短句，朗朗上口，秀麗華美，但容易華而不實，陷入奉承白馬套路。但對升官有用，宋時文人仍趨之若鶩。
因為有學賦這段，吳處厚於蔡確是有師生之誼的。
後來蔡確擔任宰相，吳處厚寫信向他請求提攜，蔡確卻一直無意提拔他。
有人說吳處厚從此心中積下怨恨，最終抓住機會整了蔡確的“黑材料”。
這樣理解邏輯上沒毛病，因為類似的事宋代屢有發生，比如蔣之奇多次請求歐陽修幫忙提攜自己，歐陽修沒理睬，蔣之奇就告發歐陽修與外甥女有染。
而吳、蔡二人結怨遠非那麼簡單，未被提攜只能算一個伏筆，後來二人一直在較勁，只能說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直至最後釀成詩案。
由於蔡確官職一直比吳處厚高，而且高很多，在此過程中，吳處厚一直處於弱勢。
比如王安禮曾揭發舒亶貪汙公家燈燭，宰相王珪（左相）任用吳處厚為大理丞，審理此案。宰相蔡確（右相）偷著派人向吳處厚捎話，要救助舒亶，吳處厚沒答應。
稍後王珪請求授予吳處厚官職，蔡確阻撓。
王珪就是南宋大奸秦檜老婆的親祖父，也是作賦高手，他以詩賦奉承皇上和手握重權的王安石曾經很讓人肉麻。
王珪任永裕山陵使，讓吳處厚掌管疏奏。為先帝修陵寢是國家大事，完工後參與的官員都要晉升。不料王珪中途病死，蔡確接任山陵使，馬上趕走了吳處厚，讓他任通利軍知軍，又轉為漢陽知軍。這等於剝奪了升官發財的機會，吳處厚很不滿意。
元佑中期，蔡確被放外任安州知州，安州有靜江兵卒，應該調去戍守漢陽，蔡確堅決不調遣。為什麼不調遣呢？因為當時吳處厚負責守漢陽，蔡確故意為難他。
吳處厚氣得要死，憤怒地說：“好一個蔡持正，你在朝廷時多次陷害我，現在外調鄰郡做守臣，還這樣跟我過不去，你等著吧！”
蔡確肚量的確太小，官至宰相，處處與一個下級官員過不去。
吳處厚愛做詩，有個官吏從漢陽到安州辦事，蔡確問吳處厚近況，官吏隨口背了首吳處厚近作，其中有“雲共去時天杳杳，雁連來處水茫茫”兩句，蔡確聽後不屑地說：“寫這種詩，仍是胡言亂語。”
這話傳到吳處厚那裡，又把他氣得夠戧。“蔡確當年跟我學寫詩文，我的文章，他也敢譏笑？”
或許是受了蔡確此舉的啟發，吳處厚由對方詩作下手，作了篇大文章。
03 蔡確因詩翻車，被貶死在嶺南
蔡確在神宗朝時因支援王安石變法，官至宰相。哲宗即位(1086年)後，痛恨變法的宣仁皇太后垂簾主政，起用舊黨司馬光等人，變法派蔡確失勢。
新黨人士御史劉摯、王巖叟也接連彈劾他，歷數蔡確有十個應該罷職的理由，加上其弟蔡碩貪贓枉法的事被揭露出來，他被罷為觀文殿學士、知陳州(今河南淮陽)，次年轉任安州(今湖北安陸)，又轉任鄧州(今河南鄧州)。
在宋代，宰相一級被貶官很正常，有的三年河東三年河西，遇到機會又被提起重用。但蔡確沒機會了，因為吳處厚在他被貶期間狠狠補了一刀。
那是在宋朝，作詩在社會上尤其在士大夫中間屬於主流事件。遇到好詩，人們爭相傳抄，每每洛陽紙貴。
蔡確喜歡作詩，他當年發跡就是因為寫了一首詩被高官看中，輾轉推薦給朝廷，憑其詩中透露的才學步步高昇。被貶期間，他仍延續這一愛好。
安陸市西北15公里溳水西岸有一個車蓋亭，相傳魏文帝曾在這裡留下“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詩句，因此得名。另有傳說李白當年曾與友人在此下棋。一聽就知道這是個風雅之處，人皆有附庸風雅之癖，蔡確守安州，曾遊車蓋亭，寫下十絕句，後人稱之為《車蓋亭詩》。
這十絕句寫的還是挺有水平的，當時漢陽有個縣令叫陳當，到正面辦事，有個安州舉人抄了這些詩，送給陳當。當晚吳處厚招呼陳當飲酒，陳當揣著這些詩直接趕去赴宴。吳處厚問他：“懷裡揣的什麼書？”陳當拿出來遞給他，吳處厚每讀一首，都稱“好詩”。
這十首絕句很容易查到，現在人讀上十遍八遍，也讀不出什麼罪過。但在吳處厚眼裡，十首中有一半都在謗訕朝廷。"內五篇皆涉譏訕，而二篇譏訕尤甚，上及君親"。
尤其是其中這首：“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上元間。釣臺蕪沒知何處，嘆息思公俯碧灣。”
吳處厚把蔡確的詩抄了一遍，根據自己的“理解”加上註釋上奏給朝廷：“郝處俊被封為甑山公，恰巧唐高宗想傳位給武后，郝處俊勸諫才作罷，現在蔡確是用這事來影射太皇太后。”
另有一首詩，吳處厚箋註為：“詩中用滄海揚塵事，這大概是說時運大變，更不是好話。誹謗朝政，都是不該說的。”
還有一首，中間一句“睡起莞然成獨笑”，箋註“方今朝廷清明，不知確獨笑何事？”
吳處厚把以上箋註寄往朝中，中書省把它遞到宮中，一直沒有反應。
真可謂牆倒眾人推，這個時候，執政大臣有意提醒皇上和娘娘：有人寫歪詩譏諷皇上、太后，皇上和太后沒看見嗎?
當時哲宗還是個十幾歲孩童，宣仁皇太后很敏感：“什麼詩？沒有看到啊！”
原來，吳處厚箋註送入朝中後，被和普通章奏擱在了一起，還在章奏房放著吶。
經此提醒，馬上有人把它翻撿出來，呈給太后。
太后看後面無表情，吩咐執政大臣：“你們商量著辦吧。”
期間，吳處厚可能等不及了，又連連上疏，深論蔡確以詩謗訕朝廷一事。
執政大臣下令，讓蔡確本人來解釋此事，同時讓諫官監督此事。剛好梁燾被從潞州召回朝中任諫議大夫，到京後他對宰相說：“我路過河陽，在河陽任職的邢恕向我強調蔡確和策立當今皇上的功勞，是社稷大臣。”
豈料這個說法剛傳上去，就惹怒了宣仁太后。“當初誰曾有異議，當今皇上難道會不記得嗎？”
宰相們聽出來這是要嚴辦，開始擬定處理蔡確的方案。此時蔡確當然極力申訴，說自己有策立之功。朝中為此爭論不休。
哪知宰相們還沒議出個頭緒，結局已經被最高當權者定了下來。次日上朝，宣仁太后隔簾頒旨：“蔡確可英州別駕，新州安置。”
有人仍替蔡確說話，以蔡母年老為由，乞請安置到一個近處。
太后在簾中說：“山可移，此不可移也。”
切，就這麼定了。皇上未成年，太后垂簾主政，太后就是皇上。
事後有人嘀咕：“太后常年待在深宮，哪裡知道英州、新州這樣的偏遠小地方，肯定是有人給他出主意，故意整蔡確。”
在宋朝官員的概念中，英州、新州屬於嶺南瘴癘之地，貶到那裡只有病死一途，基本上提前判了死刑。
04 更多內幕，顯出宋朝士大夫複雜人格
《宋史》記載，蔡確被流放嶺南後，吳處厚被提升為衛州知州。
當時反對變法的舊黨當政，屬於變法新黨一派的蔡確從政治大勢來講處於劣勢，加上他為人處事得到過不少負面評價，曾任宰相的富弼、文彥博都曾反對他做宰相，按說他的倒掉應該大快人心才對。
然而，在他被吳處厚扳倒後，朝中士大夫們反而有不少人同情他，並從此害怕並厭惡吳處厚，這一現象很有意味。
分析一下，關鍵點在於吳處厚報復他的方式有問題，從詩文作品中羅織罪名，告黑狀，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前面有“烏臺詩案”例子，已經搞得人人自危。
《全宋筆記》有記載，吳處厚兒子名叫柔嘉，考中進士後授太原司戶，事發期間他到漢陽看望父親，吳處厚對他說：“我二十年的深仇，今天終於報了。”
兒子聽了事情原委，一下子哭了起來，對父親說：“這不是正常人應該乾的事啊。您平生寫詩為文，怎麼能這樣幹，以後還怎麼在世上立足啊？我作為您的兒子，以後也無法容跡於天地之間了！”
吳處厚沉浸在冤冤相報的怪圈中，只圖一時痛快，直到聽了兒子的話，才意識到自己所行非是。為了補救，他馬上出錢讓人快速追回箋註奏章。派出的人快馬加鞭，晝夜不易追到京城負責呈送奏章的官邸，邸吏回話說：文書已經投到朝中。
真是後悔莫及。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鬥了一輩子，最終都沒落下好的評價。晁端彥有一個著名論斷：“如果清算蔡確平生所做之事，殺了他在道理上也是可以的。但不應該以詩作定人的罪名……今天這樣做，日後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些曾為蔡確說情的官員也有自己的考慮。宰相範純仁、左丞王存在太皇太后面前替蔡確求過情。呂大防和劉摯也以蔡確母親年老，嶺南山高路遠，主張改遷他處。東坡曾有詩云:“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這是當時嶺南實際情況的真實寫照。
蔡確被貶時，範純仁對呂大防說：“嶺南之路長滿荊棘七八十年矣，今日重開，日後我們恐怕也難免有此下場。” 他還請哲宗向高太后求情，但哲宗始終以沉默相對。
蔡確被貶嶺南沒幾年，即在五十歲上死在那裡。
有人對比之後認為，新黨成員李定等人加害蘇軾的烏臺詩案只打擊了蘇軾一個人，而舊黨借車蓋亭詩案卻幾乎放翻了新黨全體所有人。“車蓋亭詩案”是北宋打擊面最廣、打擊力度最大的一項文字獄案。元佑黨人利用高太后對蔡確等變法派的不滿，捕風捉影，對整個新黨集團進行了一次斬草除根式的清算。
從那以後，隨著時間推移，新黨挾私報復的慾望變得越來越強，宋朝的政治風氣也變得越來越狹隘兇險。
日後，章惇、蔡京等人對元祐黨人的排擠打擊變本加厲，無所不用其極……
提起宋代“詩案”，人們第一反應就是蘇軾寫詩蒙冤那個案子。
從《全宋筆記》看，這個因詩而起的案子在宋代影響最大，但不是最慘的。
因為蘇軾本人首先要承擔部分責任，李定等人不是完全冤枉他。
其次，因為眾多親友連他的政敵也出面為他說話，加上當朝皇帝是東坡粉絲，有意保他，儘管一開始動靜很大，舉國譁然，最後對他處理得卻很輕。
吳處厚搞蔡確就不同了，前者發狠要置後者於死地，而且沒人攔得住，因為最高當權者也想搞死蔡持正。吳處厚屬於補刀，一擊中的……
01 簡單回顧一下蘇軾“烏臺詩案”
一定程度上講，蘇軾被人算計有點“自作自受”。
主要是他太狂，逮誰貶誰，同代高官像王安石、呂惠卿、呂大防這些做過宰相的，都被他嘲笑過，遑論他人。
雕刻家手下的蘇東坡
正像蔡京兒子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說他，“元祐時既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周圍官員基本上都被他捉弄遍了。連他的好友呂大防，也恨他行為太過。
如果蘇軾遇到的都是謙謙君子，那還好說。但他偏偏遇到了李定那樣的狠角色。
李定是王安石變法期間提拔上去的“新進”官員，起初就是王安石、呂惠卿的一個打手，但他很快做到了御史中丞，這官職約相當於紀檢監察部部長，擱現在是可以入常委的，專門負責監察彈劾朝中高官。在宋代，可以當面給皇帝提意見，糾正皇帝的錯誤，包拯就這麼幹過。
《全宋筆記》中有講，李定和佛印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母親去世，李定未按老規矩守喪，當時是一大汙點。
蘇東坡藉著為頌揚大孝子朱壽昌詩集寫序的機會，暗諷李定“不孝”。李定於是聯手舒亶、何正臣等人，在沈括發明“詩案”基礎上炮製出“烏臺詩案”，欲置蘇軾於死地。
蘇軾的案子先由監察御史告發，後來又在御史臺獄受審，圍繞詩文構織罪名，因此得名為“烏臺詩案”。
御史臺為什麼叫“烏臺”？你很容易由“烏”聯想到“黑暗”。其實非也，監察御史的設定是宋代為保證高層政治清明特別重視的一個制度，不少時候都在發揮正面作用。偶爾被人用歪了公報私仇。“烏臺”得名有兩個說法，一是御史臺的建築圍牆都是黑色的；二是御史臺官署遍植柏樹，引來很多烏鴉。
這麼說來，只要是御史臺承辦的、以詩構織罪名的案子，都可以稱作“烏臺詩案”。
蘇軾案發後，因為動靜太大，聲勢嚇人，連他自己都以為可能要被處死。李定彈劾他的詩《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有“譏訕”罪名，他承認了：“本因龍神慵惰不行雨，卻使人心怨天公。以譏諷大臣不任職，不能燮理陰陽，卻使人心怨天子，以天公比天子，以神龍社鬼比執政大臣及百執事也。”（《能改齋漫錄》）
蘇軾被李定派出的御史差役從湖州任上捉拿回京，一路“如驅犬雞”。
與蘇軾有感情讚賞其才學的親友們開始為他求情，這些人包括張方平、呂大防、範純仁等等，連他的政敵王安石，已辭官回金陵，也向皇帝上書為蘇軾開脫：“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宋神宗甚愛蘇軾才學，他表態：召回蘇軾，只是為了讓他回來對質，並無重辦之意。
那些吃過蘇軾的虧，被他罵過、嘲諷過，被他才學壓得喘不過氣兒的人，一開始都盼著朝廷嚴懲蘇軾，最好是把他“辦”死，但最終有皇帝出面“保護”，懲治蘇軾的反對派巨掌雖高高舉起，最後卻也得輕輕放下。
蔡確“詩案”發生後，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02 蔡確和吳處厚結怨，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蔡確(1037年-1093年)，字持正，福建泉州郡城人，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年)進士。
吳處厚是福建邵武人，也中過進士。但進入仕途後，二人差距很大。
二人最早出現交集，是蔡確早年跟吳處厚學習作賦。賦在中國是一種奇怪的文體，長短句，朗朗上口，秀麗華美，但容易華而不實，陷入奉承白馬套路。但對升官有用，宋時文人仍趨之若鶩。
因為有學賦這段，吳處厚於蔡確是有師生之誼的。
後來蔡確擔任宰相，吳處厚寫信向他請求提攜，蔡確卻一直無意提拔他。
有人說吳處厚從此心中積下怨恨，最終抓住機會整了蔡確的“黑材料”。
這樣理解邏輯上沒毛病，因為類似的事宋代屢有發生，比如蔣之奇多次請求歐陽修幫忙提攜自己，歐陽修沒理睬，蔣之奇就告發歐陽修與外甥女有染。
而吳、蔡二人結怨遠非那麼簡單，未被提攜只能算一個伏筆，後來二人一直在較勁，只能說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直至最後釀成詩案。
由於蔡確官職一直比吳處厚高，而且高很多，在此過程中，吳處厚一直處於弱勢。
比如王安禮曾揭發舒亶貪汙公家燈燭，宰相王珪（左相）任用吳處厚為大理丞，審理此案。宰相蔡確（右相）偷著派人向吳處厚捎話，要救助舒亶，吳處厚沒答應。
稍後王珪請求授予吳處厚官職，蔡確阻撓。
王珪就是南宋大奸秦檜老婆的親祖父，也是作賦高手，他以詩賦奉承皇上和手握重權的王安石曾經很讓人肉麻。
王珪任永裕山陵使，讓吳處厚掌管疏奏。為先帝修陵寢是國家大事，完工後參與的官員都要晉升。不料王珪中途病死，蔡確接任山陵使，馬上趕走了吳處厚，讓他任通利軍知軍，又轉為漢陽知軍。這等於剝奪了升官發財的機會，吳處厚很不滿意。
元佑中期，蔡確被放外任安州知州，安州有靜江兵卒，應該調去戍守漢陽，蔡確堅決不調遣。為什麼不調遣呢？因為當時吳處厚負責守漢陽，蔡確故意為難他。
吳處厚氣得要死，憤怒地說：“好一個蔡持正，你在朝廷時多次陷害我，現在外調鄰郡做守臣，還這樣跟我過不去，你等著吧！”
蔡確肚量的確太小，官至宰相，處處與一個下級官員過不去。
吳處厚愛做詩，有個官吏從漢陽到安州辦事，蔡確問吳處厚近況，官吏隨口背了首吳處厚近作，其中有“雲共去時天杳杳，雁連來處水茫茫”兩句，蔡確聽後不屑地說：“寫這種詩，仍是胡言亂語。”
這話傳到吳處厚那裡，又把他氣得夠戧。“蔡確當年跟我學寫詩文，我的文章，他也敢譏笑？”
或許是受了蔡確此舉的啟發，吳處厚由對方詩作下手，作了篇大文章。
03 蔡確因詩翻車，被貶死在嶺南
蔡確在神宗朝時因支援王安石變法，官至宰相。哲宗即位(1086年)後，痛恨變法的宣仁皇太后垂簾主政，起用舊黨司馬光等人，變法派蔡確失勢。
新黨人士御史劉摯、王巖叟也接連彈劾他，歷數蔡確有十個應該罷職的理由，加上其弟蔡碩貪贓枉法的事被揭露出來，他被罷為觀文殿學士、知陳州(今河南淮陽)，次年轉任安州(今湖北安陸)，又轉任鄧州(今河南鄧州)。
在宋代，宰相一級被貶官很正常，有的三年河東三年河西，遇到機會又被提起重用。但蔡確沒機會了，因為吳處厚在他被貶期間狠狠補了一刀。
那是在宋朝，作詩在社會上尤其在士大夫中間屬於主流事件。遇到好詩，人們爭相傳抄，每每洛陽紙貴。
蔡確喜歡作詩，他當年發跡就是因為寫了一首詩被高官看中，輾轉推薦給朝廷，憑其詩中透露的才學步步高昇。被貶期間，他仍延續這一愛好。
安陸市西北15公里溳水西岸有一個車蓋亭，相傳魏文帝曾在這裡留下“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詩句，因此得名。另有傳說李白當年曾與友人在此下棋。一聽就知道這是個風雅之處，人皆有附庸風雅之癖，蔡確守安州，曾遊車蓋亭，寫下十絕句，後人稱之為《車蓋亭詩》。
這十絕句寫的還是挺有水平的，當時漢陽有個縣令叫陳當，到正面辦事，有個安州舉人抄了這些詩，送給陳當。當晚吳處厚招呼陳當飲酒，陳當揣著這些詩直接趕去赴宴。吳處厚問他：“懷裡揣的什麼書？”陳當拿出來遞給他，吳處厚每讀一首，都稱“好詩”。
這十首絕句很容易查到，現在人讀上十遍八遍，也讀不出什麼罪過。但在吳處厚眼裡，十首中有一半都在謗訕朝廷。"內五篇皆涉譏訕，而二篇譏訕尤甚，上及君親"。
尤其是其中這首：“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上元間。釣臺蕪沒知何處，嘆息思公俯碧灣。”
吳處厚把蔡確的詩抄了一遍，根據自己的“理解”加上註釋上奏給朝廷：“郝處俊被封為甑山公，恰巧唐高宗想傳位給武后，郝處俊勸諫才作罷，現在蔡確是用這事來影射太皇太后。”
另有一首詩，吳處厚箋註為：“詩中用滄海揚塵事，這大概是說時運大變，更不是好話。誹謗朝政，都是不該說的。”
還有一首，中間一句“睡起莞然成獨笑”，箋註“方今朝廷清明，不知確獨笑何事？”
吳處厚把以上箋註寄往朝中，中書省把它遞到宮中，一直沒有反應。
真可謂牆倒眾人推，這個時候，執政大臣有意提醒皇上和娘娘：有人寫歪詩譏諷皇上、太后，皇上和太后沒看見嗎?
當時哲宗還是個十幾歲孩童，宣仁皇太后很敏感：“什麼詩？沒有看到啊！”
原來，吳處厚箋註送入朝中後，被和普通章奏擱在了一起，還在章奏房放著吶。
經此提醒，馬上有人把它翻撿出來，呈給太后。
太后看後面無表情，吩咐執政大臣：“你們商量著辦吧。”
期間，吳處厚可能等不及了，又連連上疏，深論蔡確以詩謗訕朝廷一事。
執政大臣下令，讓蔡確本人來解釋此事，同時讓諫官監督此事。剛好梁燾被從潞州召回朝中任諫議大夫，到京後他對宰相說：“我路過河陽，在河陽任職的邢恕向我強調蔡確和策立當今皇上的功勞，是社稷大臣。”
豈料這個說法剛傳上去，就惹怒了宣仁太后。“當初誰曾有異議，當今皇上難道會不記得嗎？”
宰相們聽出來這是要嚴辦，開始擬定處理蔡確的方案。此時蔡確當然極力申訴，說自己有策立之功。朝中為此爭論不休。
哪知宰相們還沒議出個頭緒，結局已經被最高當權者定了下來。次日上朝，宣仁太后隔簾頒旨：“蔡確可英州別駕，新州安置。”
有人仍替蔡確說話，以蔡母年老為由，乞請安置到一個近處。
太后在簾中說：“山可移，此不可移也。”
切，就這麼定了。皇上未成年，太后垂簾主政，太后就是皇上。
事後有人嘀咕：“太后常年待在深宮，哪裡知道英州、新州這樣的偏遠小地方，肯定是有人給他出主意，故意整蔡確。”
在宋朝官員的概念中，英州、新州屬於嶺南瘴癘之地，貶到那裡只有病死一途，基本上提前判了死刑。
04 更多內幕，顯出宋朝士大夫複雜人格
《宋史》記載，蔡確被流放嶺南後，吳處厚被提升為衛州知州。
當時反對變法的舊黨當政，屬於變法新黨一派的蔡確從政治大勢來講處於劣勢，加上他為人處事得到過不少負面評價，曾任宰相的富弼、文彥博都曾反對他做宰相，按說他的倒掉應該大快人心才對。
然而，在他被吳處厚扳倒後，朝中士大夫們反而有不少人同情他，並從此害怕並厭惡吳處厚，這一現象很有意味。
分析一下，關鍵點在於吳處厚報復他的方式有問題，從詩文作品中羅織罪名，告黑狀，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前面有“烏臺詩案”例子，已經搞得人人自危。
《全宋筆記》有記載，吳處厚兒子名叫柔嘉，考中進士後授太原司戶，事發期間他到漢陽看望父親，吳處厚對他說：“我二十年的深仇，今天終於報了。”
兒子聽了事情原委，一下子哭了起來，對父親說：“這不是正常人應該乾的事啊。您平生寫詩為文，怎麼能這樣幹，以後還怎麼在世上立足啊？我作為您的兒子，以後也無法容跡於天地之間了！”
吳處厚沉浸在冤冤相報的怪圈中，只圖一時痛快，直到聽了兒子的話，才意識到自己所行非是。為了補救，他馬上出錢讓人快速追回箋註奏章。派出的人快馬加鞭，晝夜不易追到京城負責呈送奏章的官邸，邸吏回話說：文書已經投到朝中。
真是後悔莫及。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鬥了一輩子，最終都沒落下好的評價。晁端彥有一個著名論斷：“如果清算蔡確平生所做之事，殺了他在道理上也是可以的。但不應該以詩作定人的罪名……今天這樣做，日後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些曾為蔡確說情的官員也有自己的考慮。宰相範純仁、左丞王存在太皇太后面前替蔡確求過情。呂大防和劉摯也以蔡確母親年老，嶺南山高路遠，主張改遷他處。東坡曾有詩云:“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這是當時嶺南實際情況的真實寫照。
蔡確被貶時，範純仁對呂大防說：“嶺南之路長滿荊棘七八十年矣，今日重開，日後我們恐怕也難免有此下場。” 他還請哲宗向高太后求情，但哲宗始終以沉默相對。
蔡確被貶嶺南沒幾年，即在五十歲上死在那裡。
有人對比之後認為，新黨成員李定等人加害蘇軾的烏臺詩案只打擊了蘇軾一個人，而舊黨借車蓋亭詩案卻幾乎放翻了新黨全體所有人。“車蓋亭詩案”是北宋打擊面最廣、打擊力度最大的一項文字獄案。元佑黨人利用高太后對蔡確等變法派的不滿，捕風捉影，對整個新黨集團進行了一次斬草除根式的清算。
從那以後，隨著時間推移，新黨挾私報復的慾望變得越來越強，宋朝的政治風氣也變得越來越狹隘兇險。
日後，章惇、蔡京等人對元祐黨人的排擠打擊變本加厲，無所不用其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