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衙內之死，看來令人髮指。梁山泊連個小孩都不放過，他們所謂的替天行道，也可見一斑了。這個情節很合理，凸顯了梁山好漢的陰毒和殘忍。

這正是《水滸》的高明之處。

中國的傳統小說，包括現代的一些帶有政治立場的小說或故事，人物立場分明，這派是好人，就各個方面無限拔高，主角無所不能，無處不對，永遠偉大光明正確。而敵人總是猥瑣，狡詐，愚蠢，寫得一無是處，臉譜化傾向非常嚴重。

哪怕是現在的很多武俠小說或網路小說，都難脫其沉珂桎梏。美其名曰歌頌英雄主義，讚美俠義情結，實則是違揹人性的複雜一面的。

好人未必都好，壞人也未必全爛。

人性沒有立場，也不該有立場。帶有立場的人性，實際上都是非人性的，立場是基於時代的價值觀基礎之上的，而這個時代價值觀往往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改變，甚至反轉。有些高大上的行為在當時看上去似乎高於人性，但是，本質上，這種“拔高”恰恰是一種扭曲，時代價值觀一變，看待事件的角度一轉，事件的評價機制改變了，人物的好壞也就隨之發生變化，好人變成了壞人，壞人也就成了好人。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有人曾評價《水滸傳》是在歌頌農民起義，讚美農民階級不畏強權，敢於反抗，並且敢與一切官僚地主勢力鬥爭到底，小衙內的身份和階級屬性是“地主”，是“官僚”，所以“衙內”死得不冤，李逵殺得好。

這是帶有階級立場的“理性”，顯然這種“理性”違背了基本的人性。

慶幸的是施耐庵先生並沒有階級立場，也沒有將筆下的人物用“臉譜”化的方式來歌頌或讚美。《水滸》，寫的是“好漢”，寫的是“英雄”。但是一百單八將中，未必全是好漢，其實有幾個就是混賬、賴漢，你像矮腳虎黃英，雙槍將董平，這都是一些欺男霸女的貨色，鎮關西跟這兩位的惡行相比那簡直小巫見大巫。還有黑社會流氓頭子施恩，仗著老爹監獄長的勢力，欺行霸市，收保護費，連妓女身上他都抽紅分利。這幾位連一撇一捺都不夠，何談英雄好漢？所以說水泊梁山有一個很不和諧的缺點就是它只認兄弟，不講是非。但是，這種寫法是非常附合人性特點的，人性不會因為“圈子”“派別”“階級”而改變，你這一派的都是好人，他那一派的都是壞人？所以你這一派代表了正義，然後打倒消滅他邪惡的那一派。

很顯然，這種劃分是非常幼稚的。

李逵殺小衙內也是如此。

李逵是好人嗎？你如果抱以肯定的態度，那麼，李逵殺小衙內就有點棘手了，前面說了，用階級批判的態度可以“理性”的開脫。

但是你要注意施耐庵先生從頭至尾對李逵就沒有過讚美，李逵代表的是魯莽，是暴力，是衝動，是盲從，甚至於還帶著愚忠愚孝。他的口頭禪是“誰敢在我面前擋路，或者擋公明哥哥的路我就一板斧掄將過去，整排頭砍殺過去。”他也確實是這麼幹的，擋路者不論好壞，殺得興起時，閉上眼睛連兄弟都砍。

所以說李逵本質上是暴力革命的工具，他沒有主見，沒有高大上的意圖，更沒有個人的價值判斷，他需要的是“約束”，但是有時連宋江都約束不了他。

沒有是非觀念，又沒有鐵律約束，所以李逵殺小衙內是非常附合人物的性格特徵和塑造的。

施耐庵先生刻劃李逵這類人是入木三分的，也許正是因為他有過類似的“從賊”經歷，追隨過張士誠，接觸過相彷彿的人物，目睹過相類似的事件，才寫下了這部不朽的鉅著。

正因為忠於人性，才高於人性。