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政治制度正在世界各個角落遭受挑戰。

從2020年開年至今，都沒能停歇，甚至還愈演愈烈。

白俄羅斯的盧卡申科第六次當選總統，示威抗議仍未改變反對派女性領導人或失蹤，或流亡他鄉的事實；

泰國政府與王室同時成為民眾的對立面，年輕一代站了出來，泰王拉瑪十世的倒行逆施讓脆弱的政治秩序變得風雨飄搖；

吉爾吉斯斯坦因民眾不認可議會選舉結果而走上街頭，總統因不願向民眾開槍而辭職；

黎巴嫩大爆炸引發抗議，上任不滿一年的總理迪亞卜引咎辭職，新政府卻遲遲未能搭建成功；

美國大選在全世界網民的圍觀中，未見塵埃落定，憲法危機一觸即發；

......

衣索比亞新近（11月4日）爆發的內戰，也在歲末成為一例。

一邊是衣索比亞聯邦政府，一邊是提格雷州政府。

內戰雙方，已經勢同水火。

聯邦政府由總理阿比（Abiy Ahmed）領導，反對他的提格雷州政府由左翼政黨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TPLF，以下簡稱提格雷）執政。

這場權力的遊戲，看似是州與聯邦，地方和中央的矛盾，其實不然。

內戰的起因，不是地方勢力用武力要求自治，而是用武力表示政治上的反抗，並且想奪回原來的政治支配權。

實際上，衣索比亞原先的當權派下臺後，被現任阿比政府進行「改革」以清洗利益，於是選擇武力造反。

|衣索比亞位於東非的「非洲之角」上，是非洲人口第二、面積第十的大國。提格雷州位於衣索比亞國土的北部，與厄利垂亞接壤，是軍事敏感地帶。

燃燒的衣索比亞

衣索比亞是一個聯邦制國家，有80多個族群。按照族群分佈，衣索比亞聯邦下有9個民族州，這些州都有自己的武裝組織，有民族自決權。

提格雷目前雖然控制著提格雷州，但在阿比上臺以前，卻實際統治了衣索比亞長達27年。

2018年，阿比因當時的總理辭職而上臺，隨後開始前所未有的改革。他不僅推行私有化，還釋放了數萬名政治犯。

上任才一年，阿比就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此外，阿比使包括提格雷在內的政黨聯盟「人民革命民主陣線」解體，他將提格雷以外的部分合併為「繁榮黨」，使繁榮黨成為執政黨，提格雷被邊緣化。

| 2019年，阿比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獲獎理由是阿比為實現和平與國際合作所做的努力，尤其是他為解決與鄰國厄利垂亞的邊界衝突而採取的果斷舉措。

今年8月，原定是衣索比亞的大選日子，但聯邦政府以疫情為緣由推遲選舉。

提格雷州政府認為，推遲大選意味著當前政府的非法性，於是在9月自行進行選舉。這個舉動激怒了聯邦政府。

聯邦政府旋即撤出提格雷州大選資金，議會則於11月3日建議將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指定為恐怖組織。

於是，第二天（11月4日），提格雷開始攻擊衣索比亞國防軍在提格雷州北方的司令部，並洗劫了那裡的大部分輕型和重型武器。

總理阿比宣佈該地區進入為期6個月的緊急狀態。

|衣索比亞國防軍（ENDF）的成員前往提格雷南部邊界阿姆哈拉地區執行任務。

事態隨後升級。

聯合國、民間組織和非盟的和平呼籲都沒有起到作用。提格雷州政府拒絕總理向提格雷州派遣的將軍履職，局勢正在不可逆地惡化。

雖然在11月7日，衣索比亞議會投票贊成為提格雷建立臨時過渡政府，以避免內戰，但這除了更加激怒提格雷以外，於事無補。

果然，兩天後的11月9日，慘劇發生。

當天夜裡，衝突地區的平民遭到武裝力量血洗，死亡人數大約500人，其中都是當地安哈拉人（Amharas），他們說著亞美尼亞語，信奉東正教。毫無疑問，這次屠殺是一次「種族清洗」。

按照逃出來的安哈拉人描述，攻擊他們的很可能是提格雷。

|11月12日，在大屠殺發生後邊界的志願者為受傷國防軍和平民獻血。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繼續惡化。

隨著政府軍的步步推進，提格雷的部分地區包括機場被政府軍控制。政府軍依靠空襲對提格雷進行有效攻擊，卻也產生了不良後果。

內戰的戰火開始燒到鄰國，首當其衝的就是厄利垂亞和蘇丹。

由於戰爭爆發，大量平民和士兵開始逃往隔壁的蘇丹，從11月11日的1000人迅速增長到11月15日的25000人。

對於蘇丹，這成了一次難民潮。而厄利垂亞也因其歷史和地理原因，不可避免地被捲入其中。

|由於戰火而從邊界前往蘇丹的提格雷州平民。

2020年11月14日，從衣索比亞發射的火箭彈襲擊了厄利垂亞的阿斯馬拉國際機場，後被證實為提格雷所為。

至此，衣索比亞與周邊國家都陷入到了熊熊戰火之中。

兩個「陣線」

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與衣索比亞聯邦政府的矛盾，看似由疫情推遲選舉引起，是州和聯邦的矛盾，實際卻遠不只於此。

提格雷在衣索比亞名聲很大，與總理阿比所在的繁榮黨（Prosperity Party，簡稱PP）也有很深淵源，因疫情為人熟知的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Tedros）就是提格雷的黨員。

|譚德塞在衣索比亞是提格雷的黨員，曾任提格雷州衛生局局長，後於2012年任外交部長，並在衣索比亞復興大壩引起的分水爭議上與鄰國斡旋。

提格雷和阿比的矛盾，是統治權之爭，也是利益之爭。

而厄利垂亞作為衣索比亞的鄰國，其執政黨人民民主與正義陣線（PFDJ）的前身厄利垂亞人民解放陣線（EPLF），則曾是提格雷的「盟友」。

這一切要從提格雷的歷史說起。

1974年，當時的衣索比亞剛剛經歷了一次大饑荒，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認為，這次饑荒導致4-20萬人死亡。

饑荒直接導致衣索比亞發生政變，君主制被推翻，皇帝被廢黜。

這次的軍事政變十分具有戲劇性。

當時的皇帝，被稱為「雄獅」的海爾·塞拉西一世（Haile Selassie I）曾領導軍民抗擊墨索里尼的軍隊，還曾憑藉優秀的政治頭腦在英國、美國、非盟、法國和日本之間斡旋，使衣索比亞始終保持「非洲唯一不受殖民統治的國家」的地位。

然而，獨裁和國內事務處理不當，讓衣索比亞民眾對其產生不滿。

1970年，衣索比亞開始爆發饑荒。此時，一張海爾·塞拉西一世用生肉喂獅子的照片卻流傳出來，民眾的不滿達到頂峰。

|海爾·塞拉西一世用肉喂獅子的照片，他非常喜愛猛獸，並擁有數只獅子、獵豹。在衣索比亞，他被稱為「所羅門和示巴女王的225代繼承者」和「上帝的特使」，他自己也深以為然。

四年後（1974年），軍隊發生兵變，「雄獅」皇帝最終因獅子而被軍事政變推翻，並於1975年在軟禁中去世。

埃塞俄比亞歷經數個帝國、從未被撼動的君主制，在衣索比亞人自己的手中壽終正寢。

政變後，軍政府掌握了衣索比亞，軍人門格斯圖（Mengistu Haile Mariam）開始掌權。門格斯圖雖然聲稱信奉共產主義，加入蘇聯陣營，但卻打壓國內的共產主義政黨。

1974年，隨著門格斯圖上臺，幾個首都的大學生建立了提格雷，這些大學生信奉馬克思主義，但不認為門格斯圖能像他許諾的那樣真的完成「革命」。

| 門格斯圖常常被認為是20世紀最臭名昭著的非洲領導人之一，他推翻了13世紀以來統治衣索比亞的所羅門王朝，卻進行了更加暴虐的統治。在他統治下的「紅色恐怖時期」，他被指責進行種族滅絕，殺死反對者，共達200萬人左右，這幾乎與他上臺前一百年內因饑荒造成的死亡人數相當。

果然，門格斯圖成為了「新皇帝」。

隨著他的權力越來越大，衣索比亞再一次發生饑荒。

1980年代，由於蘇聯減少對衣索比亞的援助，加之連續的嚴重乾旱和饑饉，以及農業因強制集體化和居民重新定居而崩潰，衣索比亞陷入了一場大饑荒。

當時，全球慈善組織還為這場饑荒舉行了著名的超大型演唱會。然而，衣索比亞的情況還是不可避免地惡化下去。

|衣索比亞在1983-1985年間因饑荒死去約100萬人，圖為全球慈善演唱會著名單曲「We Are the World」的錄製現場，這首單曲由萊昂納爾·裡奇（Lionel Richie）和邁克爾·傑克遜（Michael Jackson）作曲，並由當時全球影響力最大的歌手集體演唱。自發布以來，該曲就為非洲籌集了超過6300萬美元（相當於今天的1.47億美元）。

提格雷和其他一些政黨組成的政治聯盟「衣索比亞人民革命民主陣線」（EPRDF）開始發動武裝革命，試圖推翻門格斯圖政權。

當時領導人民革命民主陣線的，是提格雷的成員梅萊斯·澤納維（Meles Zenawi）。

與此同時，還有另一股力量試圖推翻門格斯圖，即「厄利垂亞人民解放陣線」。

那時的厄利垂亞仍是衣索比亞的一個省，尚未獨立出去。

歷史上，厄利垂亞和衣索比亞大多數時候為一體，直到19世紀末義大利人來到非洲殖民，厄利垂亞的邊界才被強行劃出，自此厄利垂亞成為義大利的一個殖民地。

二戰時，義大利戰敗，英國暫時管轄厄利垂亞。戰後經過各國商議，聯合國決定將厄利垂亞重新劃給衣索比亞。

|厄利垂亞的獨立在地理上使衣索比亞成為了完全的內陸國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兩國後來產生矛盾的原因。

但從1958年開始，逃亡海外的前厄利垂亞的政府官員就開始策劃厄利垂亞的獨立，這才有了「厄利垂亞解放運動」及後來的「厄利垂亞人民解放陣線」。

到了1991年，面對內外交困的局面，在衣索比亞人民革命民主陣線和厄利垂亞人民解放陣線的雙重夾擊下，門格斯圖政權被推翻，梅萊斯·澤納維接手政權。

門格斯圖本人則逃亡海外，在缺席的情況下被國內法院判處死刑。

由於在推翻門格斯圖時，厄利垂亞人民解放陣線與人民革命民主陣線保持合作。因此，在新政權建立後，厄利垂亞獲得了公投的機會。

在聯合國的監督下，1993年厄利垂亞脫離了衣索比亞，獨立為一個國家。

然而，政局看似塵埃落定，背後矛盾卻在加深。

走不出的困境

梅萊斯·澤納維就任臨時總統後，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線手握大權，這種局面直到梅萊斯·澤納維去世後也始終保持著。

這是阿比和提格雷宿怨的開始。

另一邊，從厄利垂亞獨立後，衣索比亞和厄利垂亞就摩擦不斷。1997年，厄利垂亞與衣索比亞爆發戰爭，一直持續到2000年，厄利垂亞勉強保持住了獨立地位。

厄利垂亞和衣索比亞的矛盾主要在邊界上，因為厄利垂亞劃定的邊界包括了很多衣索比亞政要的故鄉，這些政要又主要和提格雷有關。

2018年，阿比和厄利垂亞簽署了和平協議，此舉雖然讓阿比在第二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卻使提格雷更加不能忍受。

|阿比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衣索比亞多數人種是貝塔-以色列人，與以色列猶太人在上古為一支，這使得衣索比亞與以色列的關係非同尋常，也導致衣索比亞與周邊穆斯林國家的潛在矛盾。不過，隨著蘇丹與以色列關係的正常化，這一矛盾目前有所緩解。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提格雷在建立的時候就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立場，那就是提格雷尼亞人，這一少數族群在衣索比亞僅僅佔有6.1%的人口，而佔據人口多數的則是奧洛莫人（34.6%）和安哈拉人（27.1%）。

也就是說，作為少數派的革命者提格雷，竊取了「革命果實」，成為統治階層，而且已經持續了27年。

而這些年，提格雷的領袖人物也帶領衣索比亞走上了一條經濟快車道，在2004—2014年創造了經濟發展的奇蹟：衣索比亞透過與中國的關係得到足夠的援助，一時間因其經濟發展而被稱為「非洲小中國」。

這個非洲第二人口大國，終於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國。

|衣索比亞GDP歷年增長趨勢，能夠明顯看出2004-2014年期間的增長。當時，衣索比亞以增長率10%的速度逐年增長。2011年前後，饑荒使許多索馬利亞人逃往衣索比亞，但隔年後者經濟重新好轉，並繼續保持上升。

根據《外交政策》 (Foreign Policy)分析，近年來，衣索比亞平均每年獲得35億美元的外國援助，佔國家預算的一半。

同時，在提格雷領導下，衣索比亞獲得了大量貸款，主要來自於中國，達到國內總產值的60%。

也就是說，衣索比亞的經濟繁榮，是一個由援助和貸款構成的「泡沫」。平民並未從其中得到真正的好處，養大的只是提格雷。

自2018年阿比上臺以來，他的一系列政策讓衣索比亞民眾看到了希望；他也用這種方式削弱提格雷在國內的影響。

但需要注意的是，來自外國的援助和貸款並沒有隨著阿比的上臺而減少。可對於提格雷來說，阿比接手了本應屬於他們的財富。

阿比動了提格雷的乳酪。

|2020年11月4日提格雷在奪取北方軍事基地後。

衣索比亞內戰，說穿了，是一場爭奪經濟主導地位之戰。

誰勝出，誰就得到全部。

不管是阿比戰勝提格雷，還是提格雷重新奪回主導權，或是衣索比亞分裂，真正的輸家還是民眾。

貧窮與落後，戰爭與饑荒，有時並不是因為沒有錢。

三十年來，衣索比亞從慈善組織的籌款到大國的援助和貸款，數百億美元的錢甚至足夠重建一個國家。可現實是，衣索比亞不但沒有因此而走向繁榮，反而在泥潭之中越陷越深。

一個世紀以來，衣索比亞經歷了君主統治、獨裁統治和民主化，信過共產主義，也改革過政體，選擇了聯邦制；國際關係上，衣索比亞也經歷了「親蘇」「親美」「親俄」「親中」。

可不管是內部改革，還是外部求助，時至今日，國家仍面臨著巨大的撕裂。

這種撕裂在2020年的末尾變得不可收拾。對於衣索比亞自身而言，國家可能分裂，陷入戰火；而對於鄰國甚至東非局勢而言，它不僅在輸送難民，也在為周邊增加不穩定因素。

衣索比亞的問題仍舊一眼望不到頭。

與之相伴隨的憤怒、痛苦也在持續，這是人們所不願意看到的。

在衣索比亞人吸取經驗教訓，找到出路之前，這仍將是常態。

參考資料

Tigray’s War Against Ethiopia Isn’t About Autonomy. It’s About Economic Power, Foreign Policy, 2020.

Ethiopia’s civil war is spreading outside its borders, The Economist, 2020.

Why there are fears that Ethiopia could break up, BBC news, 2020.

Ethiopia crisis: ‘a political mess that makes fathers fight sons’, Fianacial Times, 2020.

As Fighting Rages in Ethiopia, Aid Groups Plead for Access to Refugees,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They Once Ruled Ethiopia. Now They Are Fighting Its Government,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Ethiopia’s Leader Reshuffles Top Security Officials Amid Tigray Conflict,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再好再多的政治制度理論如果脫離了對立統一規律都會失去說服力。因為，對立統一規律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平臺”、“軌道”和方向，它具有非政治性、非階級性和非意識形態的客觀性，人類社會的任何科學發展都必須在這個“平臺”和“軌道”上前進。對立統一規律是“道”的問題，其它都是“術”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