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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使用者5311349192354

    沈石溪 那年月,時興赤腳醫生。

    所謂的赤腳醫生,就是在缺醫少藥的農村,挑一些有文化的青年,到醫院培訓三、五個月,發給一個藥箱,邊勞動邊行醫,為農民治一些簡單的病。我就曾經是一名邊疆農村的赤腳醫生。那天清晨,我揹著藥箱到橡膠林去巡診,走到流沙河的大灣塘,突然,從樹背後伸出一根長長的柱子,橫在我面前,就像公路上放下一根交通杆一樣,攔住了我的去路。林中昏暗,我以為是根枯枝倒下了,伸手想去撥拉,手指剛觸控到便嚇得魂飛魄散——熱乎乎軟綿綿幹沙沙,就像摸著一條剛剛在砂礫上打過滾兒的蟒蛇。媽呀——我失聲尖叫。隨著叫聲,大樹後面閃出一個龐然大物,原來是一頭深灰色的大公象,撅著一對白森森的象牙,別說我了,就是百獸之王的老虎,見到大公象也要夾著尾巴逃路的,我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我剛逃出五、六米遠,突然嗖地一聲,一根沉重而又柔軟的東西掃中了我的腳,我摔了個嘴啃泥。仰頭一望,原來樹背後又閃出一頭成年母象,給了我一個掃蕩鼻。一公一母兩頭大象像兩座小山似地站在我面前。我想,它們中無論是誰,只要抬起一隻腳來在我背上踩一下,我的五臟六腑就會被擠牙膏似地從口腔擠出來的。反正是必死無疑了,我也懶得再爬起來,閉起眼睛等死吧。它們並沒踏我一腳,公象彎起鼻尖,勾住我的衣領,像起重機似的把我從地上吊了起來。莫非是要讓我做活靶子,練練它那刺刀似的象牙?唉,事到如今,我也沒法挑剔怎麼個死法了,它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它們讓我站穩了,沒用象牙捅我透心涼,而是用鼻子頂著我的背,推著我往密林深處走。我暈頭轉向,像俘虜似地被它們押著走了大半個小時,來到一棵獨木成林的老榕樹下。象鼻猛地一推,我跌倒在地。嘿,在我面前兩尺遠的樹下,躺著一頭小象。這是一頭半歲左右的幼象,只有半公尺多高,體色瓦灰,比牛犢大不了多少,鼻子短得就像拉長的豬嘴。它咧著嘴,鼻子有氣無力地甩打著,右前腿血汪汪的,不斷在抽搐,哼哼唧唧地呻吟著。母象用那根萬能的鼻子在小象的頭頂撫摸著,看起來是在進行安慰。公象則用鼻子捲起我的手腕,使勁往小象那兒拖拽。我明白了,這是一家子象,小象的右前腿受了傷,公象和母象愛子心切,便到路上劫持個人來替小象看病。好聰明的象啊,好像查過檔案似的,知道我是赤腳醫生。我心裡頓時湧起一股強烈的求生慾望來。我想,既然它們捉我來是為了替小象看病,只要看完了,大概就會放我回去的。我不敢怠慢,立刻跪在地上給小象檢查傷口。是一根一寸長的鐵釘扎進了小象的足墊,看樣子已經有好幾天了,整隻腳腫得發亮,傷口已發炎潰爛,散發著一股腥臭。我的醫術堪稱世界最差,平時只會給人擦擦紅汞碘酒什麼的,從未給誰動過手術;但此時此刻,我就是隻鴨子也得飛上樹,我沒有金剛鑽也得攬這份瓷器活。我要是謙虛推辭,公象就會送我上西天。我從藥箱裡取出鑷子、鉗子、酒精、棉花等東西,壯著膽開始幹起來。首先當然是要消毒,我抬起小象的腳,將小半瓶酒精潑進傷口。沒想到小象也像小孩子似地怕疼,它哇地一聲,像殺豬似地嚎叫起來。立刻,我的脖子被公象的長鼻子勒住了,就像上絞刑似地把我往上提。——大公象雙眼噴著毒焰,低沉地吼叫著。顯然,它不滿意我把小象給弄疼了。還講理不講理啦?我又沒有麻藥,動手術哪有不疼的!怕疼就別叫我治,要我治就別怕疼!可我沒法和大象講理;對牛彈琴,物件講理,那是徒勞的。我雙手揪住象鼻子,想扳松“絞索”,但公象力大無窮,長鼻越勒越緊,我腳尖點著地,已快喘不過氣來了。唉,這死得也太冤枉了。就在這時,母象走過來,用它的長鼻搭在公象的鼻子上,摩挲了幾下,嘴裡還呀呀啊啊地叫著,估計是在勸慰公象不要發火,讓我繼續治療,到最後實在治不好再問罪處死也不遲。公象哼地打了個響鼻,鬆開了“絞索”。  我用尖嘴鉗伸進小象的傷口,還沒開始拔釘子呢,小象又喊爹哭娘起來,我害怕蠻不講理的公象再次給我上絞刑,趕快將半瓶去痛片塞進小象嘴裡。遺憾的是,這麼大劑量的去痛片對小象作用卻不大,我鉗住釘子往外拔時,它又腦袋亂搖疼得要死要活了。大公象虎視眈眈地盯著我,長鼻高高翹起,懸在我的頭頂,白晃晃的象牙從背後瞄準我的心窩,隨時準備把我吊起來捅個透心涼。我冷汗森森,脊樑發麻,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叫小象停止呻吟,逼急了,我衝著小象破口大罵:“混帳東西,叫你個魂,我好心好意替你治療,你它媽的還想讓你可惡的爹殺了我呀!”沒想到,我這一怒,一叫喊,竟然把小象給鎮住了,淚汪汪的雙眼驚愕地望著我,停止了叫喚。我趁機把釘子給拔了出來。下一步要清洗傷口,它又快疼哭啦,我再次惡狠狠地大聲唾罵:“閉起你的臭嘴,你再敢叫一聲,我就把釘子戳到你的喉嚨裡去!”小象倒是被我嚇住了,駭然將湧到舌尖的呻吟嚥了回去。可母象不幹了,嫌我脾氣太粗暴,看不得小象受半點委屈,寬寬的嘴巴對準我的耳朵,歐——大吼了一聲。我腦袋像撞了牆似的嗡嗡響,眼冒金星,耳膜發脹;那叫聲,比十支搖滾樂隊更厲害。我不敢再罵小象,又不敢再讓它呻吟,便只有跟它一起哭。它疼得要叫喚時,我也扯起喉嚨拼命喊疼;它身體哆嗦時,我也在地上顫抖打滾;它痛苦得亂甩鼻子時,我也像中了槍子似地揪住胸口搖搖晃晃。公象和母象大概覺得我和它們的小寶貝雙雙痛苦,這樣挺公平,也有可能覺得我又哭又鬧樣子挺滑稽,它們安靜下來,不再幹涉我的治療。我終於把小象的傷口清洗乾淨,撒了消炎粉,又用厚厚的紗布包紮起來。過了一會兒,小象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勉強能行走了,公象和母象這才扔下我,擁著小象進了樹林。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下午,我又從那條路上過,突然,咚地一聲,一隻比冬瓜還大的野蜂窩掉在我面前,裡頭蓄滿了金黃的蜂蜜,我抬頭一看,哦,是曾經綁架過我的那家子象,站在路邊的草叢裡,朝我友好地撲扇耳朵揮舞鼻子。顯然,這隻野蜂窩,是它們付我的醫療費。小象還歡快地奔到我面前,柔軟的鼻子伸到我的鼻子上來;人和人表示親熱,是彼此伸出手來握手;象和象表示親熱,是鼻尖和鼻尖勾拉在一起握鼻;可惜我的鼻子只有一寸高,沒法和它相握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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